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紅燭燃得興旺,火焰躥起來有兩寸高,像是想去夠到那梁上的垂紗,好一把火都吞噬它。但它越拚命燃燒,紅燭越短,它離垂紗也隻能越來越遠,所有的一切都隻是白費力氣。
鋪了龍鳳綢子的圓桌上擺著一排精致的糕點,幾碟精美的菜式,一對碗筷、一對酒杯。穿過一道垂著珠簾的方形拱門,便是裏間了,鏤空雕花的床榻上,端坐著一位新娘。她蒙著蓋頭,看不見這新房的樣子,隻能透過那大紅蓋頭細密經緯的間隙看見朦朧的燭光。恍惚時想起在閨房中聽見那聲音在問:“這麼大的事,你自己不拿主意嗎?”她答道:“是我自己拿的主意啊。”沒錯,是她自己拿的主意啊。
外麵的喧嘩聲一浪小過一浪去了,裴香茗在心裏數著數,直到把沈不離給數來。房門一開,她渾身一緊,兩手緊緊地攥著一條喜帕。沈不離依然沉靜,慢慢地踱步過來,似乎什麼情緒也沒有,隨手挑起了禁錮了裴香茗一整天的紅蓋頭。
眼前的新郎,卻讓裴香茗看一眼便怔住了。沈不離雖然穿著新郎裝,從頭到腳都很妥帖,十分體麵周到,但是卻與他整個人格格不入,仿佛這身行頭太厚重,要將他壓垮似的。裴香茗看著他,忘記了喜娘叮囑的那些話,腦子裏空空如也。沈不離吃過酒,有幾分醉意,但仍然拿捏住了分寸,伸開右手請向圓桌那邊,輕聲說:“你今日受累了,先吃點東西罷。”裴香茗便起身去了,因為坐太久雙腿麻木,像爬滿了螞蟻似的沉重發痹。沈不離便扶住她,裴香茗抬頭望他一眼,那淡漠的雙眸中倒映出了自己紅燦燦的影子,但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兩人坐在圓桌前一起動筷子,不過沈不離自己不吃,隻是夾給裴香茗吃。裴香茗著實餓極了,不客氣地吃了起來。沈不離一邊給她夾菜一邊說:“這都是按照你的口味專門為你準備的,多吃點。”裴香茗偷瞄了一眼沈不離,他難得這樣體貼周到,竟讓她受寵若驚了。沈不離又說:“你來的時候暈車嗎?”裴香茗咽下嘴裏的食物,用手絹抹抹嘴唇,答道:“因為早上沒吃東西,肚子裏空空的,所以也沒怎麼難受。”紅燭照著新房暖洋洋的,沈不離也和顏悅色的樣子,一句一句地跟她說著話。裴香茗放鬆了一些,臉上也有了笑意。裴香茗吃得心滿意足放下筷子,沈不離將那一對酒杯斟滿了,他親手將一杯酒給裴香茗,自己拿起一杯,慢條斯理說:“這是合巹酒,吃了以後,我們就是結發夫妻。”裴香茗想起喜娘說的“結發”,臉上掠過一抹嬌羞之色。她仰頭飲盡那杯酒,香甜的酒水從喉口一直淌下去,淌入了她的心裏。酒後,裴香茗一直低著頭,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喘,她腦子裏紛亂的念頭像有萬千隻風箏在天上飛,卻沒有一個看得清的。見沈不離站了起來,裴香茗深吸口氣閉上眼睛,聽見他的聲音從上麵擲下來:“早點休息罷,今後這間屋是你的。我還住在原來的屋子。”裴香茗覺得難以置信,瞪著他問:“什麼意思?”沈不離接著說:“沈家大院如有任何照顧不周的地方,盡管說。因為你是沈家的女主人。”裴香茗很想生氣,可並沒有任何理由,因為沈不離沒有任何冒犯她的地方。她隻能維持著風平浪靜的表象,眼睜睜地看著他從他們的新房中大步跨出。那扇門關上了,新填的金漆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她覺得自己像那紅燭一樣,什麼也不能做,隻能靜靜地燃燒。
清晨,丫鬟們都忙著打掃地上的殘屑,那些紅紅的爆竹昨日看還覺得喜慶,隻過了一夜就覺得惹人厭煩。有的落在草地裏,怎麼掃也掃不起來,隻能用手去拈。管事的白婆婆催促著那幫丫頭趕緊打掃幹淨,免得等會被主家看到這一片狼藉的場麵。
隔著一條走廊的書房裏隱隱約約傳來叱喝聲,接著一個重物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一聲巨響。白婆婆一聽,趕緊大聲吩咐道:“這樣不行的,你們都去打水來,把這地好好洗一遍!”丫鬟們聽了便都去打水,白婆婆擔憂地望著書房那邊。
過了不久,沈老夫人怒容滿麵出來了。白婆婆上前勸慰:“老夫人,一大早的不能生氣,況且這還是大喜日子呢。”沈老夫人歎口氣,搖頭說:“孩子大了,由不得我了。”白婆婆笑道:“很多事情嘛,不用勉強,等時間一長,自然就好了。”沈老夫人回頭望了一眼書房裏那個跪在地上的身影,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
沈不離被潑了半身墨汁,好端端的袍子全毀了。那方上好的硯台摔在地上破了一個角,他撿起來拚了拚,麵無表情地交給身邊的子榆:“去找人把這個修補好。”然後出門順著走廊朝池塘方向走去。在走廊拐彎處,錦繡和兩個丫鬟跟著喜娘從另一邊來,碰巧看見沈不離一抹身影飄然而去。錦繡隻頓了一頓,繼續跟著喜娘往前走。
喜娘有些魂不守舍,眼神飄忽不知在想什麼,愣是在新房門口站了好一會才推門進去。不過一進去馬上又是笑容滿麵,喜氣洋洋,衝裴香茗又是道賀又是恭維的。“怎麼起得這麼早?也不多睡會?”喜娘說著話還擠眉弄眼的,一邊往裏間去,“這雕花大床可是清朝乾隆年間造的,用的是銀杏木,不曉得多珍貴呢!沈老夫人叫能工巧匠重新填了漆,就跟新的一樣。”說完,喜娘掀開被子,從底下抽出一匹淡粉色緄了紅邊的緞子,笑眯眯地交給其中一個丫鬟:“拿這個去給沈老夫人交差去。”裴香茗猛地想起來喜娘跟自己交待過的事,她給忘了個精光。喜娘見她神色慌了,暗暗在她手上捏了一把:“別擔心,妥當的很。”裴香茗正在思忖這話的意思,卻瞥見那緞子上有一抹猩紅色,頓時臉紅不已。她也不知喜娘做了什麼手腳,在這節骨眼上可是幫了她大忙,讓她保存了臉麵和尊嚴。喜娘又張羅兩個丫鬟幫她梳頭打扮。錦繡奉上了漱口的茶,卻見裴香茗氣色不太好,關切問道:“小姐早上想吃點什麼?”喜娘在錦繡腦門上敲一下:“得改口了,叫夫人。”錦繡吐吐舌頭,笑著喊:“夫人,我看廚房裏什麼都有,你想吃什麼我給你拿。”裴香茗沒說話,看著鏡子想心事。喜娘便說:“新郎官要來陪新娘一塊吃的,你就看著拿吧,多拿幾樣來。”
錦繡在廚房裏徘徊,因為種類太多,一時都看花了眼。正巧廚房外麵幾個丫頭拎著桶排隊打井水,一邊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停。
“我聽得清楚,就是老夫人和大爺的聲音!”
“那麼早,爺怎麼會在書房裏呢?他難道不應該在新房嗎?”
“對啊,一定是你聽錯了。”
錦繡想起早晨在走廊上碰見沈不離,心裏也開始犯嘀咕了。她挑了裴香茗愛吃的麵和辣醬,挑了沈不離愛吃的清粥,另有幾樣小菜一並放在托盤上,剛邁出廚房,外麵那幾個丫鬟見了她便馬上噤聲了。這沈家大院的丫鬟分了三等,像她這樣貼身伺候主子的是上等丫鬟;廚房和繡房的是中等丫鬟,做些心靈手巧的活;洗衣房和花房的便是下等了,幹的全是力氣活。錦繡在裴府可沒有這等地位,一時得意了起來。
待錦繡將早飯送到新房,沈不離已經到了,他換了身衣裳,裏麵還是長袍和對襟褂子,外麵罩了一件嶄新的貂皮鬥篷。而他手裏還有一件,正在悉心地給裴香茗披上。喜娘掩口嬌笑:“哎喲,看你們新婚恩愛的樣子,真是把我給羨慕死了。”裴香茗摸了摸那貂皮鬥篷,愛不釋手。沈不離說:“因為山上冷,婆婆怕你受不住,托人從東北買來的貂皮,做成一對鬥篷,我們一人一件。”裴香茗展露笑顏:“婆婆真疼我。”見錦繡已經把碗筷擺好了,沈不離說:“我們吃完飯就去給婆婆請安。”
沈家正廳裏,裴香茗給沈老夫人請安、敬茶,一一按照規矩做了。沈老夫人給了她一份改口禮,用精美的雕漆方盒裝著,裴香茗打開一看,是一隻通體碧綠的翡翠鐲子。裴香茗也算是見過不少世麵的,卻從沒見過這樣極品的翡翠,頓時看愣了。沈老夫人樂嗬嗬地說:“這是宮裏出來的東西,聽說是某位貴妃娘娘用過的。”裴香茗大吃一驚:“這麼貴重,我怎麼受得起?”沈老夫人拍拍裴香茗的手:“你是我的孫媳婦,是沈家大院未來的女主人,怎麼受不起?我來給你戴上。”沈老夫人伸出白胖胖的一雙手給裴香茗戴上了翡翠鐲子。沈不離在旁看著,目光冷淡,像一尊雕像動也不動。沈老夫人鋒利的目光刺向他,他才活了過來,上前扶著裴香茗的手。沈老夫人握住他們倆的手欣慰點頭說:“好孩子,沈家就交給你們了。”
送走喜娘後,這樁事情才算完。裴香茗得了貂皮鬥篷,又得了寶貝翡翠,心中歡喜,正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沈不離又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耷拉著眼皮自顧自往書房去了。想起昨夜的事,裴香茗忍了又忍,終究是忍不住了,便去找沈老夫人一股腦地都說了。
沈老夫人聽裴香茗說沈不離昨夜是在書房睡的,震驚不已。她當然早就知道這事,但她震驚的是裴香茗居然敢把這樁對女子來說是奇恥大辱的事說給她聽,傻氣不傻氣?沈老夫人盯著裴香茗那委屈的小臉,心裏盤算了好幾個來回,最終化成了滿麵慈祥的笑容,拉著她的手安撫道:“香茗,婆婆曉得你受委屈了,可是你要體諒他。從他爹娘沒了之後,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冷冷清清的,心裏藏了那麼多傷心事,竟然都沒個說話的人。尤其是你這兩年不在,他更加寂寞,不是在書房發呆,就是跑到茶場和藥場裏去轉悠,整天都不說話,唉……我是真心疼他。”聽了這番話,裴香茗茅塞頓開,想想自己在外麵遊學的這兩年過得多快活,卻沒想過沈不離是如何度日的。所以他是心裏有氣在怪她罷!她怎麼從沒想到這一層?沈老夫人又說:“你們這麼年輕,路長著呢,別急,該你的就是你的。你也要耐心去照顧他,用女人的辦法去哄哄他,人心是肉長的,他遲早會領你的情。”
裴香茗披著那貂皮鬥篷在花園裏走著,耳旁都是沈老夫人的話,思來想去,她也覺得自己有錯在先,因此不能怪沈不離,可是他為什麼都不講呢?他不講,她哪裏曉得他在想什麼?裴香茗皺著眉嘀咕了一句:“沈不離,你可真讓人費神。”接著馬上有了主意,剛一轉身,卻見一個眼熟的丫鬟抱著一籃子草藥走來。那丫鬟見到裴香茗低頭喊了聲“夫人”。裴香茗想起來了,是那日在池塘邊上遇見的那個丫鬟,便問她:“你叫什麼?”丫鬟答道:“蘭蘭。”裴香茗點點頭,蘭蘭便快步離開了。
冬歇是萬物修生養息的時候,茶場和藥場的夥計都回家去了,要過完正月才回來。這兩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忙的時候想偷閑,閑下來卻又閑得發慌。沈不離在書房裏寫了一張又一張的字,寫到自己都反感了,卻又不知該去幹什麼才好。每到這時節,他會非常想念農忙的時候,因為人一忙起來,也就沒工夫胡思亂想了。他提筆寫了“庸人自擾”幾個字,覺得用來形容自己再貼切不過了。子榆送了茶來,沈不離深飲一口。子榆好奇問:“爺,不酸嗎?”沈不離望了一眼茶杯:“裏頭放了什麼?”子榆答道:“這是老夫人吩咐準備的解酒茶,放了幾顆山楂。”沈不離“哦”了一聲,沒說別的。子榆又說:“明日三朝回門,東西都備好了,老夫人請爺抽空去看看。”子榆從書房裏出來,趁無人時就著剛剛沈不離沒飲完的茶嚐了一口,酸得他五官都揪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