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譚新遠同沈不離當麵簽了買賣契約,譚家坊能用得上的馬車全都上來了,將茶籽盡數拖走。譚新遠隨最後一輛車走的,裴香茗那時正在師傅身邊看著茶葉殺青,聽見窗外有人喊“裴多菲”,便探出頭去,見譚新遠站在馬車邊上揮動著手臂。裴香茗笑盈盈地看著他,趁人不注意打了個飛吻出去。譚新遠像中箭一樣誇張地捂著胸口,一副死也情願的樣子。裴香茗笑得直不起腰來。嫩芽在鐵鍋中殺青,茶葉的香氣充斥著整間屋子。裴香茗貪婪地呼吸著,覺得這是世上最幸福的味道。
數不清的茶樹如梯田似的一層層地鋪滿了高高低低的山頭,像是一層黃綠相間的條紋地毯,擁有純天然的色彩,在陽光下時而深時而淺。風卷著雲霧從山穀裏騰起來,不一會就將茶場都罩了起來。裴香茗從茶場趕回沈家大院,差點陷在乳白的帳幔中迷了路。幸虧前麵陣陣馬蹄聲為她指引了方向。
沈不離請來的宗族長輩終於來了,沈家很少接待這麼多客人,又是親友相聚,院子裏一時熱鬧了起來,令人忘了他們是來處理家庭紛爭的。裴香茗進了門便去見過幾位叔公,上回辦喜事,她又一直蒙著蓋頭沒有露麵,因此這回算是初次見麵,禮數周全。沈不離細細地與仆人們說著這幾日如何照顧客人,如何安排家族會議。偏偏在這時,沈名嗣領著雲深走進廳堂,登時鴉雀無聲。
沈名嗣隻掃一眼,便能將幾位長輩都認出來,一一向他們問安。他出生的時候,沈家大院裏住了很多沈家人,那是鼎盛時期。後來因各自成家,加上嫡庶有別,老公公便下令分了家。他們隻帶著微薄的財產出去另立門戶。沈老夫人當家的這些年,更是與他們疏離了,幾乎每年隻走往一次。當年沈名嗣出事,他們都隻是聽聞,雖然有疑心卻不敢插手,沒想到多年後還能重逢,不禁感慨萬千。沈名嗣便就此向所有人介紹:“這是我的獨子,沈雲深。”沈不離聞言略有驚怔之感,反問:“雲深還俗了?”沈名嗣說:“還俗隻是一個儀式,遲早的事。”雲深仍舊是道士打扮,低頭不語。裴香茗不由皺起眉頭,當麵反駁:“對於出家人而言,還俗不僅是一個儀式,恐怕要問雲深自己的意願。”沈名嗣的目光冷不丁地朝裴香茗刺過來,說:“作為沈家的後人,他肩負重任!況且當年出家也是被迫的,並不是出於他自願。”裴香茗與沈不離相視一眼,再看其他人的神色,無不對他們父子二人充滿同情。沈不離隻好說:“今日大家先敘舊寒暄,明日一早,我請婆婆出來,再行議事。”
沈名嗣樂於同旁人詳說自己的遭遇和經曆,雲深卻早早地從廳裏出來,獨自站在門廊下望著彌漫滿天的大霧。裴香茗腳步輕巧來到他身後,低聲問:“如果婆婆答應了你們的條件,你們真的會善罷甘休麼?”雲深道:“我無法回答你,因為事情有些失控了。”裴香茗極少看見雲深這般憂愁的樣子,不免也同情他起來。
茶場裏送來了今年的第一批新茶,新鮮的嫩芽經過幾道工序已脫胎換骨,細看去根根分明,遠看又是團團錦簇,好不熱鬧。早些年,這批茶葉用上等的錦盒包裝,直接送入京城的各戶達官貴人家,從不在市上流通。清朝覆滅後,這些茶葉沉寂了好幾年,價高了賣不出手,賣低了可惜,但又不得不做,隻因這是一年中最好的茶。天下都大亂了,哪裏還有舊時顯貴能天天安坐著焚香品茗。就像譚家的武功一品被束之高閣,靜候著下一位皇帝出現。可要一直這麼等下去,等到茶葉都受潮了,發黴了,隻能充當肥料。這一點,沈家更能想得開,與其空等,不如及時行樂。
趁著人齊,沈不離將這些好茶分包送上,又差了兩個丫鬟來衝茶招待客人。沈不離與裴香茗並坐在主人位,與眾人一道品茗。不時有人歎道好茶好茶,不愧是武功一品的種。一提及武功一品,便有人看向雲深。他是張道長的得意弟子,從十歲起跟隨張道長護著山頂那兩棵茶樹,近年張道長更是將製茶的手藝傳給了他,於是這幾年的武功一品都出自雲深之手。傳聞中的武功一品究竟比沈仙茶好在哪裏,大家都盼著雲深能給個說法,於是在他飲茶的那一刻,視線都聚了過來。沈名嗣便開了話頭:“雲深,你在浮雲道觀長大,對武功一品極熟,你說說看,這沈仙茶出自武功一品的種,兩者之間有何差別?”雲深飲完一杯茶,放下茶杯緩緩說:“雖是一脈,但因生長地不同,口感也有些差別。沈仙茶生在穀中,長期被雲霧滋潤,口感香甜潤滑。而武功一品長在山巔,飽經風霜雨雪,更多了一分厚重苦澀之感。”沈名嗣笑道:“連茶都要經曆苦難,何況是人呢。”裴香茗聽出言外之意,回道:“有人偏愛香甜,有人偏愛苦澀,雲深也沒說哪個好哪個差。要我說,我就愛喝沈家的仙茶。”裴香茗脫口而出才察出言多必失。沈名嗣立即反問她:“噢?難道沈夫人喝過武功一品?”裴香茗被問住,瞪著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沈名嗣冷笑:“沒喝過如何能分高下?”怕多說多措,裴香茗隻好噤聲,讓沈名嗣唱了主角。一番品茗下來,各個都跟要成仙了似的陶醉不已。
晚飯後,裴香茗跟著沈不離極盡地主之誼將各位長輩送進客房休息,終於能喘口氣。兩人沿著長長的走廊回去,沈不離忽然問她:“你是不是在譚新遠那裏嚐過武功一品?”裴香茗忽然心虛得微紅了臉,算是默認。沈不離似乎想起很多微妙的片段,了然地笑了笑,說:“心裏有個喜歡的人就好。”裴香茗見沈不離與她同路,並沒有朝池塘那邊去,有些訝然。聽說沈不離連日都住在書房裏,院裏人多口雜,傳來傳去就不好聽了。裴香茗本來不以為意,不過看沈不離這樣子她也起了疑。秋琳待產,按從前沈不離對她的寵愛應當會寸步不離才是,前後反差如此巨大,也難怪仆人們暗中議論。裴香茗幹咳兩聲,回頭喊他:“沈不離,秋琳快生了吧?我不方便去看她,你見到她幫我傳一句話,安心把孩子生下來就好,沈家的夫人遲早是她的,我不會跟她爭。”沈不離含笑應下,可仍然朝書房走了進去。
晨起,沈老夫人正在梳洗,已經聽見外麵有些許動靜。因為此番來的都是長者,有耳背的,說話的聲音格外大。沈名嗣與他交談起來,也提高了幾分音量。沈老夫人按捺不住急著要出去,一手拄著拐杖,一邊由沈不離攙扶著就去了。
廳堂裏,大家都正襟危坐,沈老夫人一邁過門檻,便都起身向她問安。沈老夫人不如原先那般神氣,和藹而虛弱地笑著回應。本是為調解糾紛而來,大家也就沒有過多寒暄,加之沈名嗣在場,氣氛便沒有家常那樣的輕鬆,不過片刻便凝重了。
沈老夫人雖然虛弱,但目光淩厲直盯著沈名嗣,好似在警告他,卻沒有半點愧疚和示弱的態度。沈名嗣起身朝周圍所有人作揖,然後款款向前走,走到沈老夫人麵前挑釁地笑了笑,轉身說:“我昨日已將詳情陳述於各位長輩,還望各位幫我做個見證,我所要求的並不過分,僅僅是要老夫人去我亡妻墳前磕頭認錯而已。”沈老夫人一驚,脫口便罵他:“你這畜生!怎麼敢開口說這樣的混帳話?我什麼身份,她什麼身份,竟敢叫我去給她磕頭?豈有此理……”因突然被激怒,她被一口痰卡住,話也說不出了,憋紅了臉使勁地喘著。
裴香茗趕緊遞一杯茶去,卻被怒火朝天的眼神給擋了回來。裴香茗也識趣,沈老夫人怎能不恨她。如今沈老夫人最後悔的事莫過於當初沒同意把裴香茗給放走,結果惹下這麼大的亂子。
沈名嗣料到沈老夫人有如此反應,正中下懷,說道:“這本是合情合理的要求,沈老夫人卻不肯答應。各位長輩,今日之事,非今日之禍,但若今日不除,恐怕沈家將毀於一旦……”沈不離及時起身打岔:“婆婆年歲已高,哪裏還經得起折騰,不如由我代勞,前去嬸嬸墳前磕頭上香。”沈名嗣卻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此事與沈老板無關。”沈不離隨即向眾人說道:“請各位長輩評理,我乃一家之主,為何不能代勞?”沈名嗣反擊道:“若惡人沒有悔過之心,那我們此舉便沒有任何意義。”年紀最大的一位叔公顫顫巍巍說:“你們各有各的道理,大嫂應當為當年犯下的錯負責,但她也的確是年歲大了,叫她一個老太婆給兒媳婦磕頭,那太說不過去了。”其他人也都紛紛附和,一麵表示對沈名嗣的同情,一麵又不敢得罪老夫人。沈名嗣冷冷睨著沈老夫人說:“事到如今,你們都還幫著她說話?你們不記得當初她是怎麼獨霸沈家大權的?這麼多年,眼看著沈家在她手裏沒落下去,你們甘心嗎?”大叔公又咳嗽兩聲說:“我們隻是幫理不幫親,你受的苦當然不能白受,就讓當家的分點家業出來給你們父子,你們就另立門戶,好好生活罷。”沈老夫人嘶吼一聲:“不行!休想!”裴香茗驚訝於她還有這麼大的力氣,勸她:“婆婆,別動氣,這總比要你去磕頭更好吧?”沈不離也打算勸她,一聲婆婆剛出口又生生被老夫人打斷。“當年你和你娘就是處心積慮想要分去一半的家產!”沈老夫人邊說邊強撐著站了起來,指著沈名嗣怒斥,“你表麵上裝得恭敬孝順,其實包藏禍心!要不是你們母子日日夜夜給老爺灌迷魂湯,他怎麼會冷落我和名龍?老爺剛剛過世,屍骨未寒,你們就拿出他的遺書來跟我討價還價,要把沈家大院拆成兩份……”沈老夫人一番話令裴香茗震驚不已,沈名嗣的是一麵之詞,老夫人的同樣是一麵之詞,隻不過是相對的立場,便能將一件事說成截然相反的兩件事。沈名嗣雖被詬病,但巍然不動,語氣猖狂道:“我身上有沈家的血脈,怎麼就不能繼承家業?是誰規定隻有嫡子才有繼承的資格?我們這些庶出的子孫,難道永遠沒有翻身的機會?”沈老夫人發出一陣蒼老的笑聲:“你們聽聽,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沈名嗣毫不在意,堂而皇之地承認自己的野心:“即便如此,比起你犯下的人命,我做的又算得了什麼?”沈老夫人倒是舒了口氣:“自古以來,長幼有別,嫡庶有別,沈不離是沈家的當家人,就由他來定奪。”所有的眼睛齊刷刷盯向沈不離。沈不離垂著雙眸,嘴唇蠕動了幾下:“都別說了,隻要你們別傷害婆婆,分家產就分家產,我答應。”沈老夫人衝沈不離大發雷霆:“你糊塗了!我都是半個死人了,有什麼好怕的?別讓他們拿住你的軟肋!”沈名嗣頓時仰天大笑起來,幾乎要笑岔了氣,瘋了一樣不停地念:“他的軟肋……他的軟肋……他的軟肋何止這麼簡單……沈老夫人啊,既然你不願意懺悔,也不願意分家產,那就休怪我真的拿住你好孫兒的軟肋了!”這一句狠話撂出來,沈老夫人突然有種背脊發涼之感。她隻愣了片刻,沈名嗣便大聲說出那個她以為能藏一輩子的秘密:“沈不離根本就沒有資格接管沈家大院,因為他沒有嗅覺、沒有味覺!連一個酸甜苦辣都分不出來的人,怎麼曉得茶的好壞?怎麼分別藥的等級?沈老夫人因為一己之私將沈家大院交給他,便是要斷送我們整個沈氏家族!”
沈老夫人隻覺得耳中一陣嗡鳴之聲,其餘的什麼也聽不見了。周遭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竊竊私語,用質疑的目光在沈不離身上打量來打量去。裴香茗也怔住了,微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麼。沈老夫人猛地轉向裴香茗用拐杖朝她狠狠砸過去,裴香茗平白挨了一悶棍,嚇得沒有動彈。沈老夫人罵道:“你這個陰險女人!我當初怎麼信了你!”“我……不是我!我什麼也沒說!”裴香茗反應過來之後立即辯白,但沈老夫人怎麼會信,便將一切過錯都推到了她的頭上。在旁按捺許久的雲深見狀終於發聲了:“的確不是她,是我發現的。”沈不離看向雲深,帶著一絲哀慟和遲疑。雲深上前兩步,解釋道:“是我。第一回在道觀相見,你我投緣,我為你送去的茶葉便是武功一品,但你卻沒有察覺。身為沈家的主人,卻不懂茶,實在令人生疑。後來我故意在茶水裏加了醋,你仍然沒有發覺,我心中便肯定了。”沈不離微微一笑,淡漠而悠長地歎了口氣:“好個‘你我投緣’。”雲深自知無顏,低頭不語。底下一片議論之聲,連下人都交頭接耳起來。裴香茗這才覺得胳膊剛剛挨的那一下很疼,又麻又脹的。窗外的天色陰了下去,仿佛一股山雨欲來之勢。沈老夫人用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了兩下,廳堂裏頓時安靜下來,可見威嚴仍在。她緩了口氣,說道:“我不是沒有打算,離兒的夫人就是我精挑細選的,她可以當好一個賢內助,幫襯夫君打理沈家的一切事務,而離兒要做的就是掌控大局,維係整個家族的平和。”沈名嗣嘲諷道:“方才還說她是陰險女人,轉眼間又成賢內助了,老夫人是不是老眼昏花,看人都看不清了?”雲深似乎預料到什麼,突然伸手拉住沈名嗣。所有人都看著他這一舉動,氣氛冰涼,但是他沒能阻止。沈名嗣得意地笑道:“沈老夫人眼裏的賢內助,把奸夫帶回沈家大院公然偷情,別到時候懷了個孩子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誰的……嗬嗬,到時候讓一個外人接了沈家的莊,沈老夫人好意思麵對沈家的列祖列宗麼!”聽者嘩然,紛紛朝裴香茗投去訝異、懷疑的眼光,裴香茗頓時覺得腦袋滾燙,一時懵了。沈名嗣見沈不離神色並沒有太大的波瀾,加倍譏諷道:“看來沈老板這綠帽子也戴得心甘情願啊……”“你住口!”裴香茗猛地反應過來,硬生生打斷他的話,“什麼奸夫、什麼偷情?什麼令人作嘔?你的自私狹隘導致你看見的一切都是扭曲的!我和沈不離徒有夫妻之名,沒有夫妻之實,我們根本就是假夫妻!現在是二十世紀了,整個社會都在進步,為什麼我們連婚姻都無法作主?譚新遠不是我的奸夫,他是我的心上人。從今往後,我不再是裴香茗,我要做裴多菲,我要和我的心上人站在太陽底下喝茶,讓所有人都看得到!”一番豪言壯語震驚四座,連沈名嗣都無言以對。沈不離看著她的側顏一個勁地笑,仿佛了結了一件棘手的事,身子輕鬆得可以飄起來。沈名嗣回過神來,接話道:“既然如此,那你沒借口留在沈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