正文 呂立(2 / 3)

我們二十多個積極要求進步的青年和團員黨員在黨支部書記呂立的帶領下,乘著朗朗的月色,吃著大隊給發的每人兩個香甜無比的月餅,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沿著蜿蜒曲折的山路悄無聲息地前進。那種神秘的甚至神聖的感覺很有點像是奇襲白虎團裏楊偉才率領下的尖刀排的戰士去深入敵後執行任務。經過兩個晚上的艱苦卓絕的戰鬥,我們這些積極分子嘴裏默念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口號,用磨得紅紅的肩膀為我們的大隊扛回了一根根上等的木料。就在第二個晚上我們扛完木頭回了家的時候,我卻神使鬼差的怎麼也睡不著。我那個時候正在積極地要求入團,而且已經寫了申請,正在接受組織的考驗。我思前想後,對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越想越覺得我們這種做法不符合他老人家的教導。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我終於在第二天早上,徒步三十多裏一個人走向了公社的革命委員會。這一點我至今記得很清楚,接待我的是當時的革命委員會的一名姓張的臉上坑坑窪窪的副主任。張副主任對我的這種做法給予了口頭表揚。我在回家的路上心裏美不滋滋地想,等到我被批準加入了共青團的那天,我要把這些告訴大家,我甚至想,那時,我們的黨支部書記呂立和民兵連長兼團支部書記朱衡一定會表揚我,誇我毛主席著作學得好,能夠活學活用,立竿見影。那些天,我的心情特別得好,幹什麼事也高興,包括我原來最不願意做的一些家務活。有一天,我們從大隊的文化室裏出來,在回家的路上,我同呂波說,過幾天,我要告訴你一個我心中的秘密。呂波追問了我幾次,我也沒有告訴她。

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對於呂波,我不存在什麼秘密,其實,我們原本也沒有多少可憐的可以稱之為秘密的東西。倒是有一天,呂波黑著臉對我說:你是個叛徒。這句話我至死也不會忘記。因為同我說這話的不是別人,而是呂波。我問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說,你自己做的事情你還不明白?我說,你可得把話說清楚。呂波說,我說得已經夠清楚了,除非你自己裝糊塗。我當時怎麼也沒有想到她指的是這件事。我自以為我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所以,呂波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態度一點兒也沒有軟,言語方麵一句也沒有讓。以後的一段時間,她不理我,我當然也不理她。我想,總有一天她會軟下來,主動找我來和解。我們村裏的文化室實際上是給我們村裏的年輕人開的。我說這個話的意思不是說文化室不讓中年或者老年人進去,而是他們不肯進去,年輕人們天天吃過晚飯一推飯碗就頭也不回地去了那個地方。年輕人去那個地方的積極性所以如此高漲,並不是真想去那裏學點什麼,而是因為那兒是年輕人的世界,全村的年輕後生年輕姑娘聚在一塊兒,說說笑笑蹦蹦跳跳熱鬧得很,它是男女之間相互了解相互交往相互溝通的惟一的可以堂而皇之進入的地方,又不用花錢買票,何樂而不為呢。當然,跟家裏的人隻能說是學習政治,學習文化。那年頭,一提學習政治,誰也不敢阻攔。我們去文化室學文化的時間遠遠不如學政治的時間長。所謂學政治,其實主要就是學習毛主席的著作。

當時流行著幾句順口溜:餓了想想老紅軍,渴了想想上甘嶺,冷了想想羅盛教,熱了想想邱少雲,學習要像廖、豐、黃,打仗要像黃繼光……除了學習,文化室有時還排演些文藝節目。我和呂波都是文藝活動的積極分子。就在我和呂波鬧別扭的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她主動來找我。我心裏得意地說,到底女人沉不住氣。呂波說,小鵬(請讀者見諒,我到現在才想起告訴大家我的名字),你不要以為我是來向你認錯的,今天我找你是有其他事。我說,什麼事?呂波說,我記得你有件藍色的褂子,我借的穿穿。晚上的節目團團非要大家統一服裝,都穿藍褂子。團團後來成為呂立的老婆,也就是呂波的二嫂,這自然是後話,留著一會兒再說。我說,是有過一件,早就爛得不能穿了。呂波有點著急,說,晚上就要穿,這可咋辦呀。我也很著急,想了又想,最後說,對了,羅際有一件新藍褂子。沒想到呂波不但不領我的情,頭一摔,走了。走時撂下一句話:我寧願不穿也不問他借。我先是一愣,到後來心裏真的好感動。我當時一急忘了呂波曾經告訴過我,住在村西頭的羅際前一段時間經常往她家裏跑,還幫她家幹活。我說,羅際這小子天生的就是那種溜溝子舔屁股的貨,他往你家裏跑是想沾你哥哥的光。呂波目光怪怪地看了看我說,就這麼簡單?我往深裏一想說,這小子是不是還想吃天鵝肉?呂波說,天鵝肉是他吃的嗎?那天,我很悲哀,不為別的,就為我沒有一件藍色的褂子。

晚上的演出照常進行,它並沒有因為哪個人沒有一件藍色的褂子而推遲或者停止。我當然也去看了,我看到呂波她們幾個演的女聲小合唱“貧農女兒下鄉來”。一溜八個貧農的女兒頭戴草帽,手拿鐮刀,穿著顏色深淺不一長短各異的藍顏色的褂子,那八件藍色的褂子數呂波的新,新得有點紮眼。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呂波依然沒有來找我。這個時候,我心裏真的有點害怕。我害怕失去呂波。於是,在一個早上,我猶豫了再三之後終於走進了呂波家的門。呂波的母親,一個跟呂波長得很像的女人開了門看見是我,就衝她們住的大家旁邊那間小屋喊,波波,小鵬來了。我說,嬸嬸,你忙你的吧,我在外邊等等。進來吧。我聽到呂波說話的聲音的同時也聽到了門的響聲。我進了呂波的屋子裏,看她還睡在被窩裏就說,快起吧,我還以為你已經起來了。呂波說,你在跟前,我還能起。我說,那我出去,等你穿好了衣服我再進來。不用。你老老實實把頭扭到一邊就行。

我隻好老老實實實地把頭扭到了一邊。我們誰也沒有想到,也沒有注意到,呂波一個人住的那件小屋裏有一麵幾乎誰家也有的鏡子。那麵鏡子就掛在屋子裏邊地下的柱子上,而對麵的炕上還有一塊水銀鏡子,從地下的那麵鏡子裏就可以看到對麵的鏡子裏反射過來的一切。我在無意中看到了呂波的結實得如同小饅頭一樣的乳房(那時候農村的女人們還沒有戴乳罩的習慣)和潔白如玉的大腿。我啊了一聲。這一聲啊,呂波一回頭,什麼也明白了,我看到她白白的臉蛋眨眼間就變成了紅柿子。我說,我不是有意的。她說,人家又沒有怪怨你,你占了便宜還賣乖。我說,我隻不過是看了看,又沒有做什麼,占了你的什麼便宜?你說說,你想占什麼便宜?呂波說這話的時候,兩隻淺黃色的眼睛裏透射出一縷亮亮的勾人魂魄讓人頭暈目炫的光。我在一瞬間突然變得大膽起來,伸出雙臂,猛地抱住了她。就這樣,我們互相抱著,誰也不說話,一直抱了好久好久。後來,呂波告訴我,前幾天她二哥說,公社的張主任打來電話,問他是否領著村裏的人去崞山寺扛過木頭。他二哥開始否認,以為張主任在詐他,因為去那兒扛木頭的不止一家兩家,木頭丟得不少。張主任對他說,不是我想批評你,是你們村裏的一個後生來跟我揭發彙報你們的,我還能不管?張主任還說,那後生好像就住在你家的隔壁。我哥說一定是你。我哥挺戳火,說你是出風頭,是個人主義,還說咱們扛木頭是給大隊用,又不是扛到我家的院子裏了,公社知道了也寡球淡。我跟他分辯,我說肯定不是你。你今天跟我說實話,這事究竟是不是你彙報的?我這才明白那天呂波叫我叛徒的原因。我想了想,我覺得我不應該欺騙別人,尤其是呂波。

同時,我至今也不認為我這麼做有什麼不對。我很冷靜地說,是我到公社彙報的。我原來想呂波大不了再罵我幾句,萬萬沒有想到呂波竟然對我舉起了她那綿乎乎的小手,對準我的臉就是一個脆生生的耳光。那如筍般的指頭,在我的臉上留下了讓我永遠難忘的印記,直到今天,三十多年過去了,那響亮的聲音仍然如密碼一樣貯存在我記憶的硬盤上。我當時盡管感到出乎意料,但我以一個男子漢的胸懷忍受了這一切。就在我離開呂波家的時候,我也沒有忘記把我帶給她的一本《戰鬥英雄的故事》輕輕地放在她的炕頭上。可是,我沒有想到,這本書卻讓我丟盡了麵子。不過,這也不能怪呂波,我想呂波當時一定不知道此事,否則,她會阻止她的哥哥。因為,呂立那樣做的結果傷害的不僅僅是我,還有他妹妹。我後來才悟出這個道理:所謂的政治家,和常人不同的一點就是“六親不認”。他(她)們在辦事的時候隻講目的,不講手段。凡是對他(她)實現目的有影響的人,不管是誰,他(她)都要想辦法除掉。當時,也就是我去公社彙報呂立領著我們去扛木頭的那陣,呂立雖然已經是我們村的黨支部書記,但我知道,那隻是他的起點,而遠遠不是他要追求的目標。他的最起碼的目標也是出去當個工人,脫離祖祖輩輩一步也沒有離開過的小山村。我敢說,憑呂立的能力,他一旦離開村裏,準能混出個樣子來。很遺憾,他像一隻不小心掉在蜘蛛網裏的蟲子,苦苦地掙紮了那麼多年,也沒有脫離苦海。我記得他和羅際也出去當過一段時間工人,在一個地方當合同製工人,不過,他們的命很不好,那個時候許許多多的合同工都有轉正的希望,惟有他們去的那個單位一個不留。那是個保密單位,去那裏當工人的條件要求得很嚴格,必須是黨員,那工作是許許多多人很羨慕的工作,要不,呂立才不去呢,又不是沒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