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深走著,走著,遠離了那些關心家業的人群,不知不覺地走入回廊,看見有仆人從一道拱門進出,他便跟了過去。冒著雨走至小院外,女人痛苦的嘶喊聲依稀可聞,雲深猶豫了一下,還是邁進了院門。子榆和錦繡正在小廳聊天,看雲深來了都警覺地站起來。經曆這一日的波折,他們對雲深懷有敵意,緊盯著他的舉動,擔心他要來做什麼壞事似的。雲深停下腳步,扭頭望著裏屋的沈不離。
女人生孩子是生死關,最是需要依靠的時候,卻不知什麼時候傳下來的老舊習俗,不讓男人進去。於是一個在裏麵撕心裂肺,一個在外麵牽腸掛肚。沈不離轉身踱步時看見了雲深,見他的袍子在滴水,腳下所站之處也淌了一灘水跡,便叫子榆去找一身幹淨的衣物來給他換上。子榆嘀咕道:“爺,他要分你的家,你還怕他沒衣服穿?”沈不離背過去沒再說話,隻是盯著那道門,冷不丁聽見雲深在說話:“你想去看她,就進去看。”沈不離的肩膀微微動了一下,反問:“你們道士不是最多忌諱麼?”雲深說:“在我決定回沈家的那一刻,就已經還俗了。叫你進去,是覺得她很苦,若有人分擔,便不會那麼苦了。”沈不離回頭看他,也不過是個纖弱少年的模樣,說話的語氣卻像忽然老了十幾歲。莫非沈家大院就是個緊箍咒,誰也逃脫不了。沈不離看了雲深許久,才說:“我已經打算不管事了,婆婆病著也沒辦法,這是你們最好的機會。你不去和你父親商量如何分家,卻跑來我這看女人生孩子,是不是本末倒置了?”雲深略有愧色,想解釋,又無從解釋,明明是他犯下的,再解釋就顯得虛偽了。沈不離問道:“上個月,沈家發生一些詭異的事,也是你暗中謀劃的吧?”雲深沒有否認,隻是開口問他要紙筆。沈不離示意子榆把紙筆呈上,雲深便寫了一張藥方,雙手交給沈不離。沈不離疑惑,雲深低低說道:“這是解藥。老夫人中的是慢性毒,需要長期服用解藥才能完全清除體內毒性。”沈不離手一抖,像是被戳中了一處舊傷,那是種可預期的痛楚。連子榆都看不下去了,義憤填膺說:“爺,我們應該報官!”沈不離難道沒想過報官?在最初懷疑的時候,就想過這種可能,報官的下場是把婆婆也一起搭進去。那樣的話,即便守住了沈家也沒什麼意思了。雖然他心灰意冷,但也想盡可能地保全自己唯一的親人。沈不離身子搖搖晃晃走了兩步,渾身無力似的扶住椅子坐下去,問雲深:“毒下在哪裏?”雲深坦然答道:“就是老夫人時常服用的丹藥。一年前,張道長外出雲遊,將煉丹一事交給我掌管了。所謂的金丹,不過是些普通的藥丸,有養生之用,並不能延年益壽。再加點別的東西進去,一時半會也察覺不出來。”沈不離也沒多說,收好方子便不再對著雲深,轉身朝臥室走去。雲深聽見屋裏麵痛不欲生的哭喊更甚,便想起自己的母親,當年她生他,情形一定比這慘烈百倍,如今她的屍骨還埋在坍塌的山洞裏。所以他做的並不過分,隻有這樣想,心裏才踏實一些。
雲深走後,子榆依然很難平靜,對著錦繡大肆抱怨了一通,難免也牽扯到了裴香茗。錦繡想起那日在山洞裏的事,若她勸住了裴香茗不要多管閑事,是不是接下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她懊惱自責道:“小姐在國外呆了兩年,想法都變得不一樣了,都怪我勸不住她……從她和那個譚新遠認識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沒勸住她。”子榆急了,忙說:“這怎麼能怪你呢?我也不是要怪你家小姐的意思,我就是……就是覺得……唉!我也不曉得該怪誰……”錦繡明白子榆的心情,沈家易主,往後的日子還不曉得會怎樣呢。
將近子時,一聲嬰兒的啼哭伴著雷聲響徹沈家大院的上空。沈不離抱著一團軟軟的小家夥,臉上全是喜悅。他忘記了自己上一次感受到這樣的喜悅是什麼時候了。帷帳裏,秋琳虛弱地笑著,因為接生婆告訴她,是個男孩。她心裏的渴求終於成了真,那麼餘生也都有指望了。
子榆和錦繡忙著過來道喜,沈不離也真是高興壞了,叫人趕緊去給老夫人報信,都忘記了時辰。子榆提醒他,這個時候老夫人應該睡下了,要不明日再去。沈不離想了想,還是叫人去了,或許沒睡呢。沈老夫人果真是沒睡,聽到喜訊後才放下心來,才有了安睡的理由。白婆婆忙道恭喜,沈老夫人一時心緒複雜,悲喜交加,情不自已地哭了起來。外麵的雨仍然沒有停歇的意思,越下越洶湧,越下越磅礴。
經曆三天的雨水衝刷,晨曦姍姍來遲。屋簷依稀還在滴著水,亮晶晶的,像一顆一顆的珠子斷斷續續地落下去。窗內傳來一聲吱嘎的響聲,輕微到幾乎不可聞,接著窗戶被推開了,緩緩地抖落雨水。裴香茗素淨的臉蛋從窗內探出來,漆黑的發披在肩上,一雙眸子欣喜又好奇地打量清晨的景色。她回頭看了一眼趴在枕上熟睡的譚新遠,嘴唇緊抿著卻止不住地上揚。
譚姑婆精瘦的手緊抓著拐杖,一鼓作氣地爬上了台階。後邊幾個譚新遠的姊妹緊跟著,一聲聲喊她勸她,不過怎麼攔不住譚姑婆捉奸的心情。眼看要到屋門口了,六姐扯開嗓子喊了聲:“新遠!起床了沒?姑婆來了!”譚姑婆沒等她喊完就衝上去砸門了。
譚新遠被擾了清夢十分不滿,伸了個懶腰睜開眼,隻見裴香茗已經披起外衣從容地下了床。譚新遠拉住她:“去哪?”裴香茗回眸一笑說:“去開門,讓姑婆進來坐坐。”譚新遠忙不迭地坐起來,叫她慢著點,容他先把衣服穿起來。裴香茗調皮地踮著腳慢慢地走著,一口一個:“好了沒?好了沒?我開門了哦!”門板被砸得砰砰響,卻沒有影響他們二人的好心情。正巧在譚新遠穿上鞋子的那一刻,裴香茗拉開門閂,退後兩步,譚姑婆便衝了進來。見是裴香茗開的門,並且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所有人都愣住了。麵對她這樣的坦蕩,譚姑婆都不知要如何開口。
譚新遠飛快地從裏頭趕了出來,雖然頭發淩亂,卻是容光煥發的樣子。他玩世不恭地挑著眉毛說:“姑婆,你帶這麼多姐姐來給我道喜?”譚姑婆皺了眉頭朝譚新遠喝道:“不知羞恥!”譚新遠順勢將手臂搭在裴香茗肩膀上,儼然是不肯聽她說教了:“木已成舟,多說無用。姑婆,你該高興啊,這可是我從沈家搶過來的女人,你老說我沒本事,這不就是本事嗎?”譚姑婆氣得渾身發抖,可是看著譚新遠和裴香茗站在一塊也真是一對璧人,她竟也有些心軟。這幾日外麵下著雨,他們膩在屋裏一直沒露麵,但外麵的流言滿天飛,像連綿的雨怎麼止也止不住。終於還是傳到了老一輩的人耳朵裏,大家紛紛搖頭,說譚家坊都會毀在譚新遠手裏。說到底,譚姑婆生氣隻是恨鐵不成鋼罷了。譚新遠從小不服管教,可真真是她的心頭肉,她常常罵他,卻容不得別人來說他不好。如今看著他好不容易找到個喜歡的女人,連眼睛都在笑,譚姑婆心裏百味雜陳。六姐朝譚新遠使眼色,譚新遠不領情,還說:“你們都別勸我了,我打定主意了。裴香茗從今往後就是我的女人,我在哪裏,她就在哪裏。我自己的事,自己能作主。”說著,他看著譚姑婆,沒有挑釁的意思,也沒有詢問的意思,隻是在告訴她,事情就這麼定了。譚姑婆手裏的拐杖動了一下,忽然鬆了手,眼看拐杖要倒下去,六姐趕忙伸手扶著。眾人都盯著譚姑婆,隻見她顫抖著從自己手腕上脫下來一隻羊脂玉鐲,朝裴香茗緩緩地遞過去。這出乎意料的舉動令譚新遠猛然一怔,有些凝噎。裴香茗感激地接過來,道:“謝謝姑婆。”譚姑婆沒再說什麼,照例用警示的目光瞪了譚新遠一眼,接過六姐手裏的拐杖轉身走了。譚新遠懵了,像被定住了不能動彈。還是裴香茗反應機靈,笑著去送譚姑婆,一直將她送出了大門。回頭裴香茗又笑譚新遠:“怎麼?姑婆送我好東西,你吃醋啦?”譚新遠這才緩過神來,也笑裴香茗:“你比我臉皮還厚,收下見麵禮就改口了,真不見外。”裴香茗舉起鐲子欣賞起來,神情恍惚了一下。譚新遠看她不說話了,不願讓氣氛冷下去,抓住她的手說:“收拾一下,我帶你去榨油坊。”
春日裏難得的好天氣,榨油坊裏裏外外都在忙碌。一般來說,榨油坊從春末夏初開始忙,先是榨菜籽油,然後是芝麻油,接著就是茶油。這是托了譚新遠的福,榨油坊本該閑著的時候忙得熱火朝天。
譚新遠領著裴香茗大大方方走進榨油坊,吸引了一串各異的目光。從前譚新遠一個人穿奇裝異服,總是顯得格格不入。可現在搭上了裴香茗,兩人的穿戴打扮都是一個路數,看上去十分登對。當然,也有人私底下說他們是狗男女,狼狽為奸,蛇鼠一窩之類的。譚新遠便都告訴裴香茗,想看她生氣的樣子,裴香茗反問:“你生氣麼?”譚新遠恬不知恥笑道:“隻要配成了對,管它是鴛鴦還是狗男女呢。”裴香茗嬌笑著瞪他一眼,說:“既然你都不在意,幹嘛要告訴我。”譚新遠越發喜愛她,情不自禁地捧起她的臉親了一下。遠近多少雙眼睛全都看見了,男人不懷好意地笑著,婦人都替他們捏把汗,少女看見了也要裝沒看見,臉蛋卻紅得像朝霞。裴香茗暗暗掐了譚新遠一把以示警告。
譚新遠帶著裴香茗在榨油坊裏裏外外地轉悠,告訴她榨油的工序,給她講茶油的營養價值。關於營養價值才是譚新遠的重點。因為本地人都當茶油是最普通不過的東西,而且因為味道奇特,人們並不作興。去年譚新遠在長沙求學時認識一位研究化學的老師,從老師那裏得知茶油的成分和橄欖油極為相近,而橄欖油是舶來品,價格昂貴。這些年來中國的洋人越來越多,橄欖油都供不應求了。譚新遠的想法很簡單,就是用茶油替代橄欖油賣給洋人,但價格是橄欖油的一半。即便是這樣也還有賺頭,因為成本低廉。隻不過這生意最大的關鍵在裴香茗,她是譚新遠認識的唯一一個可以當英文翻譯的人。裴香茗聽懂了他的意思,眼珠子調皮地轉了兩圈,說:“這鐲子是姑婆送的,不能收買我的勞動力。所以你想請我當翻譯就得付我工錢。”譚新遠一口答應了,又假裝害怕問她:“你不會坐地起價吧?”裴香茗神氣回道:“反正你在這裏找不到第二個翻譯了,就算我坐地起價,你又能怎樣?”譚新遠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湊到她耳邊說:“那我就從別的地方討回來。”裴香茗雙眉輕輕挑起,眼裏波光流轉。
譚姑婆靠在門前的一張躺椅上遙望著遠處的山巒,枯瘦的身子被和煦的陽光包裹著。她真的老了,看東西看不清,隻覺得滿世界都是霧,很多東西都隻剩下輪廓了。隔了不遠的一張舊椅子被拖拽出刺耳的聲音,是大叔公來串門了,坐下後就開始吧嗒著煙鬥。這屋子在高處,越過前邊幾座矮房子,能望見山坳裏的梯田。朦朧的視線中,譚新遠牽著裴香茗在田埂上走著,曲曲折折,來來回回,兩人卻樂在其中。譚姑婆這一生最大的缺憾是新婚便死了丈夫,也沒找到另一個想去托付終生的人,將畢生精力都耗在了譚家坊,耗在了譚家那麼多子子孫孫身上。她回頭想想,自己也算積了德,下輩子該有福報,不至於孤寡一生了。大叔公銜著煙鬥,有意無意地說:“聽說打仗都打到武漢了,就快過長江了。外麵亂,裏麵也亂,這世道全亂了。”譚姑婆看了他一眼,笑道:“都是要作古的人了,沒心思去操心那些。”大叔公又嘬了會煙鬥,問:“你真的不管了?由他亂來?就不怕後患無窮?”譚姑婆歎道:“怕呀,可是怕有什麼用?等我們一死,他還不是照樣亂來。左右都是一樣的結果,我不想再為他的事傷神了,免得等我死了,他還不念我的好。”“你啊你啊……”大叔公也染上了那種叫怕死的病魔,戚戚然地不知要說什麼好了。兩人無言地望著遠處那兩個年輕的身影,誰都年輕過,誰也有蒼老的一天,所以誰也不必羨慕誰。
臨近中午,日頭暖洋洋的。兩人走累了,坐在一條溪邊休息。裴香茗腳上穿著一雙借來的布鞋,已經沾滿了紅泥。她想用溪水擦擦鞋底,被譚新遠阻止。譚新遠一手捉住她的腳腕,撿了塊扁扁的鵝卵石一點點刮掉那些泥巴。裴香茗身子後仰,雙手撐在草地裏有微微的刺痛感,看譚新遠那麼認真的樣子極為難得,便一直盯著看。譚新遠似乎察覺到了,側頭睨她一眼:“看什麼呢?”裴香茗莞爾一笑:“從沒這樣看過你,在太陽底下。”譚新遠便念起了那句詩:“我要站在太陽底下喝你泡的茶,直至茶杯成為我的墳墓,而你是我的墓誌銘。”念完,他親吻她的臉頰、鼻尖、額頭,然後緊緊地擁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