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掌著燭火將燈一個一個地點起來,廳堂從暗轉亮,每一個人臉上的神情也都漸漸明朗起來。沈老夫人心裏清楚這一天遲早要來的,因此早有準備,端詳地坐在那裏,不露聲色。她看著站在廳堂中央的裴香茗,一襲紫紅色的衣裳,披了件貂皮鬥篷,發髻上隻簡單別了支珠釵,容顏清麗嫵媚,放哪個年代看都是個美人,無奈沈不離卻不喜歡。此刻裴香茗腰背挺直,下巴微微抬起,一看便知是受了欺負要來討公道的架勢。沈老夫人歎口氣,看著另一旁的沈不離,他因擔心秋琳受驚而極為妥帖地扶著她的手、攬著她的肩,那姿態也是張揚的,並沒有顧及裴香茗的麵子。看樣子一場風波是避不過去了,沈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和顏悅色地問裴香茗:“香茗,說罷,你有什麼委屈都說出來,婆婆替你作主。”
裴香茗將沈不離深深看了一眼,忍著眼淚質問他:“我自以為這婚事是兩情相悅的,原來竟然是一廂情願。那……為什麼要娶我?”沈不離目不斜視,喉結卻動了幾下,始終沒說出話來。裴香茗接著問沈老夫人:“整個沈家大院都知情,就我一個不知情,你們瞞我瞞得這樣好,真是煞費苦心!你們想瞞多久呢?能瞞多久呢?”白婆婆此刻端了一杯茶給沈老夫人,沈老夫人接過茶啜了一口,不緊不慢地說:“好孩子,有我在,不會讓你受委屈的。我的親孫子做出這種醜事來,我當然饒不了他,我也已經重重地罰了他。但是木已成舟,秋琳懷上了沈家的骨肉,我不能為難她,更不能將她趕出去,畢竟這是因為我教導無方惹下的禍……”裴香茗毅然打斷她:“既然他們真心相愛,何不成全了他們?為什麼還要如此聲勢浩大地把我給娶過來?若知道沈不離他不想娶我,我根本就不會嫁!”沈老夫人怔住了,沈不離也訝異地看著裴香茗。沈老夫人驀然冷笑一聲:“你說什麼?不嫁?你父親巴巴地跟我們攀親,不就是為了你有個好歸宿?我說過,不會讓你受委屈的,你在沈家的地位沒有人比得過。即使秋琳生了個男孩,也隻是庶出,她就算再生七個八個男孩,也永遠沒有資格成為沈家的女主人。”裴香茗看著那弱不禁風的秋琳,無名怒火躥得更高了,對沈不離冷嘲熱諷:“連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作不了主,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這算什麼男人?我才不會跟一個懦夫過一輩子!”沈老夫人站起來叱喝:“放肆!竟敢對自己的丈夫出言不遜!白姐,把她關到祠堂裏去罰跪!”白婆婆便叫了兩個丫鬟過來要抓裴香茗。錦繡護主心切,忙跪下求饒:“老夫人,夫人她是氣糊塗了,不是故意的!”裴香茗卻將錦繡一把拽起來,聲色俱厲道:“我沒糊塗,這才是我嫁到沈家大院以來最清醒的時候!要罰我?那好,既然沈不離是我的丈夫,又是沈家的當家人,那就由他來罰我好了!”說完,裴香茗看向沈不離。沈不離身子僵直一動不動,他看了一眼沈老夫人盛怒的麵容便不敢再看第二眼,身邊的秋琳在瑟瑟發抖,連手都變得冰冷了。沈不離握緊了她的手,眼睛盯著地上的磚石對裴香茗說:“按照沈家家訓,辱罵夫君,要去祠堂罰跪思過。”沈老夫人總算露出了滿意的神情。裴香茗邊搖頭邊冷笑:“你還真是個懦夫。”說完,她把脖子上佩戴多年的項鏈扯下來,丟在沈不離腳邊,然後轉身跑了出去。白婆婆叫丫鬟去追她,錦繡跟著追了上去,可一幫小腳女人無論如何也追不上,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道紫紅色的身影跑出了沈家大院的大門,消失在濃濃夜色中。
沈不離牽著秋琳走出廳堂,兩人如經曆了生死大戰一般疲憊。裴香茗的話言猶在耳,令他無地自容。一顆冰冷的星子落在他手背上,他抬起頭看著夜空,說:“下雪了。”
竹林裏仿佛藏著妖怪,無數條長著長毛的胳膊在黑夜中揮舞,聲嘶力竭卻隻喊出沙啞的聲音。雪花零零星星地飄落,沾濕了樹葉,一滴滴雪水順著狹長的竹葉滑下來,無聲地墜入泥土裏,了無蹤跡。
裴香茗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漆黑的林子裏,忽然被一根樹枝絆倒,重重地摔了一跤,膝蓋疼得鑽心。她惱火地撿起那根樹枝在地上狠狠地抽了幾下,眼淚滾滾而落。從沈家大院跑出來的時候,她腦子裏沒別的念頭,隻想逃得越遠越好,可衝動之下卻忘記了辨認方向,這會跑到了什麼地方她一點頭緒也沒有。腳下的繡花鞋太單薄,凍得腳趾都沒了知覺。兩隻手不停地搓著也抵抗不住山夜裏的嚴寒,漸漸的也都冷到麻木了。偏偏在這樣的時候,她被一根細細的樹枝絆倒了。這真是一根落井下石的樹枝啊,她心裏想。體內殘存的力氣都用盡了,連哭泣都沒有聲音,便如困獸一般蜷縮在泥土和落葉之中。
仰麵看著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來,許多往事倏忽從眼前一一掠過。想起沈不離說過,他的名字是母親取的,意為不離不棄。她也喜歡這個名字——白首不相離。她少女時熱烈的期盼到如今都化作了冰冷的雪花,白了她的頭發,可身邊沒有沈不離,隻有她一人而已。
遠遠的有一盞微弱的火光在竹林中閃爍,像螢火蟲。裴香茗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使出全身力氣撐起上半身,遙望著那點微光。不知什麼地方傳出一聲老虎的咆哮,整個竹林都被嚇得嘩嘩亂響,裴香茗渾身打了個激靈,意識終於恢複了清醒。她反應過來那火光是一盞燈籠,扯開嗓子喊起來:“有人嗎?等等我!”燈籠稍稍停頓了一下,轉而向她這邊來了。裴香茗艱難地從泥土裏爬起來,顫顫巍巍地朝著對方走過去。那人走得極快,頭戴鬥笠,身披鬥篷,一陣風似的來到裴香茗麵前。燈火搖曳,朦朧的光線照著三尺地,並看不清人臉。裴香茗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抓住那人的胳膊,嘴唇瑟瑟發抖:“謝天謝地!”低頭一眼看見白襪和青色布鞋,再往上看見棉布袍子,裴香茗恍然鬆開手道:“原來是位道長,冒犯了。”但她受了凍,加上方才摔傷了膝蓋,根本站不住,對方還是伸手扶住了她。裴香茗謝過他,耳邊響起一把淡泊卻略帶稚氣的嗓音:“我叫雲深,女施主迷路了麼?”裴香茗微微詫異,答道:“是,我從沈家大院跑出來就迷路了。”雲深說:“這裏離沈家大院不遠,我送你回去。”裴香茗張了張嘴,搖頭說:“不,我不回去。”雲深反問:“女施主不回去,難道要在竹林裏聽風賞雪?”遠處深山裏又傳來一聲虎嘯,裴香茗嚇得不輕,覺得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她問雲深:“你是要去哪裏?”雲深說:“去鎮上做法事。”裴香茗不假思索道:“那我跟你一起去鎮上。”雲深有些疑慮,卻沒多問,隻說:“夜路難行,施主又傷了腳,恐怕走不了那麼遠。”裴香茗眼珠子一轉,頓時有了主意,衝雲深笑起來,被燈籠的光暈映襯得溫暖燦爛。雲深愣了神,低下頭去。
沈家的茶場附近有馬廄,平常都有人日夜看守,但一到冬天,這馬廄房夜裏太冷住不了人,便隻上了鎖。裴香茗隨身的荷包裏有一大串鑰匙,都是沈老夫人給她的,說是將整個沈家大院都交到她手裏了。平常她總在院子裏呆著,鑰匙動也沒動過,沒想到此時派上了用場。“哢嗒”一聲,鎖開了。雲深若有所思看著裴香茗手中的那串鑰匙。
不一會,裴香茗牽了一紅一黑兩匹馬出來,將其中一根韁繩交給雲深說:“我不認路,你在前麵走。”雲深拿著韁繩動作一頓:“我不能騎走你家的馬。”裴香茗把裙擺撩起來吃力地跨上紅馬,喘著氣說:“我是沈家人,讓你騎你就騎罷。這樣大的雪,我們要盡快下山,不然等積了雪就麻煩了。”雲深也沒再推辭,將燈籠掛在馬鞍旁,動作輕巧地上了黑馬。一陣呼喚聲從沈家大院的方向傳來,逆著風,裴香茗隱約聽見“夫人”兩個字,接著看見有幾點火光出來了。雲深疑心看了裴香茗一眼,問:“是找你的?”裴香茗咬牙夾住馬肚子:“走!”
待沈家的人找過來,隻看見地上的馬蹄印跡。再查了一下馬廄,發現丟了兩匹馬,但鎖子完好無損。他們馬上回去稟告沈老夫人,沈老夫人仔細琢磨,應該是裴香茗拿鑰匙開了馬房,把馬騎走了,至於為什麼是兩匹馬還未可知,但她一定是騎馬回娘家去了。她思來想去,把錦繡叫來吩咐:“明日一早,我叫馬車送你回裴家去,你是個機靈的丫頭,應該知道怎麼跟你們家老爺說。”錦繡心裏還在為她小姐忿忿不平,故意說:“我一向膽小,不曉得撒謊,老爺一問就什麼都問出來了。”沈老夫人將手邊的梳子朝錦繡扔過去,不偏不倚砸在她頭上,她疼得叫了一聲,又怕得低下頭去。沈老夫人罵道:“沒規矩的東西!香茗都是讓你帶壞的罷,一個敢辱罵夫君,一個敢頂撞主子,好啊,你們可真本事啊!沈家大院的門不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這事鬧大了對她沒好處,大不了我就讓不離寫一封休書,看看最後是誰吃虧?”
兩匹馬踏著夜色下山,雪落得越來越密,地上覆了薄薄的一層。也幸虧有一層薄雪使得道路清晰,不至於行差踏錯。裴香茗緊跟著雲深的馬慢慢走著,夜風夾著雪撲到臉上來,仿佛刮出來一道道細小的口子,發疼發麻。大概是由於憤怒過頭耗費了大量精力,她又餓又困,連馬背都坐不住了,病怏怏地喚道:“雲深師傅,我想休息一下。”雲深答道:“就快到譚家坊了。”裴香茗伸長脖子望去,真的看見了幾點光亮,便強行振作起來。
夜深了,不時有震耳的呼嚕聲從窗戶內飄出來,此起彼伏。譚家坊都是毗鄰而居,隔著牆,別人家裏發生的事能聽的一清二楚。譚新遠此時就在自己的書房裏聽著隔壁譚姑婆在和彤妹說話。譚姑婆上回暈過去以後就臥病在床了,說是被譚新遠氣病的,然後賭氣不見他。與慫恿大家剪辮子這件事相比,接彤妹回家顯然不算一件壞事,於是彤妹順理成章地住了下來,每日陪著譚姑婆說話。譚姑婆低聲說:“你爹走的時候你沒回來祭拜,大家都說你沒良心,如今才曉得原來是懷了孩子的緣故。”彤妹哽咽道:“是我不好,沒見到爹最後一麵。”譚姑婆安撫道:“沒事,你爹不會怨你。有了孩子是好事,所有大事都比不過這一件。不斷有孩子出生,家族才有希望。可惜……”譚姑婆的話到一半,外麵響起幾下緩慢的馬蹄聲,譚新遠的注意力被扯了過來,掀開一點窗戶朝外看,隻見祠堂那邊有人騎著馬過來。
譚新遠披上棉衣出門去看,隻見一黑一紅兩匹馬從風雪夜裏走出來,在大樟樹下停住。那戴著鬥笠的人影他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浮雲道觀的雲深。隻是旁邊那女子發髻散亂,衣裙沾了不少泥土,整個人看上去很狼狽。譚新遠站在門口候著,他們綁好韁繩便走過來了。直到走近窗口,就著一線燭光,譚新遠才看清與雲深一起的竟然是裴香茗,令他大吃一驚。裴香茗見了他倒像見了親人一般撲了過來問:“有沒有吃的?”譚新遠帶他們到廚房,灶上還溫著東西,本來是他留著自己吃的,讓裴香茗撿了便宜。譚新遠用揶揄的語氣問:“你這是在逃難嗎?”裴香茗低頭看著自己狼狽的行頭歎口氣說:“說來話長,幸虧在路上遇見了雲深師傅,不然我不是被凍死就是被老虎吃掉。”
小方桌上擺著熱騰騰的白粥、番薯和臘肉,譚新遠又給添上一碟榨菜。裴香茗貪婪地喝了口熱粥,從裏到外都暖了起來,滿足地閉著眼睛說:“譚新遠,給雲深師傅盛一碗粥,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譚新遠看了裴香茗一眼,給雲深盛粥。雲深謝過譚新遠,在裴香茗麵前坐下,摘下鬥笠放在一旁。烏黑的發髻綁在頭頂,紮了一寸寬的青布帶,臉頰削瘦白淨,眼皮向下垂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裴香茗一睜眼,呼吸都滯住了,她無意識地握緊了手,指甲深深嵌入了番薯裏都渾然不知。雲深小口喝粥,發覺對麵的目光一直盯著自己,這才抬起頭來。看見那雙眼睛,裴香茗更加驚愕,猛地站起來問:“你是誰?”雲深答:“浮雲道觀,雲深。女施主認為有何不妥?”譚新遠輕聲說:“我早說過你像一個人。”裴香茗回過神來問譚新遠:“你也覺得像?”譚新遠笑說:“我覺得像不算什麼,畢竟我隻見過他一兩次。可你們青梅竹馬,連你都覺得像,那必然有幾分可靠。”雲深不以為意說:“皮相是幻象,不能當真。”裴香茗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沈家的親戚?”雲深搖搖頭,沒再接話。
因累極了,裴香茗很快入睡,發出輕微的鼾聲。譚新遠在窗外聽了許久才離去。雞鳴時分,裴香茗還在酣睡,雲深已經穿戴妥當站在門廊下。譚新遠在書房睡得很淺,聽見動靜就起床出去,看雲深要走的樣子便留他吃早飯。雲深道:“我趕著去做法事,隻是……”話說一半,他看了一眼裴香茗的房間。譚新遠明白了他的顧慮,馬上說:“你放心,等她醒了,我會送她回家。”雲深點點頭:“那就多謝譚施主。”譚新遠笑道:“我該謝你才是真的。”雲深沒有騎馬,踏著寸許厚的白雪步行上路,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