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 3)

裴香茗明白自己已經把話說絕了,到了這個地步,再也沒有回旋的餘地。一時間思緒紛亂,想到父親會因此傷心,裴香茗便有種負罪感。但壯士斷腕就必定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把心一橫,她沒多猶豫,在眾目睽睽之下驕傲轉身,揚長而去,徑直走出了沈家大院的大門。沈老夫人窒息了一般瞪大雙眼,脖子仿佛被扼住了無法呼吸。此時才理清了思路,心裏歎了一句原來如此。原來裴香茗早有異心,所以才向沈不離討要休書,隻怪自己眼瞎竟沒察覺!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在這樣的緊要關頭,壓垮她的居然是裴香茗……

沈名嗣見目的達成,心裏頭出了口惡氣而暢快淋漓。多年來的悲憤、屈辱和仇恨,以這種耀武揚威的姿態大獲全勝。沈老夫人又氣又急,又無可奈何,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沒有人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都僵持著,仿佛在等待一場宿命的審判。這時,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是蘭蘭慌裏慌張地跑了進來,聲音顫抖著喊:“爺!秋琳夫人要生了!”沈不離一聽便渾身打了個激靈,抬腳便走,丟下一句話:“你們想怎麼都好,我全都不管了。”沈老夫人絕望地看著他卸甲而逃的背影,發不出半點聲音,她一手帶大的孫兒,到底是辜負了她的期望。如今她隻能獨自以蒼老之軀麵對昔日的仇人,千瘡百孔的古樹,哪裏還經得住暴風驟雨。依稀有人提出疑問,既然沈不離無法打理沈家產業,裴香茗也走了,那應該由誰來執掌?沈名嗣深知這個時候不能強出頭,否則就要被人詬病了,便順勢將雲深推到了前麵。

“雲深是我的獨子,從小在浮雲道觀長大。在張道長的悉心栽培下,通曉藥理,精於茶道。但是他一直以出家人自居,不想被俗務纏身。不過如今沈家大院搖搖欲墜,他也是時候還俗了,擔負起這個家族的希望。”沈名嗣說完這番語重心長話,看向麵色灰白的沈老夫人。在座的不是沒有反對和質疑聲,但沈名嗣也早就想好了後招,安撫道:“既然都是沈家人,各位叔叔也都有責任振興沈家。我會建議雲深將沈家龐大的產業好好地分一分,大家各管一份,齊心協力,恢複沈家大院的昨日風光!”此話一出,一切塵埃落定。沈老夫人的視線越過廳堂,飄向遠方,黑壓壓的雲層越加逼近,雷聲在遠方轟鳴,一場大雨將至。

明明是正午時分,天黑得像傍晚。狂風卷著樹林嘩啦嘩啦響,像是暴雨聲。隻是真正的暴雨還沒來,譚家坊的榨油坊外聚了許多人,都忙著往倉庫裏搬運茶籽。都道譚新遠揀了個好天氣,昨日晴空萬裏,今日準備搬貨就變了天。萬龍山本來就因雲騰霧繞時仿佛有龍在其中穿行而得名,而烏雲滾滾而來,更像一條條狂龍在奔騰。

不一會,倉庫裏堆滿了,堆不下的茶籽又分別往幾處閑置的屋裏的塞,大家緊趕慢趕,總算避開了這場暴雨。譚新遠襯衣濕透貼在背上,一手扶著門框粗重地喘著氣,望著外麵瓢潑般的大雨,臉上掛著止不住的笑意。幹完活的人們都望著這場雨,有的蹲在屋簷下抽煙,有的聚在一起閑聊,有的擔心著今年的收成。

田裏的水眼看著漲起來了,一株株青澀的小苗在風雨中生機勃勃。雨水一遍一遍地洗刷著遠處的層巒疊嶂和從深山中蜿蜒而出的小路。日光下,那條路是黃色的,月光下,是白色的,如今被層層雨水阻隔,隻能看見淺淺的一條灰色。

譚新遠忽然皺了皺眉,不知是不是眼花,那小路上竟有一抹單薄的身影朝這邊緩緩地移動。旁邊也有人看見了,笑說這時候路上肯定滿是泥濘,哪個傻子冒著大雨走這樣的路,都不曉得避一避雨。待那人再走近些,譚新遠卻從屋簷下衝了出去,像一支離鉉的箭,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大家愕然地看著他闖入鋪天蓋地的暴雨中,頃刻間淋了個透。譚新遠被雨淋得睜不開眼,一步深一步淺地往前跑著,直奔出了近千米,終於將來人的麵目看清。

“裴多菲!”他衝著她大喊,那個站在雨裏渾身濕透的纖瘦人兒。隻不過她臉上沒有那種挫敗抑或懊惱的神情,她一直在衝他笑,盡管雨水迷了眼睛,盡管頭發緊貼著臉頰狼狽得不像話,她卻那樣喜出望外。

“譚新遠!”她也衝他大喊,然後從泥濘中拔出腳來,皮鞋都掉了,她也不管,直直地朝譚新遠撲過去,緊緊地抱住他盡情歡呼,“我自由了!我自由了……我再也不回去了!”

譚新遠起先愣了愣,看她那狂喜的模樣才相信這是真的,禁不住捧著她的臉頰狠狠地親了一口。雨水打濕了所有的一切,他們的身體隔著冰冷的布料貼在一起,肌膚傳遞出來的暖意便更加明顯。譚新遠打橫抱起她,大步地往回走,依然是泥濘,每一步都要耗盡全身力氣似的,但他笑得停不下來。裴香茗也跟著笑,兩人就像去年冬天在冷清的街上走著,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事,竟然笑得直不起腰來。

直到譚新遠抱著裴香茗走近,看熱鬧的人們開始躁動不安起來。他們在低語、在議論、在嘲笑。但是有什麼關係呢,譚新遠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住。他眼裏沒有規矩,行為也一樣沒規矩,徑自抱著裴香茗回了家去。留給眾人一個狂傲的背影。

用熱水擦了身子,換上了一身新衣裳,裴香茗覺得清爽了不少,用一條紗巾抹著濕漉漉的頭發。隔著一道屏風,六姐在那邊問話。雖然是旁敲側擊,但裴香茗也曉得她擔心什麼,無非是名不正言不順。偏偏這是最容易落人話柄的。六姐勸她:“你一個婦道人家,最要緊的是名節,別聽新遠的,他不懂事。”裴香茗笑著回道:“從認識他的那天起,我的名節就已經沒了。”她從屏風後走出來,巧笑嫣然,未經打扮卻有自有一股風流姿態,讓六姐都看癡了。裴香茗從沈家出來的那一刻便想好了,暫時就在譚家坊落腳,等譚新遠忙完了再跟他回蘆溪去。他開他的糧油店,她就當個沒名分的老板娘。就算拿不到沈不離的休書她也要和譚新遠在一起,有什麼要緊的,不過是旁人的閑話而已。

野貓子扒在門邊偷看裴香茗,看得兩眼直發光。後頭有兩個小孩不停地催他。大孩子問:“看完了沒?該我了!”一個小點的孩子問:“看到她洗澡了麼?”大孩子正打算推開野貓子,耳朵卻被一隻手擰了起來。“哎喲、哎喲……”他連連叫喚著,回頭就看見譚新遠那張惡魔般的臉孔。這動靜也讓裴香茗和六姐聽見了,兩人一齊出來說道譚新遠,叫他別欺負孩子。譚新遠便鬆了手,將他們都趕走,笑著說:“小崽子就是欠抽。”六姐哼哼道:“還不是外甥像舅舅。”譚新遠趁勢答道:“噢,是啊,改天叫我的外甥們都過來,拜見一下他們的舅媽。”六姐一聽這話眼珠子都要掉了,再看裴香茗卻笑著並不生氣。這兩人還真是臉皮比城牆厚。六姐隻好不提這話了,交待譚新遠早日回鎮上去照應彤妹,擔心她一人在那邊又胡思亂想。

六姐前腳一走,譚新遠就拉住裴香茗的手不放,兩人坐在一處你看我、我看你,怎麼也看不完似的。遠處的雨聲氣勢磅礴,近處的雨聲是一片片雨水在池塘上起舞,耳邊的雨聲是雨點敲打著屋簷上的瓦礫,像奏鳴曲。譚新遠終於開口問了:“休書拿到了?”裴香茗倦怠地搖了搖頭說:“我是被趕出來的。”譚新遠吃了一驚,手上一緊:“他們欺負你了?”裴香茗嘟著嘴說:“那倒沒有,他們說我不守婦道,不配當沈家的女主人。都這麼說了,那我不能讓他們失望,我就不守婦道怎麼了?”譚新遠緊繃的神經又鬆弛下來,雙手摩挲著開玩笑說:“那我們是不是要被抓起來浸豬籠?”裴香茗感慨道:“曾經有那麼多相愛卻不能在一起的人隻能私奔,從此背井離鄉,四處流浪。但是我相信這個新時代有更多的自由,更多的愛。”譚新遠更加握緊了她的手,低頭吻下去。暴雨仿佛退到了千裏之外,耳邊隻有彼此的吐納。

“等雨停,榨油坊要開工了。我帶你去看榨油。”

“除了榨油呢?還有什麼好看的?”

“還有茶場啊,過兩個月油菜花開了,漫山遍野都是……再過兩個月,杜鵑花開了……再過兩個月,荷花都開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我們兩個在一起,便是人間好時節。”

下雨天的呢喃細語最是溫柔,縱使百無聊賴也是甜蜜的。

沈家大院上空電閃雷鳴,暴雨傾盆,不一會院內積了幾寸高的水,進出受阻。幸好沈老夫人差人提前幾日將接生婆請了過來,還請了專門服侍月婆子的婦人在秋琳那裏候著。可見沈老夫人雖然不喜歡秋琳,但腦子分外清醒,將什麼都打點好了。秋琳屋裏忙成一團,卻井然有序。沈不離起先還坐在椅子上,後來聽見裏麵的呻吟一陣陣地慘烈起來便坐不住了,不停地踱步,右手不停地搓著左手上的翡翠戒指。接生婆出來喝口茶,歇口氣。沈不離忙問裏麵的情形,接生婆說離生還早呢,估摸著要到半夜了。沈不離皺了眉頭,一顆心懸在嗓子眼。子榆送了飯菜過來,他吃了兩口幹飯就放下了筷子,食而無味,叫子榆都端走,留下茶就行了。

錦繡在外間張望,見子榆出來了,上前問:“怎麼樣?”子榆搖頭說:“聽說要到半夜才能生呢。”自從裴香茗甩手走了,錦繡就如同被拋棄的孩子惴惴不安,不知自己該怎麼辦才好,隻能緊跟著子榆,將自己當作伺候沈不離的人。子榆也曉得錦繡的憂慮,便安慰她說:“如今老夫人自己病著,管不了事,爺這邊也沒心思,你就安心在沈家呆著,不會趕你走的。”子榆又把盤子放下,精致的幾道小菜紋絲未動。既然沈不離不吃,這飯菜放涼了可惜,便要錦繡和他一起吃了。錦繡吃著,忽然掉下眼淚來。子榆默默地看著她,嘴唇抿了又抿,聲音嚅嚅地說:“就算他們趕你走,我也會留你的。”錦繡一愣,飛快地掃了子榆一眼,臉紅低下頭去了。

屋裏忍痛的呻吟漸漸演變成了嘶喊,子榆不禁回頭,看見沈不離焦慮地站在那裏翹首望著。外麵的雨依然很大,出不了門,子榆得陪著沈不離,錦繡幹脆陪著子榆,一起坐在廳裏等著。

沈老夫人窩在床上,空了的藥碗就擱在手邊。從秋琳那邊過來的人回話說離生還早著,叫老夫人先睡,別等了。老夫人應著,卻根本誰不著。今日這麼一鬧,她是徹底沒有翻身的機會了。眼睜睜看著辛苦守了多年的家產一夕之間被沈名嗣奪走,滿腔的憤怒無處發泄,幾乎要被氣得嘔血。但是除了認命,她沒有任何辦法。到頭來,還是怪裴香茗,怪她,都怪她。

因風雨受阻,請來的客人也都被困住了,沈名嗣儼然成了主人,調配著傭人和房間,和多年未見的親戚打得火熱。尤其是聊到家業如何分,大家更是有說不完的話。雲深默不作聲,環顧這座上了年紀的老宅,不知自己應該去往哪裏,心裏空落落的,此生都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父親要他做的事他做到了,這麼多年,他都熬過來了,但在一切目的達成之後,並沒有喜悅和滿足。他沒見過世麵,在乎的人,無非就這幾個——父親、師父、沈不離,還有裴香茗。可除了父親,其他人都失望了,尤其是師父。他不知道要怎麼和師父說還俗這件事,不知道師父會以怎樣的目光看待自己,但他覺得,之前的人生都結束了,之後的人生,將不會再有那些他在乎的人。想到這裏,竟然覺得心頭很緊,難過得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