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撫養者告知我的身世,為什麼一個人類產下怨靈,為什麼我被撫養者和他們的族人領養?而為什麼我居住的建築會下了七重符咒,又是為什麼,一個怨靈在找到我之後,沒有襲擊我,而是在附近唱著悲涼的歌曲?而我為何在遇到怨靈之後,體內的怨氣在不斷地增長?
在我四周,是一個驚恐的世界,所有的人都被怨靈尖利的哭聲嚇跑了,隻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沒有陽光的城市,和我自己站在一起。
我凝視鏡中的自己,是這樣可憎可厭的一張臉,我的全身都散發出陰鬱之氣,天生的怨憤如同汗水一樣從每個毛孔湧出,發出一種陳舊老朽的氣味。
我是一個怨靈,我不是人類的嬰兒!天完全黑了,四周沒有一點光,我忽然意識到黑暗中有一個怨靈,雖然它就是我自己,可是十多年來的恐懼和怨恨已經成為習慣,我害怕我自己。黑暗帶著寒意將我包裹,四周沒有一個人了。我緊緊抱住自己,然而很快又想到這是怨靈的手臂,我身上的一切一切都是徹底的怨靈,但是我知道,我的心裏,已經不是怨靈了。我是人類養大的,我是人類的義女。我已經不是一個純粹的怨靈了。
可是,怨靈是那樣一種虛弱而長壽的生靈,我怎樣才會死呢?
我恨我自己。我蜷縮在城市的角落裏,整個夜晚都在不停地哭泣,城市的房屋和樹木都在我的幽怨之下迅速枯朽了。我越發憎恨自己。
我伸出手,第一次發現它原來如此蒼白幹枯,沒有朝氣。手是冰冷的,一直如此,我本以為那是體虛所至,原來是因為我天生沒有享受過陽光的溫暖,才有這般陰寒的體質。自己沒有生氣的手摸在同樣沒有生氣的身體上,感覺自己好像詐屍一樣。
我是怯懦、憂鬱、愛哭的,這和性格沒有關係,這是附著在我生命裏的印記。我無法止住眼淚,無法遏止心裏的悲傷和妒忌。每個人都能享受陽光,除了我。
等到早晨,陽光就會出來。我這樣對自己說。但我是怨靈,怨靈的心裏是不會產生希望的,怨靈的所有希望都會變成絕望。難道陽光不會出來了嗎?就為了成全一個怨靈的絕望,陽光就永遠消失了嗎?我的恐懼使得地麵都裂開了。世界不能缺少陽光,我也不能。我強迫自己不再呼喚陽光,但是我做不到。我無法不懷念那種曾經離我隻有一步之謠、卻始終無緣觸摸的溫暖。
等了很久很久,應該是早晨了,但是陽光沒有出現,黑暗依舊是這麼濃,誰來救我呢?誰來救我擺脫怨靈——也就是我自己呢?
我想到了,這世上還有另外一個怨靈,那個在夜晚曾經襲擊我的怨靈!
我忽然記起怨靈出現的那個夜晚,黑暗中曾傳來的歌聲,那絕望的歌聲。對,歌聲,歌聲能幫助我召喚同伴!
我開始悲切地模仿著那歌聲,慢慢地那歌聲似乎一直存在於我的生命印記當中,當一個音符從我口出唱出時,這歌聲也自然而然從我的喉嚨溢出。
是的,我是個怨靈,這召喚夥伴的本領是與生俱來的。我是個怨靈,被人類撫養的怨靈!
難道我永遠擺脫不了黑暗?
正在自怨自艾之際,我心裏突然間產生了強烈的恨意,怎樣也無法消弭。這是怎麼回事?我在恨誰?
從小到大,我就被灌輸了要熱愛人類,這是怎樣也改變不了的習慣。
從小到大,我隻恨過一個生物,就是怨靈,就是我自己!
但是現在這股莫名的恨意,卻明顯地是針對我以外的某個東西,那是什麼呢?
我睜大眼睛四處查看。在這樣的黑暗中,人類就像瞎子,但是怨靈可以看得很清楚。
前麵有一個黑影正在慢慢朝這邊移動,身後拖著很多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等它走得近一些,我嚇得差點逃走——是怨靈,另一個怨靈,跟我一樣晦暗可憎的麵孔,渾身上下無法掩飾的怨恨氣息,它身後拖著的是我的撫養者和他的族人。它看著我,沒有任何襲擊我的動作。我全身發抖,死死地盯著它。
它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它已經虛弱得快要死了,因此怨氣極其強大。我感覺不到它對我的憎恨,隻有濃烈的悲傷。突然它轉身看著身後的人類,發出強烈的怨氣,人們在瑟瑟地發抖。這樣對視了不知多久,它忽然發出一陣悠長的哭聲,它身後的人們在這可怕的哭聲下戰栗,然後,它就在我麵前發出陣陣白煙。它應該是在燃燒,那種煙非常之嗆人。不過怨靈的燃燒是沒有明火的,就這樣不斷地冒煙,全身扭曲得不成樣子,像黑色的墨水般在地上變幻出各種形狀,發出淒厲的號叫,最後終於消失了。
我想,這就是怨靈的死亡吧。隻是我不明白它為什麼會死,我更不明白,為什麼我對它的死感到濃烈的悲傷。
我跑上前去,解開人們身上的束縛,拿出他們口裏塞著的布。當我的手觸到那個胖小孩身上時,她猛地一震,身體本能地往旁邊一閃,臉上顯出無比厭惡的神色。
自從知道自己是怨靈之後,我變得越來越虛弱,隻有一件事支持著我:我對人類的愛。我始終記得撫養者是怎樣疼愛我的,始終記得。我抱著一絲僥幸,希望能夠回到我的房子裏,永遠永遠不到人世間來。
然而,她這麼一閃,我在人世間的最後一絲希望也沒有了。我隻覺得無比辛酸,無比疲倦。我到底還是被人類所嫌棄著。
“小柔……”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是我的撫養者。我發現他已經沒有任何力氣,一個族人在支撐著他。
“小柔,你已經知道了。對不起,我的女兒,因為我的自私,讓你一直生活在謊言中……”撫養者有氣無力地和我講述事實。
我,是怨靈,被人類撫養長大的怨靈。而我的母親並不是某位偉大的人類母親,她並沒有因為救我而遭到怨靈的襲擊。事實正好相反,我是在極陰時刻,怨靈產下的嬰兒,是人類突襲了怨靈,搶走了我。他們期望著在灌輸我是人類的事實之後,讓我的怨恨消滅怨靈母親。我的怨靈母親,一直在找尋著我,因為符咒的關係,我的怨氣一直被壓在那棟建築物內,直到我自己無意在月夜跑出的那一天……
我憎恨的怨靈是我的母親,我熱愛的人類卻是一直想要殺死我的宿敵。到底,我是要去往哪一個世界?
第三個怨靈——我的母親已經消失了,我成了徹底孤獨的怨靈。
人類世界不能接納我,因為我已經是自我覺醒的怨靈,之前壓在我體內的“封印”已經被解開。
我是純粹的怨靈,沒有人和生物會接納我。
我的內心開始悲傷,一股強烈的絕望感在體內散發,之前虛弱的身體在逐漸恢複。大地在開裂,濃重的烏雲再次掩蓋了太陽,母親的怨氣已經被我吸收,我體內聚集著三個古老怨靈的力量。
“小柔……學會控製體內的力量。”撫養者絕望地呼喚著我的名字,他試圖喚起我小時候的記憶,那些曾經在我內心中溫暖而微小的記憶。
可是,這些已經無法再次阻擋我體內的力量,這些絕望的力量已經讓我這個怨靈決定放棄自己在世間的存在,永遠消散在空氣之中。
“父親,你們唱歌吧!”我含著淚說。我知道自己傷心的樣子必然不能惹人憐愛,必然隻有讓他們更加厭惡我,但我還在乎什麼呢?
他們臉上都顯出厭惡的表情,然後沒有猶疑地唱起了那首雄壯的歌,而被我稱為父親的撫養者,一直遲遲不肯開口,他的眼神裏流露出懊悔,流露出即將失去親人的悲傷。
陽光一點點出來,我的胸口充滿了辛辣的痛楚。終於陽光照遍大地,偏偏隻在我的周圍,還是陰冷黑暗。
人類站在燦爛的陽光下,冷漠而憎惡地看著我。
我突然明白,怨靈是不會死的,隻有和怨靈同樣等級的怨恨才能殺死怨靈。他們撫養我,隻是為了讓我憎恨那個殘存的怨靈——我的母親,也憎恨自己,等我足夠強大,我就能夠恨死那個怨靈,然後,對自己長久的怨恨會讓已經十分虛弱的我死去。因為我越虛弱,我的怨氣就越強大,足夠殺死我自己。
我能夠恨誰?恨讓我出生的母親?恨自己的身份?恨人類,恨自己,恨一個聰明的怨靈一直被人類所操縱著?
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痛恨自己,於是我虛弱得快死了,周身也開始冒出白煙,一種深刻的痛楚令我想要大哭。
但是,我努力地想要笑,我知道自己的笑容必定是陰狠可厭的,但也是笑啊,我不願以怨靈的身份去死。我想要像人類一樣,快樂地微笑。我是品嚐過快樂的滋味的,比別的怨靈要幸福萬倍!
我的撫養者,一直默默地看著這一切。雖然我感受到了他的悲傷,可是他始終和他的族人們站在一起,沉默地看著我的苦苦掙紮。
“父親,幫幫我。”我終於還是流淚了,可是我努力保持著笑臉。我不知道該怎樣,最終我所依靠的還是我的人類撫養者。
他甩開了族人阻止的雙手,選擇來到我身邊,我的怨氣讓他逐漸憔悴,他已經被上次我見到他時,蒼老了許多。
“父親,讓我看看日光,摟著我看看日光。”
他走過來,站在我身邊,一隻手扶著我——陽光在這一刹那傾瀉在我身上,真溫暖啊,是我一生的夢想,終於這樣親切地滲入了我的身體。
我的胸口,被陽光撕裂著。身體在那些滅靈族人的歌聲中,像我的母親那樣燃燒著,散發出陣陣白煙。我看著父親的眼睛,他和我的怨靈母親看我的眼神一樣,悲傷。
“小柔,對不起。如果有選擇,我寧願那晚不打開大門讓你出去。”
原來,一切都在他們的計劃之中。
可是,已經不重要了。
“小柔,來世不要再做怨靈,請做我真正的女兒。”在我即將消散的那一刻,撫養者流下了眼淚,親切的口吻向我訴說著內心的願望。
我消失後再也不會存在於世間,可是在他的心中卻永遠有著一個怨靈,永遠懺悔著。
最後一刻,終於來到。
我看到了一束白光,於是,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殘存的意識裏有著一句話,怨靈會有來世嗎?來世,我願做一顆細小的灰塵,永遠在陽光中盤旋。
我,最後的怨靈,如人類所願,永遠地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