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榆去茶水房洗茶具,卻見一個眼生的丫鬟在裏頭守著一爐火上的小壺,那穿戴卻與一般的丫鬟不同。他估摸著這位就是從裴府跟過來的錦繡,便彬彬有禮地同她問好:“是錦繡姑娘吧,在下子榆,在書房裏伺候的。”錦繡側頭打量子榆,平日裏看慣了粗人,這小書生一般的模樣倒是讓人眼前一亮。錦繡微微一笑,頷首沒說話。子榆問道:“姑娘這是在煮什麼?好香的味道。”錦繡答道:“這是我家小姐從美國帶回來的東西,叫咖啡。我覺得這味道好生古怪,你倒覺得香。”子榆更加稀奇了,揭開蓋子來看了一眼:“像黑豆,不知吃起來什麼味道。”錦繡吐吐舌頭:“是苦的。”看子榆目不轉睛的樣子,錦繡掩口笑了:“你想嚐啊?這咖啡是煮給姑爺的,你可以揀剩下的吃。”兩人正說著,裴香茗抱著一個瓶子急急忙忙地闖了進來,看見子榆在,她眉開眼笑:“子榆!”子榆朝裴香茗作揖:“子榆見過夫人。”裴香茗擺手道:“行了行了,別動不動就拜我,我又不是菩薩。”說著,她灑了一把冰糖進去,叫錦繡攪一攪,直到冰糖都化了。裴香茗把手裏的瓶子打開往空茶盅裏倒牛奶,倒了一小半,又端起小壺把咖啡倒進去,咖啡香醇的味道裏混入了甜甜的奶香味。裴香茗陶醉不已,寶貝似的把茶盅捧在手裏。
沈不離坐在榻上捧著書,眼睛卻直直地看著窗外的一棵四季常青的茶樹,連裴香茗進來了都不曉得。直到她輕輕喊了聲“沈不離”,他才扭過頭來,眉頭微蹙看著她。裴香茗把茶盅擺在他麵前,神神秘秘說:“給你嚐一個好東西。”沈不離打開一看:“咖啡?”裴香茗解釋:“上次那個是黑咖啡,很苦,一般人也吃不慣。這次我加了牛奶和糖,味道好極了。”裴香茗眨巴著一雙俏皮的眼睛巴巴地看著他,他便端起來嚐了一口,接著又嚐了一口。一個燦爛笑容從裴香茗嘴角蕩漾開來,沈不離心底像被什麼紮了一下,他猛地放下茶盅說:“謝謝,很好。”裴香茗驀然愣住,她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前一刻還好好的,怎麼轉眼又不對了?沈不離接著捧起書來看,倒像真的看進去了。裴香茗忍著脾氣,端起那茶盅咕咚咕咚把咖啡全都飲盡了,然後極溫柔地說:“你覺得好,那我可以經常給你煮。”說完,她又笑盈盈地看著他。沈不離大概也覺得尷尬,站起身來:“明日回門,婆婆準備了不少東西,我們去看看罷。”
三朝回門,又少不了一番熱鬧。馬車還未停穩,鞭炮便放起來了,直到他們進了裴府,入席就坐,那鞭炮聲才停歇。按照慣例,沈家大院送來了烹熟的豬牛和魚羊,裴家上下便將這些東西分了吃。裴正峰招待了三天流水宴,飲了不少酒,臉色泛著青,看似不太舒服的樣子,一直強撐著吃完飯,這才回屋去躺著休息。裴香茗早看出父親有恙,叫人安置好沈不離便去看父親了。
生意人最講究氣派,裴正峰吃的穿的不見得最好,但屋裏的擺設一定是拿得出手的,即便有訪客來也不會丟麵子。這會他正半臥在一張羅漢床上,據說是明朝留下來的,有三百年了,是整個裴府裏他最引以為傲的東西。裴香茗敲門的時候,裴正峰剛把幾顆藥丸吞下去,不巧卡在了喉嚨裏,害得他連連咳嗽。裴香茗一聽趕緊進來幫他拍著背,見床頭的矮櫃上放著小紙包和散落的幾顆藥丸,裴香茗有些驚訝:“爹,你哪裏不舒服?”裴正峰擺擺手說:“沒事,胃痛的老毛病了。幸虧還留著洋大夫給的藥,吃著好多了。”裴香茗鬆口氣:“我看你臉色不好,原來是胃痛,是不是吃酒吃的?我給你看過的報紙還記得吧,酒精是危害身體健康的罪魁禍首。你本來就落下來胃痛的毛病,更加不能多吃。”“我閨女出嫁,高興嘛,一時就忘記了。”裴正峰是真高興,就像旁人說的,能把閨女嫁到沈家大院去,是幾世修來的福。他關切問:“這兩日在沈家可好?沈老夫人待你如何?”裴香茗笑著把手上的翡翠鐲子給裴正峰看,道:“這是老夫人送我的翡翠,算得上是沈家的傳家寶了。擔心我在山上凍著,還送了我一件貂皮鬥篷。”裴正峰欣慰極了:“她從前就喜歡你,把你當親孫女一樣,我就看出來了她是會疼人的。那你今後可要好好孝敬她!”裴香茗用力點頭,叫父親放心,隻是關於沈不離卻隻字未提。裴正峰以為她是害羞,便也沒問了。
午後,陽光刺眼,風卻一陣比一陣冷清,卷著地上沒掃盡的紅屑。裴香茗搓著手經過前廳往廂房去的時候,一串叮鈴鈴的聲音越過圍牆飄到了她耳畔。那樣熟悉又動聽的聲音,令她瞬間活了過來,一路小跑直奔後院去了。
後院裏,一個孩子正騎著車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轉悠著,並且時不時地撥響車鈴,仿佛非要鬧出點動靜出來才能令別人注意到他。李管家在車後追著跑,氣喘籲籲地罵他。幾個丫鬟一邊幹活一邊看他們一個追一個跑,笑得花枝亂顫,讓那孩子更加得意了起來。李管家見裴香茗來了便停下腳步向她解釋:“小姐,是不是吵著你了?我這孫子真是越大越不服管!等我捉住他好好收拾一頓!”裴香茗認出那就是經常在街上喊她假洋鬼子的小鬼頭,立馬衝過去攔下他問:“嘿!哪裏偷來的車?”自行車頭被把住動彈不得,孩子隻好下車來,扯開嗓子大聲辯駁:“不是偷的!是借的!”裴香茗反問:“是麼?這麼稀罕的東西,誰肯借給你啊?”孩子不肯受冤枉,漲紅了臉說:“是那個小霸王借給我的!他說隻借三日,今日就會來取!”裴香茗一聽喜出望外:“是麼?他會來取?”這時一個小廝跑過來喊道:“李管家,外麵來了個人,說是來取車的!”李管家一愣,裴香茗發話說讓她來處理,便把車推走了。
譚新遠懶懶地靠在裴府大門口的石獅身上,雖是一身不修邊幅的打扮,但那灑脫自在的神情是不能在第二個人臉上能見到的。裴香茗不顧自己身上繁瑣的服飾,將自行車扛起來跨過門檻,一雙腳穩穩地踏在石磚上,然後將自行車放在譚新遠麵前。譚新遠斜睨著她笑道:“勞煩裴小姐親自來還。”裴香茗帶著七分笑意三分怒意質問:“那日你來吃我的喜酒,怎麼才說上一句話就不見人了?”譚新遠將自行車拉過來,聳聳肩說:“從前我以為可以跟你做朋友的,卻不知道你還真是個假洋鬼子。嘴裏說的都是些離經叛道的東西,其實骨子裏也還是封建思想。”裴香茗受了天大的冤枉似的大呼:“亂扯!我才不是封建思想!”譚新遠趁勢問她:“那好,你說說看你這算不算是包辦婚姻?”裴香茗被問住了,半天沒憋出一句話來,譚新遠冷哼一聲,跨上自行車就要走。裴香茗著急地從後邊拽住他:“就算是包辦婚姻,也是有感情的!”這話像石子一樣擲入譚新遠心底,激起千層浪,他表麵上卻不能怎樣,隻癡癡地問:“你喜歡他?”若換了別人問,不會直白地問這種話;若換了別人答,也不知該作何回應。可裴香茗坦蕩答道:“我們從小就認識,說青梅竹馬一點也不過分的。我早就知道自己要嫁給他,心裏也早就認定了他。你說這是包辦婚姻麼?是,我也承認。可要說我是被迫服從命運麼?絕對不是。”譚新遠直勾勾盯著裴香茗,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樣,慢慢地吐了幾個字出來:“可你不快活。”裴香茗心中一驚,眼神也將她出賣了,她不曉得自己的心事這麼容易被人看出來,慌亂地躲避譚新遠的目光。譚新遠像得了什麼寶貝似的高興得跳起來:“我隨口猜的,竟然猜中了!”裴香茗發覺自己被算計了,狠狠瞪他一眼:“見我不快活,你倒是快活極了,這算什麼朋友?”譚新遠乘勝追擊,接著問:“你為什麼不快活?我見過那個沈不離,一等一的相貌,家大業大,哪個女人能嫁給她,估計連做夢都會笑的。”裴香茗回道:“你這種隻會看相貌和家世的人太膚淺,怎麼可能懂。”裴香茗的臉色越發暗沉了,嘴角的弧度也漸漸地向下垂。譚新遠將自行車往她身上一推,豪氣地說:“送給你了。”裴香茗冷不丁得了個驚喜,嘴巴長得大大的:“送給我?”譚新遠說:“那日我是空手去的,還在你們家連吃了兩天流水宴,這就算是補給你的賀禮好了。”裴香茗歡喜地收下了,並請譚新遠進屋去坐。
多數人都歇著了,廳堂裏隻有李管家還在。見裴香茗領了客人進來,李管家就要吩咐人去準備茶水,卻被裴香茗攔著。她說:“別吵著大家了,就一個客人,我自己能招呼,李管家,你也去歇著吧。”李管家不放心地掃了譚新遠兩眼,慢吞吞地去了。
茶幾上擺著幾隻茶寵,顏色古舊,像是沐浴了許多年茶水才能修煉成的樣子。裴香茗說:“這是我爹的茶寵,養了快四十年。”譚新遠笑道:“再養六十年就能成精了。”裴香茗被逗樂了,手裏熟練地操著茶具,花樣不多,她做起來卻很好看。譚新遠用力嗅了嗅茶香味,問:“這是什麼好茶?”裴香茗輕輕“噓”了一聲,將茶水倒進杯中,讓譚新遠嚐嚐看。譚新遠用拇指和中指夾起茶杯抿了一口,回味了一番,笑道:“大紅袍。”裴香茗小聲說:“我爹的珍藏,一般客人都吃不到的,我偷偷拿來招待你。”譚新遠也故意壓低聲音說:“做這麼大的生意,怎麼還如此吝嗇?”裴香茗白了他一眼:“我爹是愛茶如命,誰對自己的命不吝嗇?”譚新遠趕緊作揖道謝:“那我真要當麵好好感謝裴老板了。”裴香茗忍著笑意罵他:“不知好歹!”茶廳裏彌漫著香氣,兩人低聲談笑的話語隨著茶香味不緊不慢地擴散開來。沈不離站在茶廳門口,靜靜地看著。
是譚新遠先看見他的,臉上的笑容微微頓住。裴香茗轉頭一看,露出幾分訝異之色,起身去問他:“你怎麼沒睡?”沈不離這才跨過門檻,徐徐地走進來說:“我沒有午睡的習慣。”他的視線落在譚新遠身上,兩人互相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裴香茗請沈不離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茶,說:“這位是譚新遠,我新交的朋友,大家年歲差不多,就直接喊名字了。”沈不離端起茶杯卻沒吃,隻看了一眼茶水的顏色又放下了。裴香茗問:“怎麼不吃?”沈不離微笑答道:“泡了幾泡?茶水都沒顏色了。”裴香茗隨口笑答:“是呀,隻顧著說話,沒留神。”她說著把茶壺裏的茶葉都倒掉,重新洗一遍茶壺,又拿了新茶葉出來。沈不離淡淡地看了譚新遠一眼,對裴香茗說:“既然有貴客到訪,怎麼能讓你一個女子出來招待?讓李管家請世傑兄長出來罷。”裴香茗微微皺了眉頭,正想著如何駁他兩句,譚新遠卻說:“不必麻煩了,我要辦的事辦完了,也該回去了。”沈不離也沒有留他的意思,客套地起身相送。裴香茗滿臉不樂意,可礙於自己如今的身份,也隻能跟著沈不離一道將譚新遠送了出去。兩人回到茶廳,裴香茗接著泡茶,隻是沒有了方才的生動。沈不離沒問譚新遠是來辦什麼事的,裴香茗也不說,兩人波瀾不驚地相對無言。
日頭漸漸地落下去,掛在西邊的山頭。沈不離陪著裴香茗在門前告別父親和兄長,然後兩人一同上了馬車,要趕在天黑之前回到沈家大院。馬車還未跑出鎮子,忽然之間地動山搖般,老遠的聽見有人在大聲喊叫。裴香茗挑開簾子往外看,隻見黑壓壓的一大片影子從另一個方向洶湧而來。裴香茗不忍驚呼:“那是什麼?”沈不離叫馬車停了,和裴香茗一起下車去看,隻見街頭巷尾已經聚了不少人仰頭張望著,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