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在我的第一本小說集的後記裏寫過這麼一句話:為了生活,我主動從學校重返井下;還是為了生活,我失去了轉幹的機會,至今,依然是一個既無文憑又無職稱的老工人。其實,早在幾年前,我有過一張相當於中專學曆的專業證書。不知怎麼,局裏突然又不承認它了,因此,這張紙就成了一張廢紙。不過,要想讓它再變成有用的文憑,還得再學兩年。於是,已經進入不惑之年的我又厚著臉皮走進了局裏的培訓中心。好像在公曆的九月一日那天,我帶著單位開的介紹信來到了培訓中心。在培訓中心北樓四層的學管科報了到,去財務科交了管理費、書費、財產抵押金,我又返到了南樓四層的教室。
教室的門半開著。推開門,裏邊稀稀拉拉坐著三十來個男男女女。我想,這大概就是我的那些未來的同學們。這些同學們的年齡大多在三十開外,有幾個甚至比我還要年長幾歲。憑直覺,我敢斷定這些男男女女們都是在單位混得不怎麼好屬於那種高不成低不就的所謂的管理人員。我找了個位子坐下,這時,從門外進來一男一女。男的大約五十四五,中等個子,穿一身深藍色的筆挺的西服,打著猩紅色的領帶,皮鞋擦得錚亮。這人有一張標準的國字臉,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那一頭烏黑透亮一絲不亂的頭發。相比之下,那女的盡管比男的年輕二十歲,但衣著很隨便,她穿一身牛仔休閑裝,橢圓形的臉上不施粉黛,梳一條過時的半長的辮子,腳上的黑皮鞋如同老年人的臉,有的是皺紋,缺的是光澤。
那男的進門後隨手把教室的門噔地碰好,然後站在了講台前,用一口江浙味道很濃的地方話說,靜一靜,見人們還在說話,就用食指在講台上砰砰砰敲得很響,等教室裏沒有了一點聲音時才說,今天大家坐到這裏,就是學校的學生,不管你原來是做什麼工作的,當工人的也好,當科長的也罷,既然來到學校,你的身份就變成了學生,既然是學生,就得遵守學校的規章製度,就得聽老師的話。今天是第一天,我可以原諒大家,明天就不允許了。從明天開始,咱們就得正正規規,說幾點到校就幾點到校,隻能提前,不能推後,有事要請假。首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關,就是我國四大古典名著之一《三國演義》中的關羽關雲長的關。他一邊說一邊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一個很大很大的“關”字。關老師接著又說,你們知不知道,關羽就是你們山西人,以後大家就稱我關老師好了。我是你們這個班的班主任。這位,他指著同他一起進來的那個女同誌說,這位是你們的語文老師。同學們,我姓忻,單名一個潮字,合在一起就是忻潮,忻就是咱們山西忻州的忻,盡管我和關老師一樣也不是山西人,但今天咱們能碰到一起,說明咱們有緣。在座的都是成年人,絕大部分的年齡比我大,經驗比我多,咱們在一起互相學習好了。忻潮說話時笑眯眯的,一副很隨意很和藹的樣子。
其實,我們大家都清楚,我們之所以能來這裏學習,而且還是脫產學習,並不是為了想過學習的癮或者要學習點什麼知識,而是衝那張在提拔聘用、評定職稱、晉升工資中能起作用的文憑才忍辱負重來到這個地方的。順便說一句,我到這兒來學習,和大多數人的想法不一樣,因為在單位閑得無聊,我是借這個機會來認識幾個人,換句通俗的話說,就是來散散心,串個門。同學們,今天是這個學期的第一天,上午我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打掃衛生,沒有領到書的同學去領一下書,下午我們正式上課。第二,大家選舉一下班幹部。以後,每星期的五、六上兩天課。有事必須請假,曠課要處分。關老師說到這兒的時候,下麵有人嗤地笑出了聲。
笑什麼,不要以為我是跟你們開玩笑,嚇唬你們,一個學期下來,哪位同學學習的時間低於三分之二,就取消參加考試的資格,兩年完了,有一門不及格,就不發畢業證。大家聽清楚了沒有?下麵的人們沒有一個響應。關老師說這話的時候,態度很嚴肅,一本正經得讓人感到不大真實。見沒有人響應,關老師把聲音提高一個音階,問,我剛才說的話大家聽清楚了沒有?人們這才反應過來,於是,我們就像天真可愛的少年兒童一字一頓認認真真地回答說,聽——清——楚——了。關老師這才滿意地笑了。
吃過午飯後,我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無意中看到電視屏幕上的時間為二點二十五分,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取下掛在衣架上的衣服。妻子問,幹啥去呀?我說,上課。妻子把嘴一撇,嘖嘖嘖,我還以為你是緊上廁所了那麼著急,快退休的人了,還上什麼課,說出來也不怕人家笑話。上就上吧,去了還不是坐一坐,侃一侃,還用得著那麼積極。我說,這個班主任可凶呢,上午宣布誰也不準遲到。妻子不以為然地說,去吧,去吧,小心遲了不讓你進教室。
話雖這麼說,但心裏並不怎麼著急。說實話,上這種學,說白了就是為了混文憑。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在單位混了二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當了官是怨自己的命不好,怪自己不會找靠山,沒有把香燒到。不過,當老百姓自有當老百姓的好處,尤其到了這個年齡。對於提拔,咱是和尚頭上的毛——它也不長,咱也不想。在單位上班是想早到早到,想遲到遲到,想不到就不到。反正去了也是喝茶看報拉家常,橫豎單位又沒有多少事。聽老前輩講,我們這個單位原來隻有十幾個人,一個科長。經過十幾年的演變,革命隊伍不斷地擴展壯大,領導的數量翻了好幾番,職工人數增加了好幾倍,但還是那點工作量,你說上了班不讓他們(她們)說東家到西家打毛衣打撲克打麻將拱豬爬山調情幹什麼。要不,成天像個泥胎一樣坐在那裏,不憋出毛病來才怪呢。
到了教學樓,不緊不慢爬到四層,隻見關老師早像衛兵似的站在了門口。我看看表,二點三十五分。也就是說,比規定的時間遲到了五分鍾。我這樣做的另一層意思就是讓關老師知道,我的時間觀念是比較強的,我來得並不算晚。以後早點來,不要遲到。沒有想到,關老師一點情麵也不講,很嚴肅地對我講。我沒有分辯,也沒有解釋,滿不在乎地進了教室裏。
教室裏稀稀拉拉,總共也不到十個人。等了大約有四十來分鍾,人還沒有到全。那些坐在教室裏的人,一個個不是揉眼就是打哈欠。
下午的課是語文課。忻老師指著摞在一起差不多有二寸厚的四本語文課本說,學校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咱們一個學期加起來的課時也不過一百多個,這四本書別說學習,就是念也念不完。我看咱們就挑幾篇實用的講講,大家說行不行?行。這有什麼不行的。老師說行就行,反正到時候考試總得讓我們及了格。老師,依我說,咱們準備考什麼現在就學什麼,大家說是不是?下麵的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吵吵起來,整個教室亂糟糟的,沒有一點秩序。就在這時,教室的門吱唔一聲開了。看關老師來了,教室裏馬上靜了下來。人們像老鼠見了貓兒一般,都閉上了嘴,有幾個在教室裏溜達的人也乖乖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同學們,你們現在坐的地方是學校的教室,你們是學校的學生。請大家記住,這兒不是坑下,也不是車間。既然是學校,是課堂,就得有學校的規矩,就得有課堂的紀律。我想大家或多或少都上過幾年學,一個學生在學校在教室裏究竟該怎麼做怎麼說也用不著我一個一個一點一點地像對待剛剛進校門的小孩一樣把著手拽著耳朵教你們,告你們。上午我忘了告訴你們,我原來以為大家都知道,現在看來有必要說清楚,以後不管是誰,一律不準在教室裏抽煙,尤其是老師上課的時候。大家還有什麼不懂的地方或者有什麼意見和要求請提出來。關老師環視了一下,看沒有人吭氣,就說,看來大家都沒有異議,那就是同意我說的話,那就請大家積極配合老師,積極配合學校。忻老師,開始上課吧。說完,離開了教室。
忻老師輕輕地掩上了教室的門,又回到了講台旁。同學們,今天咱們講的第一課是《廉頗藺相如列傳》,請大家打開第一冊第七十二頁。
哪位同學知道什麼是列傳?忻老師看下麵的人都不說話,就說,列傳就是古代紀傳體史書中的一種體裁,用以記敘天子、王侯以外的人的事情。這篇人物傳記節選自《史記》。它的作者叫司馬遷。同學們知道司馬遷吧?老師,我聽趙麗蓉和鞏漢林在哪個小品裏說過有個司馬光砸什麼缸,司馬遷是不是司馬光的哥哥或者弟弟?忻老師看看說話的同學,請問這位同學的尊姓大名?不敢,在下金寶玉。哈哈哈,咱們班有了一個賈寶玉,那林妹妹在哪兒?不知是誰又冒了一句,逗得教室裏所有的人都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