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大夫給裴正峰注射了針劑,留下了一些止痛藥就離開了。李管家在外邊放馬後炮說:“我就知道洋鬼子沒用,還不如我們的老郎中。要麼去山上請道士做做法,驅驅邪,說不定管用。”裴香茗發著愣,聽著李管家的嘮叨,突然想到了什麼站起身來。譚新遠詫異看著她:“你不會真的要去請道士做法吧?”
裴香茗的確想去找道士,但那人如今已經不算是道士了。她告訴譚新遠,雲深跟隨張道長學修行多年,深諳藥理,或許有些秘方也說不定。眼下沒有別的辦法,隻能病急亂投醫。譚新遠卻不放心她獨自去沈家,因為如今的沈家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沈家了。
裴正峰迷迷糊糊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漸漸睜開眼來,渾身酸痛難當。裴香茗一看父親醒了,急忙俯身下去喚他:“爹!你千萬別生氣,千萬別再生氣了,保重身體要緊……”裴正峰意識到自己病重了,吃力地抬起胳膊指著譚新遠吐出幾個字:“你、出去!”譚新遠聽話地出去了,留他們父女二人說話。裴香茗見到父親如此情形,難過地哭起來。裴正峰有氣無力說道:“我談了一筆大買賣,客人還住在茶館裏等著明前茶,他們要看貨,你帶他們上沈家去看……香茗,你要回去,沈家是裴家的靠山,要不然,裴家的生意就斷在我手裏了……爹送你出國,不是教你吃裏爬外的,做人不能忘本啊,去跟老夫人認個錯,盼她能原諒你……”裴香茗越哭越悲戚:“爹,我聽你的,我會回去的。但是爹現在需要人照顧……”“你別管我!”裴正峰猛地咳嗽了一陣,喘著粗氣說,“隻有生意做成了,我才能寬心!”裴香茗隻得拚命點頭答應:“爹也要想開些,靈越肚子裏還有哥哥的血脈。”裴正峰似乎有所觸動,歎了一句:“要是個男孩就好了……”
屋裏的留聲機在放著外文歌曲,有時舒暢有時俏皮,唱片不知疲倦地轉啊轉啊,像永遠都不會停似的。裴香茗穿一身白衣,頭上佩了朵白花,整個人鬆弛地靠在譚新遠身上。他們並肩坐在廊下抬頭望月亮。話是怎麼說也說不完的,尤其是離別的時候。裴香茗沒有十足把握能和沈名嗣達成交易,隻是不想再讓父親失望。因為父親根本不知道沈家已經易主,沈老夫人的那封信避重就輕地數落了裴香茗的種種,卻隻字不提沈家的變數。譚新遠不放心地叮囑她,來來回回就那幾句話。裴香茗卻還記掛著譚家坊的榨油坊,催他早些回去把大事辦完。譚新遠輕撫她的肩背,無奈地笑著說:“除了你,哪裏還有什麼大事。”裴香茗悄聲問:“林如意到底在哪裏?為什麼他們找不到人?”譚新遠亦悄悄答道:“方才我問過彤妹了,我前腳剛離開,如意後腳就逃走了。彤妹說她本是來投奔我的,卻沒想到我會將她的命運交到你手裏。她多少有些失望和傷心,剪短頭發,換了身男裝就走了,錢也沒要,話也沒留。”兩人半晌無言,隻有留聲機還在不知疲倦地唱著。裴香茗歎口氣,突然拉著譚新遠站起來,問他:“你會跳舞嗎?”譚新遠鞠了一躬:“不太會,不過你可以教我。”
裴香茗帶著譚新遠邁著步子,一進一退,踏著留聲機的音樂在院子裏回旋。偶爾他踩了她的腳,偶爾他沒跟上節奏,但是她都笑著,轉著,忘記了四周還掛著白幔。一曲舞畢,裴香茗後背貼在譚新遠的懷中,久久不動。譚新遠閉著眼嗅著她後頸處烘出來的茶香,低吟道:“為什麼要為別人而活……什麼時候你才能做真正的裴多菲……”
清晨,裴香茗身穿一襲華麗的洋裝出現在街頭,用流利的英文向兩名美國人介紹蘆溪鎮的大體情況。經過譚氏糧油店時,裴香茗特地帶他們進去看了看,並著重介紹了這裏的特產——高山茶油。美國人聽說和橄欖油成分相似,便拿了一小瓶回去做檢驗。裴香茗臨走時朝譚新遠使了個眼色,兩人相視一笑。
上了馬車,便一路顛簸著朝沈家大院去了。途徑萬龍山,山頂上風雲變幻莫測,真的好似有龍在空中騰雲駕霧,叫美國人開了眼界。見到瀑布時,他們要求下車欣賞,見到茶場時,也忍不住要下去走走看看。這樣一邊玩一邊趕路,到沈家大院統共花了兩個時辰,一夥人都饑腸轆轆。
沈家大院的牌匾高高懸在頭頂上,裴香茗仰望一眼,覺得它像個魔咒,不知還要困住她多久。仆人見裴香茗帶了兩個洋人進來,趕忙去通傳,不一會,沈名嗣出來迎客了。雲深跟在他身後,長發已經剪短,一副商賈人家的打扮,看裴香茗的眼神很複雜。沈名嗣掃了裴香茗一眼,陰陽怪氣地問:“回來要休書的麼?”裴香茗坦然道:“這兩位客人是從美國來的,要采購一大批茶葉。沈家的仙茶一向是供應給裴家的,已經延續幾十年了,希望沈老板顧全大局。”沈名嗣轉頭看向雲深,詢問他的意思。雲深提醒沈名嗣,他們剛剛接手,不易作出大變動,尤其是他們不懂買賣,隻怕糟蹋了那些上等的好茶。沈名嗣也覺得有理,生意歸生意,隻要裴香茗不是來搗亂的,其他的事都好說。於是裴香茗又成了座上賓,與美國人一同受到了沈名嗣的款待。席間,雲深一直沉默不語,裴香茗耐心觀察,發覺他仍然是吃素的,不沾半點葷腥。可是她越發覺得雲深像極了過去的沈不離,那種壓抑、刻意的冷漠和疏離,幾乎一模一樣。
飯後,沈名嗣安排客人先行休息,裴香茗提出她想去看望沈老夫人。沈名嗣嘲諷道:“你還敢去見她?不曉得她有多恨你麼?”裴香茗怎會不知,但沈老夫人既然給父親寫了那樣一封信,目的應該是要她回來的。她便問:“沈不離呢?我有事要找他。”沈名嗣不屑道:“他啊,整天抱著孩子不放手,哪有心思管別的。”裴香茗又驚又喜,問:“秋琳生了?什麼時候?”沈名嗣答道:“就是那天你走了之後。”裴香茗心緒複雜,覺得當日一走了之愧對沈老夫人,不過這個孩子多少能帶給她一些安慰。
錦繡聽說裴香茗回來了,早已候在一旁,見她得空了便迫不及待迎上去。猛地看見裴香茗消瘦的臉頰襯著一朵醒目的白花,她怔了一下,問:“小姐……家裏出事了?”裴香茗見著錦繡比別的親人更親,握住她的手,眼眶一下就紅了。錦繡原以為她的小姐已經和譚新遠過上了逍遙日子,卻不曉得她回去以後又發生了這麼多事,一時也凝噎起來。錦繡問:“那小姐打算聽老爺的話,留在沈家來維係生意麼?”裴香茗說:“眼下我沒辦法,父親活不長久了,我隻希望能將功贖罪,讓他走得安心。”錦繡抹著眼淚說:“也許是那個洋大夫看錯了病呢,老爺福大命大,會好起來的。”裴香茗想起自己此行的另外一個目的,等辦完買賣的事,再去找雲深不遲。裴香茗跟錦繡打聽沈不離的近況,錦繡有些幸災樂禍說道:“爺現在總算認清了那個秋琳的真麵目,她仗著自己生了個崽跟爺沒日沒夜地鬧,我和子榆守在外頭,不是聽見孩子哭就是聽見他們吵架。”裴香茗十分不解問:“為什麼鬧?”錦繡答道:“還能為什麼,不就是為了財產。秋琳站在老夫人那頭,想要爺和沈名嗣父子爭到底。偏偏爺的性子和她們不同……”裴香茗一聽,忽然想起之前沈不離的反常,原來是因為秋琳。她便能理解他了。
裴香茗邁入那座小院,隻見沈不離抱著繈褓坐在院子裏曬太陽,他的神情看上去那麼滿足,可又掛著明顯的悲傷,那種矛盾的心思讓人憑空對他生出憐憫來。他看見了裴香茗,微微詫異,又快速平靜下來,衝她綻開一個笑容。裴香茗湊上前去看嬰兒,覺得歡喜。沈不離說:“是個男孩,取名叫樂水。”裴香茗答:“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沈不離點頭說:“對啊,我希望他快樂。別像我……”裴香茗心頭鈍痛,蹙眉看著沈不離,問他:“聽說你甘願放棄沈家的一切,是為了孩子麼?”沈不離輕笑道:“你懂我。可是她不懂。她怪我,她要我去爭,去搶。”裴香茗抬頭望了一眼,屋子的窗門都緊閉著。裴香茗想了想,勸他說:“秋琳還在坐月子,情緒不穩,你也別在這個時候跟她計較,等她調養好了身子,你們再細談。”沈不離悲觀搖頭:“是我想錯了,都錯了……”裴香茗看他情形不對,岔開話題說:“婆婆看過孩子了麼?她一定高興吧?”沈不離說:“看過一次,但她還在生我的氣。她和秋琳一樣,怪我不爭氣。如今婆婆把自己關在佛堂裏整日念經,誰都不見。”裴香茗倒吸口氣,料不到一向強悍的沈老夫人也已年邁,受不起打擊了。沈不離瞥見裴香茗耳後別了一朵白花,忽地心裏一顫,問:“你家有白事?”裴香茗便將裴世傑與林如意之間的種種恩怨說給了沈不離聽,一邊惋惜哥哥的性命,一邊唏噓如意的命途。“當初他送我煙膏的時候,你就該回家一趟好好警示他。”沈不離隨意發了感慨,見裴香茗神情哀慟,馬上又改口說,“不過他那個人恐怕是聽不進你半句勸的。人各有命,你也不必自責。”裴香茗怔住了,她當時將所有的心思都掛在了譚新遠身上,的確沒想過要回家勸勸哥哥,隻想著等父親回來就好了,哪知道……沈不離懷中的嬰兒突然大聲啼哭了起來,他逗弄了一下嬰兒的小臉,笑著說:“他餓了,我帶他進去吃奶。”裴香茗便起身向沈不離告辭。她沿著池塘往回走,看著倒映在水中的影子被風一吹就皺了,忽然想起那句“樹欲靜而風不止”,心裏極難過。
門窗緊閉,空氣裏氤氳著一股腥膻的奶味。生完孩子之後,秋琳一直畏光,窩在床帷裏頭光線很暗的地方喂奶,一邊問:“你在外麵和誰說話?”沈不離答道:“香茗,她來談生意。”秋琳忽然臉色大變,陰沉沉地說:“她還敢來?她把你害成這樣!”沈不離緊張孩子,說:“你小點聲,別吵著孩子。”秋琳突然被激怒了,將正在吃奶的嬰兒粗暴地推到沈不離懷裏去,尖細的聲音咆哮著:“你那麼喜歡孩子你就把他帶走好了!”嬰兒拚盡全身氣力哇哇大哭起來,仿佛受到了虐待。沈不離心疼萬分,抱著孩子一個勁地哄著。頃刻間,秋琳臉上就掛上了兩行淚,哽咽道:“你說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哪個當爹的會為了孩子舍棄萬貫家財?哪個當爹的不為自己的孩子打算?”沈不離不想再爭辯,於是反問她:“你覺得要萬貫家財才能養得起我們的孩子?難道我失去了沈家的財產就不配當爹了?”秋琳道:“我覺得你被裴香茗蠱惑了,你什麼都聽她的!”沈不離無力再解釋,靜下來安慰她說:“你現在沒想通,也許將來會想通的。我不想留在沈家大院,等你出了月子,我們搬出去。在山裏找一個清靜的地方,蓋一座房子,就我們三個人,沒有人打擾。”秋琳聽著那嬰兒撕心裂肺的哭聲,愈加崩潰,捂著耳朵哭嚷:“吵死了,他就要把我吵死了!把他抱出去!抱出去!”沈不離二話不說抱著孩子從屋裏衝了出來,對外麵的子榆的說:“去叫奶娘過來。”子榆麻利地跑去喊奶娘了。不一會奶娘來了,沈不離將孩子交給她,叮囑說:“他親娘身子不好,這孩子就交給你了。”奶娘小心地抱著孩子,臉上洋溢著寵溺的笑容。沈不離放心了些,又轉身對子榆說:“把搖籃被褥都送去奶娘屋裏,讓她安心坐月子。”
裴香茗行至後院,聽見旁人在議論著“二爺”。他們口中的二爺便指的是雲深了。她明白,此時的雲深,已經不是那個為她答疑解惑,絲毫不沾煙火氣的道士了。他是二爺,居心叵測、運籌帷幄,最後鳩占鵲巢,既報了仇,又得了利。但是他為什麼沒搬去主人的廂房,為何還住在後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