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3 / 3)

“是軍隊!有軍隊過來了!”遠處有人高高地喊了一嗓子。這下大家都慌了,看熱鬧的情緒被恐慌所替代,街上亂作一團,人們四處奔散。不一會,街上空無一人,門窗緊閉,連空氣都凝固了。

沈不離叫裴香茗趕緊上車,催促車夫盡快逃離此地。裴香茗憂心忡忡地看著窗外,小聲問沈不離:“你說軍隊怎麼會到這裏來?難道要打仗了嗎?”沈不離搖搖頭說:“不會,這種小地方打不起來。”裴香茗反問:“萬一打起來呢?”沈不離說:“萬一打起來,和我們也沒關係。”裴香茗沒再問下去,但是眉心藏著一抹揮之不去的憂慮。

譚新遠幫著彤妹一起收拾家當細軟,要把她接回譚家坊去住。起先礙於丈夫的臉麵,彤妹說什麼也不願回去。譚新遠好說歹說,叫她為著孩子多想想。靠著秋琳送回來的那些銀子也不是長久之計,將來叫孩子跟著他們吃苦受累,她也著實不忍心。譚新遠拍著胸脯保證,如今他是當家人,一定不會讓他們受委屈。彤妹想到孩子也難免心軟,耐心勸了賀秋宏一番。兩人當初的海誓山盟尚在耳邊,賀秋宏也不願看彤妹為他受苦,便答應了。他叫彤妹先跟譚新遠回去,他還要留在鎮上把手裏接的活全部做完,趕在過年前回去跟她團聚。

譚新遠叫來一輛馬車,自己卻沒帶錢在身上,厚著臉皮問彤妹要錢。彤妹笑話他:“你這當家的,兩手空空也敢來接我。”譚新遠吹牛說:“真正有錢的人從不帶錢在身上。”賀秋宏攙著彤妹上了馬車,千叮萬囑之後,仍舊依依不舍。譚新遠耐心地在一旁等著,也不催他們。

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聲軍號,譚新遠一驚,警覺地往巷子口走去,可剛走了沒幾步就被鄰舍喊住了。“喂,你別出去!”那人躲在家中,窗戶打開一條縫,正通過縫隙跟譚新遠說話,“外頭來了軍隊,大家都躲起來了。”譚新遠詫異問:“什麼時候來的?”那人噓了一聲,悄悄地說:“來了半個鍾頭,聽說在街口抓了人呢,不曉得是要幹嘛。你趕緊回去罷,別在外邊晃了。”譚新遠趕緊折回去叫馬車先別走,他先去探探情況。

譚新遠小心翼翼地從巷子裏走出來,隻見方才肅靜的街麵隨著夜色漸深反而熱鬧起來了,不少窗戶亮起了燈,也陸續有人從家門走出來。街口的一片空地被軍隊圍起來了,有個軍官模樣的人騎在馬上拿著喇叭喊:“大家不要怕,滿清政府早就已經垮台了,現在是中華民國七年,我們是新政府派來的……”越來越多的人出來看熱鬧,隱約聽見有人在低聲議論發生的事。譚新遠看見兩個人躲在屋簷下竊竊私語,便去問:“你們知道那邊是在幹什麼?”那人打量了一下譚新遠說:“抓人去剪辮子呢,你可以去看看,反正已經沒辮子了。”譚新遠開懷大笑起來:“看一個一個緊張成那樣,我還以為真的要打仗了呢!”他邊笑邊跑過去看熱鬧了,碰巧看見一個老者被剪掉辮子以後老淚縱橫道:“身體發膚,授之父母……”他還沒說完,已經輪到下一個了。這時候譚新遠才看清軍隊包圍圈裏邊拉了一條橫幅,上麵寫著四個大字“剪辮易服”。入夜時分,這一天臨近尾聲,可對於譚新遠來說,這仿佛是新的一天剛剛開始。

回到譚家坊已經夜深了。譚新遠將彤妹安置在六姐那裏,便在老樟樹下敲著鑼召集譚家坊各家的長輩到祠堂來開會。譚姑婆也被驚擾了,讓人從床上背了起來趕到祠堂,見祠堂裏怨氣沸騰,又看見譚新遠一副逃難回來的樣子,她起不到一處來,拿著拐杖去打譚新遠。譚新遠惱火道:“姑婆,我一個字都還沒說,你就打我?”譚姑婆斥他:“你這個目中無人的家夥,以為當了家就能為所欲為?每家每戶都睡下了,你在這敲鑼,有什麼天大的事不能明日再說?”譚新遠大步跨上一張椅子,中氣十足說:“這第一件事,我把彤妹接回來了。”眾人嘩然。大叔公振振有詞說:“當初她可是在祠堂門口與譚家斷絕關係了,這種傷風敗俗的女人,譚家坊可容不下!”譚新遠卻說:“譚家坊不是你的,是我的,我說容得下就容得下!”大叔公氣得眉毛都在抖。譚新遠接著說:“這第二件事,新政府的軍隊已經接管了這片地方,在新的法令頒布以前,要求所有人剪辮易服!”這末尾的四個字一出來,眾人的表情都滯住了,仿佛聽到了令人傷心的噩耗一般,連句話都說不出來。譚新遠這下滿意了,揮揮手說:“從明日開始,老老少少都去鎮上剪辮子,今後譚家坊的男人一律不留辮子!”幾個叔伯都氣得臉紅脖子粗,大聲吵嚷了起來,罵譚新遠壞規矩,罵譚姑婆沒管教好子孫。譚姑婆扯著一口氣正想說什麼,譚新遠打斷她說:“這是我——當家人——新立下的規矩。”譚姑婆這口氣突然提不上來,翻著白眼暈了過去。

盡管屋裏有一隻鐵爐子燒炭供暖,裴香茗還是冷得瑟瑟發抖。錦繡又給她拿了一隻火籠過來,叫她放在腳底下,再用一條鴨毛被子從腰這裏開始往下蓋得嚴嚴實實,這才覺得渾身暖和了起來。前幾日收到父親的書信,說山下發生了極大的變故,軍隊一來就明令剪辮易服,鎮長也換了人當,還有一些聞所未聞的新法令。裴香茗欣喜不已,將這些都告訴沈老夫人,還叫沈不離也去剪辮子。沈老夫人沒發話,沈不離也沒有要剪辮子的意思,裴香茗頓時泄了氣,一連好多天都悶悶不樂。

錦繡發牢騷說:“這山裏太冷了,剛洗了一件衣服手就凍僵了,我看要不了多久,我這手會長滿凍瘡。”裴香茗拉著錦繡的手仔細看了看,嘖嘖道:“你真蠢,不曉得去問別人要凍瘡膏,你忘了沈家是種藥的?”錦繡嘟著嘴說:“我怎麼好跟別人要東要西,人家還以為我仗著是你屋裏的就高人一等呢。”裴香茗便笑話她:“你的嘴那麼刁,誰敢說你?實在不好跟別人要,你就去問子榆好了,他那裏有不少好東西呢。”錦繡眼珠子一轉,問:“他隻不過是個書童,能有什麼好東西。”裴香茗便講起了子榆的身世。子榆原本是個窮人家的孩子,五歲的時候被賣到沈家來當沈不離的書童。有一年沈不離得了一場大病,沈家請來了好幾個郎中都束手無策,沈老夫人急得眼睛都快哭瞎了,上山去問道士。道士說得用童子血做藥引子才能救沈不離一命。那子榆二話不說,直接拿刀子割了手,用自己的血喂了沈不離一個月,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從此以後他在沈家的地位與旁人不同,從來不用幹粗活累活,隻要陪著沈不離就好。但是他從來不會恃寵而驕,很有分寸,所以沈老夫人也越發看重他。聽了這麼一段,錦繡原本懸著的心終於落定了,她抿著嘴笑了笑,似乎有了主意。這時聽見外麵傳來子榆的聲音:“夫人,爺馬上就過來吃飯。”裴香茗應道:“好。”臉色倏忽暗了下去。錦繡小心問道:“我去備菜?”裴香茗“嗯”了一聲,聲調與情緒一樣低落。

錦繡從屋裏出來之後吐了一口長氣,被子榆看在眼裏。子榆打趣她:“怎麼?不好伺候啊?”錦繡板著臉說:“不好伺候的是你們那位。”子榆反問:“我家這位爺性情溫和,怎麼不好伺候了?”錦繡壓著嗓音說:“那你說說,爺為什麼從不在這屋裏過夜?他若是對夫人有什麼不滿,直說就是了,如今這算怎麼回事?每日在一起吃三頓飯就算是夫妻……”錦繡下麵的話還沒說完,嘴已經被子榆給捂住了。錦繡鬧了個大紅臉,子榆見狀趕忙鬆開手說:“有些話不當說的千萬別說,讓人聽見不好。”錦繡更加替自家小姐委屈:“可是這事沒人管,就由著他們這樣?”子榆欲言又止,歎道:“我們都是做下人的,管不著啊……”錦繡似乎從子榆這話裏聽出點什麼端倪,心中起疑。

沈不離照常來和裴香茗吃飯,吃完飯後隨意聊了幾句,便又走了。裴香茗對著桌上的殘羹剩飯發愣,忽然聽見錦繡在叫她:“小姐,我們出去走走罷。”裴香茗懶洋洋地歎氣:“外頭都要下雪了,我才不要出去受凍。”錦繡卻已經取了貂皮鬥篷過來給裴香茗披上,勸她:“姑爺每日吃完飯都在園子裏散步,你去陪陪他呀。”裴香茗尷尬地笑笑:“他又沒說要我陪。”“可他也沒說不要啊!”錦繡拉著裴香茗起來,“姑爺那個脾氣慢得跟老黃牛一樣,小姐得用鞭子抽他才行!”裴香茗被逗笑了,兩人便出了門,一頭紮進寒夜中。

錦繡平日裏留心觀察了,清楚沈不離走的哪條路,領著裴香茗快步追上去。到了書房附近,裴香茗放慢了腳步,她覺得沈不離在書房有事要做,不去打擾為好。可這時卻瞥見沈不離的身影從長廊鏤空的窗口中一閃而過。裴香茗感覺到手心在出汗,可寒意並沒有減輕絲毫。她不自覺地朝長廊走了過去,想起一個熟悉的地方,對了,池塘。這條走廊是回形的,總有四個出口,前麵三個分別通往前廳、後院和廂房,還有一個出口拐出去就是那口池塘。她記得從前經常去池塘邊喂魚、賞荷、納涼,但自從嫁入沈家以來,她一次也沒去過。一來這時節不合適,二來似乎無形之中有股力量在阻止她往那邊去,譬如說她好幾回走到那頭都被其他事情給拖了回來。那邊到底有什麼?那座小院?

追到走廊裏,裴香茗終於看見了沈不離的身影,他獨自一人穩穩地在黑暗中前行,沒有提燈,子榆也不在。裴香茗屏住呼吸等待,腦中一片空白,直到看見他往池塘的出口去了,她又活了過來,匆匆趕上去。

池塘邊的小院落,隻有一座小小的屋子,窗口有溫暖的亮光。裴香茗氣哼哼地說:“還說沒人住,撒謊!”錦繡伸長了脖子往裏頭張望,納悶道:“姑爺就是到裏麵去了嗎?這是什麼地方?”裴香茗咬咬牙往院裏衝,腮幫子鼓鼓地說:“大不了就是金屋藏嬌!”可是到了門口,她還是忍住了,舉起手敲了敲門。裏麵傳來沈不離警惕的聲音:“誰?”裴香茗沉默著沒吱聲,不多久,門吱悠一聲開了。沈不離站在她麵前,而他身後,一個體態嬌弱的女子正靠在躺椅上烤著一爐炭火。裴香茗笑了兩聲,一切無法說清的東西瞬時都一清二楚了。那女子大概是嚇到了,一哆嗦站了起來,而她這麼一站著,圓滾滾的肚子便無處可藏。裴香茗盯著她的肚子看,仿佛全身的血都湧上了頭頂,在腦中掀起驚濤駭浪。而外麵的冷風一層一層的裹上來,像蠶蛹一樣把她給裹得緊緊的,讓她動彈不得。

錦繡斷然沒想到是這樣的局麵,傻站在那裏不知怎麼辦才好。四個人便這麼站了許久,終究是沈不離先開了口。他說:“秋琳,來見過夫人。”那大腹便便的女子怯生生走上前來對裴香茗恭恭敬敬喊了聲:“夫人。”裴香茗又笑了,她真是拿沈不離沒有辦法。沈不離又說:“她叫秋琳,是我的心上人。”裴香茗覺得這句話真的好刺耳,無奈這卻是實話。她一直將他的照片放在心上,卻讓別人做了他的心上人,好諷刺。她轉身走了,冷冷地丟下一句話給沈不離:“請沈老板過來前廳,帶著你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