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1 / 3)

裴府裏裏外外都很清靜,自從裴正峰去武漢之後,李管家終日在茶館裏打點生意。這幾年因打仗的關係,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要不然,裴正峰也不會想到要去和洋人做買賣。李管家不在家看著,裴世傑更加肆無忌憚,叫人把羅漢床扛了出來擺在院子裏,就公然躺在那邊曬太陽邊抽大煙。林如意如木頭樁子一般站在一旁,像是在罰站,又像是在賭氣。看在裴世傑吞雲吐霧,她頻頻地撇開頭,閉上眼,但那些縹緲的煙無孔不入地鑽入了她的鼻腔、肺腑。裴世傑用手摸了摸剛長出來半寸高的頭發,自從大家都剪了辮子之後,他就幹脆剃了個光頭,覺得一身輕鬆。裴世傑癱軟地翻了個身,眯著眼望著林如意,懶洋洋地說:“林如意,你怎麼還沒學乖呢?爺這麼疼你,可你呢?真是一條白眼狼。”林如意緊咬著牙關,額上的汗珠密密麻麻,臉頰泛起了潮紅,但她依然很倔,昂著頭,雙拳緊握,就算不肯低頭。

遠遠的,靈越隔著一座拱門坐在涼亭裏邊吃果子邊看笑話。靈越還差兩個月臨盆,為了孩子隻能躲得遠遠的。不過她已經掌握裴世傑的心思,隻需奉承他、迎合他,別說半句刺耳的話,自己的日子就能過得自在逍遙。再加上肚子裏的孩子,她才不怕將來在裴家的地位會被那個木訥的林如意威脅到。於是伺候裴世傑的差事全部落在了如意頭上。靈越早早地就打聽了,抽了大煙的女人是懷不上孩子的,即使懷上了也生不下來,即使生下來也是個殘廢。落在了鴉片坑裏,任憑她是怎樣的貞潔烈女也沒有辦法脫身了。果然,熬不過半個時辰,如意的煙癮犯了,她不能自持,像著了魔一樣撲向裴世傑,跟他扭滾成一團。靈越笑眯眯地看在這一幕,輕輕撫摸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一個小廝飛快地從外麵竄了進來,一邊跑一邊喘著氣通報消息,說是老爺回來了,剛下了船!靈越一聽警覺地站起來,轉身吩咐仆人們趕緊收拾場麵。裴世傑和林如意兩具身子互相纏繞在一起,淩亂而狼狽,他們沉浸在鴉片帶來的快感中,耳旁似乎隻有風聲,其餘的那些都十分遙遠。靈越不得已,隻好叫人把他們兩個抬回房裏去,然後吩咐所有人嚴守秘密,不得走漏風聲。

裴正峰是帶著兩個洋人回來的,先去了茶館,將客人安置在樓上客房住著。然後同李管家邊往家走邊聊著生意上的事。雖然武漢正在打仗,裴正峰卻運氣極佳避開了戰區,還和洋人談成了一筆大買賣,心情大好。李管家見狀也不敢多說家裏的事,隻是暗自擔心著,希望他安排的小廝能及時通風報信。兩人走到裴府門前,卻被一個仆人攔住,說是替沈老夫人來送信給裴老爺的。裴正峰納悶了,反問:“沈老夫人怎麼曉得我今日回來?”仆人答道:“沈老夫人不曉得,她命我在這裏守著,哪日看見了裴老爺就把信交給老爺,等不到老爺就不能回去。”裴正峰有種不好的預感,必定是有緊急的事才會非要等他回來處理,便匆匆拆開了信件。仆人又說:“沈老夫人還說,讓我等裴老爺一句話,這才能回去。”裴正峰看完短短一封信,麵色霎時變得鐵青,手心裏直冒冷汗。李管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也跟著緊張起來。仆人靜候著裴正峰的答複。裴正峰緊捏著信紙,指節都泛白了,擠出一句話:“你去回老夫人,我會處理。”仆人走後,李管家焦慮不安地看著裴正峰的臉色。裴正峰沉思了半晌,將箱子交給李管家,咬咬牙說:“給我安排馬車,去譚家坊。”

正廳裏,仆人們站成一排恭候老爺回府。靈越心神不寧地走來走去,想著怎麼幫裴世傑遮掩過去,卻沒等到裴正峰,隻見李管家一個人拎著箱子回來了。李管家說:“老爺有事要去一趟譚家坊,大家都散了吧。”仆人們麵麵相覷,又各自幹活去了。靈越如釋重負,趕緊笑眯眯地去和李管家套近乎說:“李管家,少爺這會在睡午覺呢,等老爺回來,他也差不多該起來了。”李管家警示她:“小心著,被老爺發現,我也幫不你。”靈越忙不迭道謝,又跟李管家打聽裴正峰為什麼一回來就急著去譚家坊。李管家三箴其口,禁不住靈越纏問,不耐煩地嘟喃了一句:“還能為什麼?一兒一女都是惹事精!”

榮老三飛快地駕車來到譚家坊,正值中午時分,這世外仙境般的地方炊煙嫋嫋,飯菜飄香。裴正峰一言不發,雙眉緊蹙。祠堂旁邊那一座就是譚家的祖宅,大門敞開著,門外的幾株桃花開得正好。裴正峰直奔那大門而去,榮老三遠遠望著,無端歎了口氣。

沒有看門人,也沒有丫鬟通傳,裴正峰一路暢行無阻,循著人聲來到了廚房外邊的小飯廳。廳裏坐了七七八八一桌人,都是年輕人,看裝扮能看出有三五個丫鬟和仆人。裴香茗同譚新遠坐在一起,宛如一對新人,眼角眉梢都是情意綿綿。譚新遠替她夾菜,同旁人講著笑話,一桌子人就哈哈笑起來,全然沒有拘束。裴正峰陰著臉站在門外一直沒有吱聲,直到有人看見了他。談笑聲都止住了,裴香茗怔怔地站起來,隻與父親對視一眼,便羞愧低下頭。

“跟我回家。”裴正峰二話不說,直接下了命令。裴香茗看著譚新遠,在眾人麵前既不想讓譚新遠難堪,也不想忤逆父親。譚新遠牽住裴香茗的手走到裴正峰麵前,卻被裴正峰憤怒地推開了。他從譚新遠手中奪回了女兒的手,粗暴地衝裴香茗叱喝:“這十八年,我白疼你了!”裴香茗想解釋,可看著父親眼中強忍的淚水,她不忍。“走!”裴正峰一聲令下,拽著她往外走。裴香茗回頭看了譚新遠一眼,腳下生了根似的一步也邁不開。裴正峰痛心疾首道:“你今天不跟我走,從今以後,就不再是我女兒!”裴香茗明白自己熬不過這一關,早在幾天前就和譚新遠坦白,若要麵臨選擇,她不能激怒父親,隻能先作出妥協的姿態。於是譚新遠也明白她內心的煎熬,便放了手讓她跟裴正峰走,一直將他們父女送上了馬車。

榮老三與譚新遠點頭打過招呼,便慢慢地駕車離開了。裴香茗挑開簾子,望著譚新遠筆挺地站在那裏目送自己,兩行清淚無聲無息地淌下來,濕了衣襟。裴正峰看著女兒滿麵的淚水,心中的怒火被澆滅了一大半,悶聲說道:“明天就回沈家大院去,沒有商量的餘地。”裴香茗哭得更厲害了:“爹,你要是真疼我,怎麼會忍心把我送到沈家去?”

“那可是你的夫家!你不守婦道,難道還有理了?”

“如果一定要我回去,我寧願去死。”

“你……”裴正峰被噎住了,他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女兒的性子,但這事關兩家人的麵子,事關他所有的生意。生意人,就必須要拎得清,不能感情用事而犯糊塗。裴香茗仍然淚流不止,裴正峰隻能撇開頭不去看,免得心腸軟。

回府之後,裴正峰心煩意亂,沒顧得上去問裴世傑的近況,隻聽說他在睡午覺。李管家叫廚房給他做了飯菜,他也一口沒吃,隻顧著看賬目。裴香茗回來之後也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裏沒動靜。

靈越瞧見他們回來的時候一個淚人兒似的,一個跟包公似的,便曉得這裏頭有事情。要不然,裴正峰去了趟譚家坊,怎麼把裴香茗接回來了。聯想到之前的那些流言,加上李管家的牢騷,心裏有了猜測。她想著等裴世傑清醒之後把這件事告訴他,不過等她自己小睡過後看見裴世傑的屋門仍然緊閉著。她忽然擔心了起來,趕緊叫丫鬟去敲門,丫鬟敲了老半天,裏麵卻沒有任何回應。靈越扶著腰挺著肚子走到門前,又喊了兩聲,依然沒聲音。李管家聞聲而來,責問道:“老爺在書房算賬,你們在這吵嚷什麼?”靈越低聲對李管家說:“少爺一直沒出來,我擔心……該不會是大煙抽多了吧?”李管家一驚,馬上推開門衝了進去,其餘人也跟著進去了,卻被眼前恐怖的一幕嚇得連聲尖叫。裴世傑躺在床邊,雙目充血通紅,神情猙獰,喉嚨處插著一根發簪,早已沒了呼吸。靈越受驚過度暈了過去,兩個丫鬟趕緊把她扶了出來,另外一個丫鬟朝著書房跑去,一邊哭喊:“老爺!老爺!出事了……”李管家也跌跌撞撞跑了出來,指著一個小廝說:“快點帶人手出去找林如意!跑不遠的,一定要把她抓回來!”裴正峰趕來,聽了丫鬟所言根本毫無準備,親眼看到了都不敢相信,整個人僵硬如石像一般。他不明白這是如何發生的,不明白他到底做錯什麼受到如此報應。白發人送黑發人,才是人間最淒慘的悲劇。裴正峰晃晃悠悠地撲倒在離裴世傑一丈遠的地方,爆發出一聲長長的哀鳴。在屋裏暗自悲戚的裴香茗聽見不尋常的動靜便開了窗戶,遙遙望見裴世傑的房門敞開著,父親伏在地上捶地哀嚎,喪盡了一生的風度。她猛地站了起來,嘴裏喃喃喚道:“哥哥……”

裴家報了官,縣長聽說出了人命便親自來看了一眼,然後遣人去萍鄉縣城請警署的人過來。這一去一回,就已經入夜了。裴正峰渾渾噩噩地守在兒子的屍體身邊,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含糊不清的話語。兩名警官帶了人來驗屍,一個檢查現場,一個向靈越問詢情況作記錄。靈越哭哭啼啼,想到自己失去了靠山,肚裏還有個遺腹子,便傷心欲絕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

檢查現場的警官看見床頭的煙鬥就開始疑心了,翻箱倒櫃,終於從抽屜裏找到了煙膏,便將這證物裝了起來,跟同伴說:“記一下,死者抽大煙。”裴正峰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什麼?你說什麼?”警官惋惜道:“裴老板,節哀。”裴正峰顫顫巍巍站起來,看向李管家,又看向靈越,再看著紅著眼站在一旁的裴香茗,聲音嘶啞問道:“你們、你們都知道?好啊,你們一個個都瞞著我……”裴香茗不忍見父親如此,上前扶住他:“爹,哥哥抽大煙我最近才知道,不過當時你已經去武漢了,所以我想等你回來再告訴你……”“等我回來?你看看你自己幹了什麼?還好意思等我回來?”裴正峰悲憤交加,狠狠地摑了裴香茗一掌,“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我一回家就去譚家坊找你,所以才沒顧得上和世傑說話!我連他最後一麵都沒見到……連句話都沒說上……要不是去找你,我先去找世傑,他可能就不會……”裴正峰又悲痛地嚎啕起來,捶胸頓足,形同瘋癲。裴香茗掩麵而泣,半邊臉頰火辣辣的疼,卻比不過心中疼痛的萬分之一。

警官看這一家子人泣不成聲,隻好問李管家關於林如意的情況。李管家叫出去找林如意的人都回來了,一無所獲。從蘆溪鎮的大街小巷,到碼頭的每一條船都沒放過,連她老家都翻了個底朝天,但是沒人見過她。警官咬著筆頭來回踱步,想了許久,問李管家是否有把握說林如意就是凶手。李管家確鑿點頭,許多人都可以作證,自從他們進了屋之後就一直沒出來,也不知道林如意是從哪裏逃走的。警官條理清晰說道:“窗台上有指痕和腳印,她是從窗戶逃走的,然後經過後院,進入馬房,再從馬房溜出去。正好車夫出門了,馬房沒人,所以沒人看見她。”李管家連連點頭。警官又推斷道:“已經過去了八個鍾頭,她應該已經乘船逃走了。這裏的交通太便利,一出門就是碼頭。像這樣的情況,我們可以申請發個通緝令。”李管家又點點頭,大概沒明白意思。裴香茗卻發聲了:“這位警官的意思是不去追捕了嗎?”警官無奈聳肩道:“我們經費有限、人手有限,隻要犯人逃出了管轄範圍,我們也沒辦法。”裴正峰聞言立即嘶聲喊道:“我給經費!我給你們經費,請你們盡快把殺人凶手抓回來!我要問問她,我對她那麼好、對她的家人那麼好,她為什麼要下這樣的毒手?!”警官咳嗽了兩聲,跟另一名警官交換了一下眼神,說:“關於辦案經費可以去警署和我們署長詳談,畢竟這是公務。”裴正峰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抓住對方的手:“我要替兒子辦後事,脫不開身去警署,你們要多少錢,我馬上就給!”裴香茗意識到這情形不對,想出言阻止,又擔心父親情緒激動,隻好暫且忍下來。眼看著父親叫李管家拿了一百塊大洋來塞給警官,顯然已經失去了理智。然而喪子之痛擊垮了他,便是怎麼勸都勸不住的。李管家送出去了錢袋,手裏空落落的,心裏更是不平,警官輕輕鬆鬆就拿走了他一年的工錢,這叫什麼世道。

自裴香茗被帶回去之後,譚新遠坐立難安,夜不能寐,次日便把榨油坊的事交待清楚給別人,自己跟六姐趕著夕陽回到鎮上。讓他意外的是譚氏糧油店大門緊閉,不是做生意的樣子,窗戶裏麵也一片漆黑。六姐故意奚落道:“原來糧油坊就是這樣做生意的啊?天沒黑就關門了。”譚新遠說:“平時都不這樣,該不會我一回去六姐夫就偷懶吧?”兩人說笑著走了進去,背後有一行警官模樣的人走過,好像在搜查什麼。一名警官突然伸手搭上譚新遠的肩膀,對他們進行盤問。譚新遠解釋道:“我們剛從譚家坊回來,有半個月都不在店裏。”警官說:“難怪黑燈瞎火。”譚新遠反問:“這是出了什麼事麼?”警官答道:“大案子,就是前麵河邊的裴府死人了。”譚新遠心頭頓時一驚,緊張得脫口而出:“誰?”警官比劃著說;“裴家少爺裴世傑,被自己婆娘用一根簪子插死了!嘖嘖,最毒婦人心,這可是謀殺親夫啊……哎,不跟你說了,我們還得去搜人。”警官轉身跟上了同伴,繼續盤問路人。譚新遠愣了許久,六姐推了推他的胳膊,催他趕緊進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