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手冰冷徹骨,手上明明肌理豐厚,但那些肌肉卻給人一種如同敗絮的感覺,一點兒彈性也沒有。我的手腕直接陷進這些肌肉裏,好像會無窮無盡地陷進去。這手上的肌肉仿佛是無窮厚一般,然而卻一點兒溫度也沒有,如同從來沒有產生過任何溫度,如同沒有生命的物質一樣,但又確實是一個人的手,那麼靈活生動。
而外麵濃濃的黑暗也仿佛凝聚成了有形物質,黑得令人窒息,一絲光亮也沒有,連屋內的光射到外麵,也立刻被漫天的黑暗吞沒,一點兒痕跡也不剩。
是怨靈,我感受到了。一定是它。
如果是幼小的我,一定會尖聲狂叫。可是,此刻的我,卻萬分平靜,我必須想辦法逃脫。在掙紮的過程中,我已經逐步開始感覺怨靈掐住了我的咽喉,我必須逃脫,我要告知父親,怨靈已經找到我了。
那隻手已經將我的半個身子拖入黑暗中。在我眼中,看見了平生所見最怪異的情形:我看見自己的身體一點點消失,隻有半截身體還在這邊掙紮扭動,並且在繼續消失。就如同有一把挫刀在一點點磨挫我的身體,一點點磨去。
黑暗愈發濃重,我看見自己在慢慢消失,卻又什麼感覺也沒有。我分明感覺到消失的身體還存在,那隻冰冷的手還粘在我的手腕上——是的,是粘,那隻手幾乎沒有什麼力量,但又真的甩不脫,有著一種奇異的吸引力——還在一步一步地將我朝外麵的世界拖去。更可怕的是,我的心中湧起一股絕望的情緒,不是對生命的絕望,竟像是對整個世界的絕望,還有……憎恨!我感覺自己的嘴角正在慢慢浮起一個陰冷的笑容,是嘲笑這個世界終於被黑暗吞沒,同時也嘲笑黑暗本身。
我感受到了自己體內的變化,這樣的變化仿佛是心裏憋了很久的東西終於釋放了出來,這種思想就像眼淚一樣從我腦海裏某個地方傷感地滲出來,如同抓住我的那隻手一樣,綿軟無力,卻又不可抗拒。
這時候,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一陣歌聲。它仿佛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十分清晰。歌聲雄壯有力,似乎是一群熱血男兒正要出發征戰,悲壯而鏗鏘,擲地有聲。
歌聲在我腦海裏一震,胸口突然一沉,那種懶洋洋的鬱悶和怨恨從心口消失了,代之的是一股堂堂正氣,重得令我心口發痛,無比辛辣,甚至使我辣出了眼淚,但恐懼沒有了。
黑暗還是那般濃重,可是歌聲卻像一柄鋒利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割開黑暗。
我手腕上那隻手開始軟弱地戰栗,不停地抖,不停地抖!
驀地,歌聲突然變得極其高昂,鋒芒畢露,銳氣逼人,竟然有灼人的熱量從歌聲的方向傳來。隻聽得一陣劈啪之聲,一線微光在黑暗中顯現,這光像針一般細小而尖利,一路刺來,所到之處火花四射,黑暗紛紛向兩邊退開。
那隻手像蛇一樣滑走了。
很快,雲破月開,大好世界又奇跡般地呈現在我麵前。歌聲,也不知什麼時候止住了,耳邊隻有野外的小蟲子在歡快地鳴叫。我急速地跑回了建築物——我認為最安全的地方。
怨靈卻並沒有放棄。它盤旋在屋子的周圍,滿腔怨憤源源不絕地產生,使得屋外的花草樹木都枯死,小動物都遠遠地逃開了。這片美麗的荒野,變得一片死寂荒涼,沒有生命,沒有快樂。我們的大屋就像一片荒涼沙漠中的綠洲,在怨靈每日每夜不斷的詛咒中矗立著。
白天,怨靈無法長時間抵抗陽光和屋上的符咒,就遠遠地唱歌。 它的歌聲極其淒怨,音調忽高忽低,像生鏽的鋼絲一樣纏繞在空氣中。歌聲中有一種怪異的魔力,令人聽了,隻覺得天是灰色的,陽光永遠不會再出現,所有的關懷和善意都是虛偽的,快樂遠不可及,隻有眼淚是最好的。
到了夜裏,它就變得強大,一聲一聲不間斷地發出歎息。歎息聲直接撞擊在人的心上,大家都變得很衰弱了。
等到人們都睡了,它就悄悄地飄進我的夢裏。雖然隻是一個夢,但那無比晦暗的麵容,卻令我驚恐莫名。有時候在夢裏它會對我笑,可我寧願它繼續木無表情,因為它的笑容實在太可怕——就像是在葬禮上發出的那種笑。轉瞬間它又會嗚嗚地哭泣,哭聲很低很低,卻無休無止。我知道它隻是一個夢,真正的它沒有辦法進入這房子。然而我無法遏止從心裏生出的恐懼和厭惡。它最喜歡做的就是將那張臉慢慢地湊近我,近得我們的汗毛都接觸在一起了。 我能聞到它身上陳腐的氣味。它的眼睛對視我的眼睛,睫毛幾乎伸進了我的眼裏。那雙眼睛細長無神,即使是這樣全力地凝視,目光也依然是渙散的。眼珠上沒有一點兒光亮,所有的光亮到了那裏好像被吸收了一樣,暗淡無比。
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這怨靈一天天地衰弱了。怨靈和別的生靈不同的地方在於,它越衰弱,怨氣就越強,臨死前是它怨氣最強的時候。因此它的怨氣一天天地強烈,我們的屋子在怨氣的侵蝕下,迅速地陳舊了,有的地方甚至呈現腐朽之勢。
也許是怨靈的影響,我的身體也越來越差。我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很容易受驚,總是發燒。在這種情況下,身體更加糟糕,到後來就臥床不起。我也感覺不到幸福,隻覺得倦殆,希望自己長眠不醒才好。唯有對怨靈深深的憎恨,我永遠不會疲倦,即使在半昏迷的狀態下,我也依然憎恨怨靈,憎恨它給我帶來這麼大的恐懼,憎恨它使我遠離陽光。
怨靈出現後,我發覺心中的仇怨日漸強烈得無法遏止。我用剪刀慢慢地剪碎自己的衣裳,一件又一件。我隻想將怨靈捉來我麵前,用剪刀這麼一刀一刀地剪它,讓它在痛苦中哀號,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死去。我一想到那種情形,心中就很雀躍。突然我又覺得恐怖起來,以前那個乖巧的小姑娘到哪裏去了?
門第二次被莫名的力量打開,而我的撫養者依舊沒有出現在門口。有過上次出逃經曆的我,不敢再次貿然前行。
我向外張望著,擔心怨靈依然潛伏在周圍的環境之中,一旦我走出房子,立刻對我發動襲擊。可看著看著,我發現我距離真實的世界很近很近。陽光原來是這個樣子啊!溫暖、熱烈、幸福!我驚羨地遠望著,可是陽光的魅力無法阻擋。我竟掙紮著站起來,以朝聖者的心情,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外麵是否有怨靈,別的人都去了哪裏,我都已經不在乎了。陽光啊,這隻能在透視孔向外觀看的世界就出現在我的眼前。
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等我終於站到了門口,陽光卻退卻了,我每走一步,光就後退一步。它的灼人熱量觸手可及,我卻永遠觸摸不到。我著急地奔跑起來,陽光退卻的速度卻比我奔跑的速度更快。我覺得越來越累,這日光雖然溫暖,照射在我的皮膚上卻感覺有著火燒般的灼熱感,我越來越覺得虛弱。
我一直追,一直追,不知道追了多久,陽光卻突然隱入了雲層,天快黑了。
四周是人聲的喧嘩,來來往往的人們發出快活的聲音。原來我已經來到了城市裏。我茫然四顧,想找到回去的路,心裏又害怕又著急,卻突然看見了怨靈!
它就在我前麵兩米左右的地方,沒有光彩的眸子,在人群中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著什麼。我的心像被人捏住了一樣失去了節奏,嘴唇迅速發幹。絕對不能讓它發現我。我低著頭,將衣領豎起來,遮住大半個麵孔,匆匆混入人群。這樣走了不知多久,我回頭看看,鬆了一口氣:怨靈不見了。
但是我錯了。
它又來了。就站在我左邊,這次離我更近了,臉上帶著恐懼的表情,衣領遮住了大半個麵孔。它混跡於人群中,與整個歡快沸騰的人群格格不入。那些人都是生活在陽光底下的,而它是黑暗的精靈。它身邊站著一個胖嘟嘟的小孩,在拉扯著它的褲腳,似乎是要它做什麼事情。
我正盯著怨靈看,忽然覺得有人在拉我的褲子。低頭一看,是一個胖嘟嘟的小孩,蘋果似的臉蛋,非常眼熟。我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孩子呢?從出生到現在,除了爸爸、媽媽和族人,我從沒有見過外人。但是這個孩子的麵孔確實在哪裏見過。
在哪裏呢?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又抬頭朝怨靈看去……
我呆住了。
怨靈身邊的小孩,和我麵前的這個小孩長得一模一樣。
再看它周圍的人和景物,和我身邊的一模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
我極度迷惘,在臉上連連抹了幾下,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就聽見麵前的孩子發出一聲駭人的尖叫,猛地站起來狂奔。他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一邊狂叫著一邊狂奔,越跑越遠。
接著,我周圍的人都好似受到了同樣的驚嚇,用手指著我身後,一個個表情驚恐欲絕,發出恐怖的驚叫,四散奔逃。
我也害怕極了,回頭看看,什麼也沒有。
他們看見了什麼?為什麼這麼害怕?為什麼我什麼也沒有看見?我要回家,回到我的房子,我的撫養者一定在焦急地找尋我了,隻有那裏才不讓我害怕!
怨靈呢?我忽然記起了它。是它,人們害怕的一定是它,它是那樣麵目可憎!
我看看怨靈,它四周的情形和我一樣,那些跟我周圍一模一樣的人群也像炸了鍋似的四散奔逃。它站在那裏,看著我,極度討厭的一張臉正對著我。
我恐懼地連連後退,怨靈也後退,也是那般恐懼地望著我。
這情形像什麼?我心中一動,有一個念頭在心裏浮出,我實在不願意這樣想,但是,眼前所發生的事情該怎麼解釋呢?我的心頭忽然一片冰涼。
很久以前,我就從書上知道,人世間有一種神奇的東西叫做鏡子,人在鏡子麵前,鏡子裏會出現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人怎麼動,鏡子裏的自己也就怎麼動。那時候我問過撫養者,為什麼我們家裏沒有鏡子,他說會招來怨靈。
原來如此,鏡子果然會招來怨靈。
我不自覺地冷笑,麵前的怨靈也冷笑,我摸摸頭,怨靈也摸摸頭。
我伸出手去,摸到的不是一個敗絮般的怨靈,而是冰冷堅硬的玻璃。
玻璃,是人類世界用來做鏡子的東西。在玻璃上,人可以照見自己的影子,動物可以照見自己的影子,怨靈也可以照見自己的影子。
撫養者說得很對,鏡子果然照不得,一照,就會招來怨靈。
因為,我就是怨靈。
怪不得,怪不得我永遠不能接觸陽光,永遠不能見到外麵的世界,隻因為我根本不配生活在陽光下。我生來就是黑暗的孩子,陽光是不屬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