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 3)

關上門,六姐掏出火折子點亮了一盞煤油燈,猛地看見前麵躥出一個人影,嚇得她尖叫一聲。譚新遠也被嚇一跳,定睛一看,是六姐夫手持一根木棍作出一副要打架的樣子。六姐夫也看清了他們兩人,抹了一把汗:“哎喲,是你們呀,嚇死我了。”六姐納悶他這是在幹嘛,六姐夫朝樓上努努嘴說:“還不是新遠惹的。”譚新遠一頭霧水,噔噔噔上樓去了。

閣樓的房間裏看似平靜,什麼都沒有。譚新遠點亮燭台,房間裏籠罩了一層毛茸茸的光。彤妹正躺在床上正麵對著他,床底下,一個頭發蓬亂的腦袋探了出來。譚新遠認出是如意,頓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譚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殺他的,我是一時糊塗了,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林如意跪在譚新遠麵前重重磕了一個頭,“求你別趕我走,我實在沒地方可去!”譚新遠都不知該說什麼好,眼前的如意還是曾經那個如意麼?不過短短幾個月,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殺人犯。林如意能看出來譚新遠的猶豫,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彤妹看她可憐,扶她起來,勸譚新遠說:“我看這姑娘不像惡人,又是來找你的,就收留了她。聽說裴家拿了一大筆錢出來用作破案的經費,她若是被警署抓走,是要槍斃的。”譚新遠苦笑道:“可不是麼。彤妹,六姐來了,你隨我下來。先讓如意在這歇著罷。”聽譚新遠這麼說,如意稍微好些了,眼巴巴地望著他轉身下了樓。

譚新遠的本意是叫上大家一起商量如意這件事如何處理,隻好避開她。彤妹覺得這丫頭可憐,才十六歲,被裴世傑折磨得不成人形,還要背上殺人的罪名。譚新遠卻覺得彤妹太心軟,藏一個殺人犯在家裏總歸不安全。彤妹微微皺起一雙細細的眉,喃喃道:“她明明有機會逃命,卻跑來找你,難道不是把你當作了最可信的人?若不然,就是在逃走之前,還想見你一麵。這樣的心思你不懂?”他譚新遠搖頭說:“我不懂,也不想去懂,我的心裏隻夠裝一個人。”彤妹黯然,心中為如意感到難過,卻也明白譚新遠的心意。六姐低聲說:“新遠,你可要仔細想好,這事處理壞了,會影響你和裴小姐的關係。那裴世傑不是別人,是裴香茗的親哥哥。”彤妹和六姐各執一詞,譚新遠糾結不已,若自私一些,他應當把如意綁回裴家去邀功,以此來換回裴正峰的信任。可這樣就是送如意去死,她將自己的性命交給他,可是為了求生的。譚新遠深吸口氣,拍了拍桌子說:“我決定了,這件事,我要和她商量,明日一早我就去裴府。”彤妹和六姐都很吃驚,無法理解譚新遠和裴香茗能商量出什麼結果,難道裴香茗還能放過殺自己哥哥的仇人?六姐夫叮囑他:“裴府在辦喪事,你去吊唁一下,再找裴小姐說。”樓上突然穿出哐啷的響聲,還有一陣隱忍的呻吟。譚新遠抬頭望了一眼,問彤妹:“這是什麼動靜?”彤妹唉聲歎氣說:“如意的煙癮犯了。今日犯了兩回,多虧了六姐夫把她給綁起來才熬過去。”“煙癮?”譚新遠難以置信,“她抽大煙?”彤妹點頭說:“這是裴世傑折磨她的方式之一。你要看過她身上的傷痕,才曉得裴世傑是個魔鬼。”彤妹叫上六姐和六姐夫上樓去綁彤妹。譚新遠怔怔地坐著,沉思許久。

裴府門前掛著挽聯,白綢紮的一朵碩大的花掛在匾額中間。這是第三日,裴世傑要出殯了,設了靈堂,卻沒有擺酒席。按風俗習慣這一日是要做埋人酒的,不過裴正峰傷心過度根本無心張羅,隻想早日抓到林如意。他把屋子空了一半出來給警署的人辦公用,家裏的錢也都如流水一般進了那些警官的口袋。裴世傑的惡名家喻戶曉,甚至有不少人覺得他死了活該,所以看熱鬧的人不少,前來吊唁的人卻不多,有的也是看著裴正峰的麵子。譚新遠進門的時候,恰好碰見了徐夫子。

徐夫子已經見過裴香茗,了解前因後果,對譚新遠投去同情的目光。譚新遠撇撇嘴,同徐夫子說:“夫子,你可要保密,讓裴老板看見了肯定趕我走。”徐夫子哼哼兩聲:“你還敢來?裴老板把錯都算到你頭上了。”譚新遠納悶了,怎麼會怪他。徐夫子說:“如果不是因為你拐了他女兒,讓他一回來就奔譚家坊去,他就一定會去找裴世傑,那麼就不會讓如意有機會下手了。”譚新遠覺得這說法太滑稽了,但念在裴老板痛失愛子也就不計較。

靈堂前府裏的丫鬟仆人們哭成一片,賣力地嚎著,拚命擠出幾滴眼淚。裴香茗跪在靈柩前朝來人磕頭謝禮。不過兩日不見,她消瘦了一圈,臉色蒼白,雙目無神。譚新遠心疼得緊,在外頭彷徨了許久,臨近中午沒什麼人了才一頭衝進去將她拉起來。裴香茗跪得太久,膝蓋又疼又麻,兩條腿發軟站不住。譚新遠幹脆將她抱起來,飛快地溜了出去,鑽入旁邊的一間茶廳裏。偶有幾個人瞥見,也沒機會看清楚那是誰。

哀樂聲聲,聽起來卻不悲傷,仿佛在慶祝什麼似的。裴香茗坐在椅子上,譚新遠蹲在麵前幫她揉按著雙腿,看她眉頭微微一皺,便曉得自己下手重了,又重新拿捏力道。譚新遠低聲說:“我不放心你,就跟來看看,沒想到你家出了這麼大的事。”裴香茗卻說:“茶籽油都榨完了麼?”“沒呢,我跟他們交待清楚就出來了,心裏隻有你,哪裏還想管那些茶油。”譚新遠說著,臉上卻在笑,不一會又刻意凝住了笑意,“你哥哥的事我聽說了一些,你恨如意麼?”裴香茗疲倦地閉了閉眼睛,說:“我覺得有些事情是冥冥之中注定的,誰也不能怪。這段姻緣本來就是強求來的,如果當初哥哥放過如意,如果哥哥肯善待如意,如果哥哥沒有逼著如意去抽大煙,最後都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果報應吧。就像沈老夫人一樣,當日的因,才釀成今日的果。我不會怪雲深,也不會同情沈不離,人世間的事,都是一種輪回。”譚新遠長長籲口氣,看著裴香茗的眼睛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如意從你家逃出來,就躲在了我的糧油店裏。那時候我還在譚家坊,並不知情,是我姐姐收留了她。”裴香茗又震驚又無助,搖著頭說:“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你可以讓她逃走,讓她永遠不要回來!可是你一旦告訴了我,就是讓我為難!”譚新遠抓緊了她的手:“可是我必須告訴你,她的去留應該由你來決定。”裴香茗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我不能決定!我無論怎麼選都是錯的!放走她,父親會恨我一輩子,把她交出去,她就沒命了!”譚新遠提醒道:“可是你父親為了追捕她一擲千金,不惜血本,這樣下去裴家都會被那幫吸血蟲掏空,更不是辦法!”裴香茗陷入矛盾的漩渦,思緒混亂,根本拿不定主意。她便把一腔怨憤都發泄在譚新遠身上,朝他大喊大叫:“你給我出了一個多大的難題你知不知道?你幹嘛要這樣為難我?”他們卻不知隔牆有耳,聽見動靜的李管家早已貼在窗邊仔細將一切都聽了去。裴香茗還在矛盾不堪之中,裴正峰這廂已經親自帶人去了譚氏糧油店捉拿,搜了個底朝天,卻並沒有找到林如意的蹤跡。裴正峰索性叫警官把店裏的人都抓了起來,要帶回裴府去好好審問一番,窩藏殺人犯可是一項不小的罪名。

六姐嚇得臉都白了,差點就忍不住要招了,彤妹橫橫地瞪她一眼,叫她改了主意。六姐一想也對,如果招了,那不就是落實罪名了,還不如一口咬死了不認。

一行人浩浩蕩蕩回到裴府,旁人一看抓了好幾個人,又圍過來看熱鬧。裴香茗還在與譚新遠糾結著,卻聽見外麵動靜不小。譚新遠透過窗縫一看,竟看見彤妹幾個人被警官押著,登時衝了出去質問:“你們怎麼亂抓人?”警官聳聳肩,朝著裴正峰說:“據裴老板的可靠消息,凶手一直躲在譚氏糧油店,如果情況數實,那麼譚氏糧油店就是窩藏犯人了,按理都要送到警署去羈押。”裴正峰補了一句:“還包括你,譚新遠。”譚新遠看六姐和六姐夫神色緊張,心裏難過,他們都是老實人,踏踏實實活了一輩子,經不起這種驚嚇。反而彤妹出奇地淡定,脖頸和腰脊都是筆挺的。譚新遠想了想,警官說的是可靠消息,那就是沒有真憑實據,便有了底氣,說:“你們有證據說我們窩藏犯人麼?如果沒有,那就是濫用職權。”警官一聽便看向裴正峰,問:“裴老板的可靠消息從哪裏來的?可有人親眼見到林如意躲在糧油店裏?”裴正峰毫不猶豫說:“李管家親耳聽見譚新遠說的。他向小女透露林如意就藏在他那裏,問小女要如何處置。”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站在屋簷下的裴香茗,她穿就一身純白的粗麻衣,臉上沒有半分血色,顯得輕薄如紙。一下被推到了前麵,不得不麵對她想逃避的東西。裴正峰充滿信心地看著她,好像在詔告眾人,我女兒就是最好的證人。可是裴香茗哀怨的目光最終讓裴正峰失望了,她沒有掙紮太久便說了謊話:“李管家聽錯了,譚新遠說的是別的事,跟林如意無關。”眾人皆嘩然,交頭接耳地議論,裴正峰氣得當即噴出一口血,裴香茗嚇得連忙去扶,卻被父親一掌狠狠推開。連李管家都忍不住指責裴香茗胳膊肘往外拐,說得她眼淚漣漣。裴正峰歪著身子漸漸地倒下去,旁人扶都扶不住了。李管家叫人速速去請郎中,一邊叫人把裴正峰抬回屋裏去。幾位警官都不知該怎麼辦了,麵麵相覷。彤妹忽然開口說:“各位警官都已經搜查了糧油店,沒找到人,也沒證據說我們窩藏犯人,還不如放了我們,去抓逃犯要緊。”幾人私語了一陣,隻好將他們放了。譚新遠與彤妹相視一眼,說:“我留在裴府,你們回去。”彤妹擔憂不已:“如今裴老板恨你入骨,你留在這裏豈不危險?”譚新遠無奈一笑說:“有什麼法子,我要陪著她啊。”彤妹懂得譚新遠的深情,報之以微微一笑。

連請了兩個郎中,對裴正峰的病情束手無策,針灸之後他隻哼哼了兩聲,卻依然昏迷不醒。一個郎中說裴正峰得的應該是肝病,肝氣犯肺引起的吐血。另一個又說是胃氣反逆引起,所以病症在胃裏。兩人爭論起來不相上下,李管家也不知應該聽誰的。裴香茗當機立斷說從縣城請個洋大夫過來,李管家並不信那一套,頗多微詞,裴香茗便徑自去請榮老三跑一趟,榮老三不假思索答應了,騎了匹馬趕往縣城。

裴世傑要出殯了,靈越這幾日躺在屋裏沒出來露過麵,裴香茗便隻能一個人擔著。譚新遠一路相隨,幫她挺過這一關。在墳前,裴香茗終於放聲地大哭了起來,譚新遠聽出這哭聲裏麵無盡的委屈和心酸,便將她攬入懷中,讓她的頭靠著自己的肩膀。不在意旁人的目光,這就是譚新遠和裴香茗,他就是要和她在一起。“不是你的錯。”譚新遠低聲在她耳邊說,“不是你的錯……你爹怪你,是因為他沒想通,但是他會想通的。”裴香茗泣不成聲,斷斷續續說道:“爹不會原諒我的……他永遠不會原諒我……”譚新遠用力抱緊了裴香茗,恨不得將她跟自己揉為一體,這樣他就能完完全全地體會她的所有情感,替她分擔。

引魂幡在風中呼哧呼哧地響著,像在訴說著亡者的一生。火焰熊熊燃燒,不一會就將那一箱箱的元寶、紙錢、屋子和紙人燒了個幹幹淨淨,連灰燼都被吹散了。

榮老三在天黑之前請來了洋大夫,李管家拉長了臉不太願意請他進去。但譚新遠作了主,稱李管家若是不讓大夫救人就與殺人無異,硬是領了洋大夫進屋。裴香茗守在裴正峰床邊,一手支著下巴睡著了。譚新遠不忍叫醒她,但她聽見動靜馬上就醒了。洋大夫對裴正峰進行了一番檢查,又看了他吐出來的血,用不利索地中文和裴香茗說:“裴小姐,很抱歉,您父親的病我也治不了。他的胃裏麵有一個很大的腫塊,我們管它叫cancer,這是一種很複雜的病症,需要開刀才能看到裏麵的情況,可是這個手術在我們國家才能做……”其餘的話裴香茗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耳邊隻有cancer這個詞不停地回響、回響……她當然知道cancer是什麼,那是不治之症,但是她父親還這麼年輕,看起來這麼健朗。難道就是因為她惹了他生氣,就將他害成這樣?譚新遠看裴香茗失魂落魄的樣子,急得問洋大夫:“難道就沒有任何辦法了嗎?”洋大夫遺憾地搖搖頭,說:“我隻能給他注射幾種消炎止痛的針劑,讓他感覺好一些。”裴香茗問:“他還能活多久?”洋大夫答:“說不定,有的能活好幾年,有的隻有幾個月,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保持好心情。”裴香茗苦笑,對於父親來說,所有的好心情都隨著哥哥一道去了罷,所以說到底還是怪她。要是她老老實實呆在沈家,像父親期待的那樣,或許沈家和裴家都還平平安安的,什麼也沒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