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呂立(3 / 3)

非常巧合的是,那個單位和他哥哥在的單位一樣,也是林彪下屬的部隊。呂立他們當的是工兵。他們家裏盡管跟林彪沒有什麼瓜葛,但都吃了林彪的虧。大概,這也是天意。那天,我回老家在陽武河邊看到呂立挎著籮頭,拿著鐵絲做的樣子很像是電視廣告裏的用來蹭癢癢的抓撓的東西,是他從家裏出來撿“撂炭”的。我說的“撂炭”就是拉炭的車不小心撒在地上不要了的炭塊。呂立所以這樣做,並不是他要自覺地繼續發揚光大我們中華民族艱苦樸素的優良傳統,而是為生活所迫。這是我在同朋友們閑聊時他們告訴我的。他們說,呂立所以從全村最富有的人家淪落成今天這個樣子,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沒有娶下個好老婆。人們說這話的意思,不是指責呂立的老婆團團不會過日子,把呂立原來還算可以的家業給踢騰光了,活得不如人。說句實在話,團團原先是個好姑娘。團團同我是本家,比我大兩歲,我平時稱團團為姐。團團家也住在呂立的隔壁,我們家在呂立家的東邊,團團家是在西邊。因為團團比我大幾歲,又是女孩子,所以我跟團團並不太慣。我同團團後來所以很慣還與呂波有關。在我最初的印象裏,團團不大愛在人前說話,還沒說話臉就先紅了,不像個讀過高中的有文化的年輕人。團團高中畢業於一九六五年,那時候,我們村裏正開始搞“四清”。

來我們村搞“四清”的工作隊到了村裏不久,就組織村裏的黨員團員青年積極分子們檢舉揭發原來的大隊幹部們。呂立那時候隻是個團員,呂立有一張好嘴,膽子也大,每次開會總是踴躍發言,今天揭發這個貪汙浪費,明天批評那個多吃多占,很快就成為工作隊的得力助手。和呂立一起成為工作隊主要的依靠對象的還有羅際、馬德、朱衡、苟世等等。那時候的工作隊可了不得,一到村裏,就是欽差大臣,誰也惹不起,誰也不敢惹。可以說,村裏的一切都是工作隊的人說了算。工作隊除了開展以“清賬目、清倉庫、清財務、清工分”為中心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還組織村裏的積極分子們排演現代戲。我就是在那時同團團逐漸熟悉了的。我們排的戲名我已經想不起來了,隻記得戲的內容是反映積極鬥爭的,裏邊的幾個主要人物中有黑鐵、青兒,還有一個階級敵人我忘了叫什麼。黑鐵和青兒分別由呂立和團團扮演。階級敵人由我本家的一個侄子扮演。調子用的是晉南的眉戶,不過,譜子翻來覆去老是那幾句:3536653221612,3536653216561,353627656,116132321656765。我和呂波在劇裏飾演兩個不重要的角色。其實,我們那時候就懂得“重在參與”這個詞兒。接下來,呂立和團團的關係就得以飛速發展,盡管團團家的大人對呂立有看法,但為時已晚,那時候的團團像喝了一種叫“迷魂湯”的藥,有事沒事就往呂立家跑。實際上,那時候的團團也不是不知道呂立在她之前就已有了戀人。所以人們說團團後來成了那個樣子是老天報應。

用現代人的話說,團團那時充當了不光彩的第三者。在團團之前同呂立好的那個姑娘叫雲雲,也是我們村的。雲雲實在,模樣長得也不差。雲雲有個好身體,一年四季在地裏幹活,能頂個年輕後生。呂立和雲雲已經不止一次那個了,有人說,雲雲還打過一次胎。他們已經定過婚,就在兩家的大人們商量著要為他們辦事的時候,“四清”運動開始了。雲雲的爹是大隊的會計,糊裏糊塗不知怎麼就成了讓人批鬥的“四不清”幹部。這樣,雲雲和呂立的婚事最終散了在當時看來是合情合理的。因為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的呂立不能有這麼個“四不清”老丈人。他必須和這個“四不清”劃清界線,實際行動就體現在同雲雲解除婚約上。這對於他來說,可真是一箭雙雕,既證明了自己有堅定的立場,又為他同團團的結合創作了條件。如果不這樣去做,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傻子,那就不符合他呂立的性格。他的第一個目的順利地實現了。可惜好景不長。團團自嫁了呂立以後,三天兩頭鬧病,去公社,去縣裏的醫院,去離我們村五十裏據說是給林彪看過病的有名的中醫大夫那裏,都說是沒有病。沒有病的團團得的是一種很奇怪很不普通的病。首先是不能吃飯,渾身沒勁。

她和呂立先後生了三個孩子,都是活到七八歲就死了。團團生的孩子病蔫蔫的,哭起來像貓兒叫,五六歲了還不能走路,人們說得的是一種軟骨病,沒法治。孩子的樣子也同正常的孩子不一樣,頭挺大,腿挺細,有點像《三毛流浪記》中的三毛。不過,人家三毛頭大是大,可人也挺靈活,挺精神的,不像團團的孩子,一生下就是個小老頭。為給團團看病,呂立除花掉原有的不多的一點積蓄外,饑荒塌了一屁眼倆胯骨。瘦得像木頭摳出來的一樣,呂立在以後不太長的日子裏便成了老太太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先是讓村裏從黨支部書記的台上給攆了下來,後來成了“三種人”、“四人幫”的爪牙,再後來變成了一個駝背的年齡並不大的老頭。在家裏,一天三頓飯都是他的事,人們說呂立是個“能下能上”的人。說他到做飯的時候他從炕上到了地下,到吃飯的時候他便從地下到了炕上,不是上去吃飯,而是給躺在炕上哼哼個沒完的團團按著肚子,天天如此,一直按到現在。

從外表上看,呂立長得慈眉善眼,不像個賴人。可整起人來,手一點也不軟。村裏開展“一打三反”運動的時候,上麵派來了工作隊。呂立就打發通訊員告訴郭大炮,讓郭大炮騰出西房,工作隊的人要住。這郭大炮是個馬大哈,有嘴沒心,說話好抬杠,嘴上沒有把門的,心裏想什麼嘴裏就往外倒什麼,也不管在什麼場合。工作隊住下的當天晚上就在他家吃派飯。吃飯中間,就跟郭大炮聊了起來。那天,郭大炮的兒子不在,家裏有他的女人和兩個還在上小學的女兒。工作隊剛剛進村,還沒顧上開動員會什麼的,村裏的人對“一打三反”運動是打什麼反什麼一點也不知道。郭大炮又是個大字不識的通天瞎棒,所以,當工作隊的左隊長問他,大哥,你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一定給地主當過長工。郭大炮說,當過,當過。咱們村裏有幾個沒給老財們幹過活的?左隊長又問,老財對咱們貧下中農怎麼樣?不錯,不錯。我們在人家家裏幹活,吃上熟的,拿上生的,天天有酒,頓頓有肉。工作隊的另外一個姓稽的年紀大點的人這時插了一句,大哥,左隊長是讓你說說老財們怎麼剝削咱們貧下中農的,不是問你……左隊長向老稽擺擺手,說,老郭,心裏怎麼想的就怎麼說。依你看,是新社會好還是舊社會好。你猜郭大炮怎麼回答,郭大炮說,我也不知道是新社會好還是舊社會好,舊社會我沒要過一天飯,新社會討了三年吃。心直口快的郭大炮當時的感覺挺好,他覺得自己回答得挺瀟灑,挺痛快,挺有水平。左隊長一邊聽一邊飛快地往筆記本上記,記完了就對老稽說你叫呂立過來。老稽站在院裏一呐喊,呂立就過來了。左隊長說,呂立,有兩件事你記一下,一件是明天給我們幾個人重新安排個住的地方,不,今天就搬;二是明天上午通知全村的貧下中農開個社員大會,對,把四類分子也通知上。這是我剛才記的郭大炮跟我們幾個親口說過的話,你組織幾個人在大會上發發言。說完,就跳下了地。在從郭大炮家往外走的路上,呂立說,郭大炮這個人沒文化,說話一點也不注意。

有一次,我們鋤地中間休息的時候,我組織大家學習政治,給大家念報紙,講共產主義的遠大理想,郭大炮哈哈一笑,說,你說到了共產主義社會是電燈電話,樓上樓下,我看現在就已經到了共產主義社會,你看,咱們一人一年發的三尺布票,正好能縫一個大褲衩,一人穿一個大褲衩,還不是露(晉北方言念露為漏)上露下!說得人們哄堂大笑,我說也說不住。第二天的批評會上,有十幾個人對郭大炮進行了揭發批判。大隊的會計羅際還講了這麼一件事。就這件,一下子就能把郭大炮置於死地。羅際說:那年冬天臘月裏,他去了郭大炮家,郭大炮的老婆做好飯一揭鍋蓋,裏邊的氣呼地一下撲出來,風匣對麵貼著一張主席像,由於天天讓氣打,畫像上麵的兩個圖釘那天正好給掉了下來,這樣,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像一下翻了個個兒,可郭大炮不是馬上把毛主席的畫像重新貼好,或者換個地方,隻見他狠狠唾了一口,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說,你老人家領導上人們吃糠咽菜,羞得見不過人了!那天,郭大炮被打成了階級異己分子,現行反革命。其實,安排工作隊的人去郭大炮家住十有八九也是呂立的主意。關於呂立的情況,我不想再說什麼。呂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讀者自有自己的理解、判斷。我想告訴諸位的是,我那天送給了呂立一本我的小說。我原來並沒有打算送他,可看到他後我突然間改變了主意。我送給他書的時候,看到他拿著鐵絲做的樣子像抓撓的黑黑的手抖得很厲害。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多了這麼個毛病。我在書的扉頁龍飛鳳舞般寫下了幾行字:請呂立兄正之,郭大炮之子郭小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