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裴香茗來了,仆人紛紛噤聲,有人敲門通傳,說是沈夫人來找二爺。雲深便敞開了門請裴香茗進去。裴香茗打量了一下他的住處,十分簡樸,桌上擺著一摞周易之類的書。雲深猶豫了一下,沒有稱呼裴香茗為嫂子。裴香茗也沒有稱呼雲深為二爺。彼此的身份都變得尷尬了,便省去了稱謂。雲深轉身去沏茶,裴香茗止住他說:“不用了,我隻來問你一件事。”雲深便停下,靜靜聽她。裴香茗說:“我父親……前些日子因傷心過甚,加上氣急攻心,吐了口血便昏迷不醒。後來請了洋大夫來看,說是胃裏長了一個瘤子,是不治之症。你通曉藥理,一定有藥方可以幫父親減輕痛苦吧?”雲深說:“瘤子分很多種,有的可治愈,有的無力回天。但有一點十分重要,便是要令尊放下心裏所有的執念,不要再為凡塵俗世而擔心憂慮。我這裏有個方子,你可去試試。半枝蓮與白花蛇舌草各三兩,用大鍋盛水煎煮一個時辰,每日當水飲用,不可間斷。”裴香茗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牢記著雲深的話。“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派人來傳話就好,我一定盡力幫忙。”雲深說完這句話,眼眸中閃耀著那種少年的靈氣和光芒。裴香茗恍惚了一下,想起雲深不過才十六歲。他身上背負的東西,比她沉重得多。裴香茗忍不住問他:“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雲深愣了神,癡癡地看著裴香茗。
一座連一座的山頭種滿了茶樹,采茶女隔幾行站一個,各自忙碌著,手下不停歇。新采下來的茶葉一筐一筐地送進山坳的一排屋子。裴香茗帶著美國人觀看師傅製茶,一道道工序下來,足足看了一個多時辰,兩人都驚歎不已,沉浸在茶香四溢的空氣中十分陶醉。本來這買賣裴正峰就談好了,再通過裴香茗的介紹和實地考察,他們對這批茶葉十分滿意,當即就決定先付三成定金,等茶葉全都出完,再付全款。裴香茗完成父親所托,便同他們一起回到鎮上,仍然安置在茶館的客房裏。
裴正峰吃著洋大夫留的藥,精神好了許多。聽裴香茗說買賣做成了,定金拿到手,心裏便踏實多了。隻是望著兒子的遺像仍然鬱鬱寡歡。裴香茗將雲深的藥方告訴父親,說是能根治他的病。裴正峰早問過李管家了,人家洋大夫都說了是不治之症,哪裏是一個小道士能根治的。可裴香茗堅信不移,千叮萬囑要父親每日將藥湯當水來喝,持之以恒便會有效。裴正峰也隻好勉強答應了,又不放心囑咐女兒:“這些天你要上山去守著,親自將那些茶葉運送回來。還有,跟沈家訂好雨前茶,老客戶早就付了定金的,雖然獲利不多,但是貨量很大……”裴香茗都一一應了,隻叫父親別操勞,專心養病就好。
裴香茗關上房門,從走廊穿過。夜風沁涼,她的洋裙被吹起來,蓬蓬的像跳起了舞。她回頭看著空落落的院子,想起前日同譚新遠跳舞的情形,臉上浮現輕鬆的笑意。
廚房那邊亮著燈,裴香茗好奇走去一看,是伺候靈越的丫鬟在蒸籠裏拿吃的東西。轉身撞見裴香茗,丫鬟忙說是替靈越拿的。自從哥哥開始辦喪事,靈越就沒露麵了。裴香茗雖然恨她煽風點火,但念她懷胎七月來喪夫,也是個可憐人,便不想苛責她什麼。裴香茗同丫鬟一道去看望靈越,卻見她並沒有那麼可憐,臉色紅潤,神情愜意,根本不像新寡婦的樣子。看裴香茗來了,才作出幾分傷心的樣子來,嬌弱無力地說:“我一直沒胃口,好幾日沒怎麼吃東西了,可是大家都勸我,要我為孩子想,捱苦也要吃下去。”裴香茗實在不想看她演戲,說:“是啊,你多吃點。吃完早些休息罷。”說完,她就從屋裏出來了。一股悲哀又湧上心頭,她早知道靈越對哥哥都是虛情假意,可從來沒去提醒一聲,難道這不是她的錯麼?是了,原以為能推得幹淨,其實到頭來,還是她的錯。萬幸的是,靈越肚子裏懷著哥哥的孩子,要是個男孩的話,或許能讓爹重新振作起來。
碼頭上人來人往,堆放在岸邊的一大堆木材分別送上了幾艘船,慢慢地托運走了。過了不久,又有更多的木材被運過來堆在岸邊,工人們吭哧吭哧幹完活,直接用毛巾在河水裏浸一下撈起來,擰都不擰就往臉上身上擦。接著又有船隻靠岸,下來了幾個藥材商人,直奔著沈家的藥鋪去了。
裴香茗領著美國人在街上逛遊,帶他們嚐了嚐這裏的特產,像艾葉粑粑、紅薯飯、米麵之類。美國人吃著小攤上的米麵讚不絕口,流連忘返。裴香茗遠遠看見譚新遠正在向幾個過路商人招攬生意,被吸引了過去。
“茶籽油是本地最常吃的油,比豬油、菜油、花生油都更好,你們看我們這裏的姑娘漂亮吧?老人長壽吧?都是吃這個茶籽油吃的!還有啊,不小心磕磕碰碰,青了腫了,或者被開水燙了,馬上塗這個茶油,一天就見好了。各位老板,可以先拿一小壺去試試,本人免費贈送。”譚新遠滔滔不絕地說著,對方半信半疑地聽著。畢竟茶油對於北方人來說還是一件新鮮東西。裴香茗好奇地走了過來,兩個美國人也跟著她身後不遠處,邊聊邊走。
譚新遠眼珠子一轉,笑嘻嘻地衝裴香茗打招呼:“裴小姐!早啊!”裴香茗順勢過去了,禮貌地回應:“譚老板早。”譚新遠故意大聲說:“美國人要的那些茶油啊我都準備好了,就在倉庫裏放著,他們什麼時候裝船,你來招呼一聲。”裴香茗忍著笑說:“好啊,辛苦了,譚老板。”譚新遠擺手道:“我哪有你辛苦啊,你又要當翻譯又要做買賣,真是女中豪傑。”旁人聽了就開始打量裴香茗和兩個美國人。有人疑惑問裴香茗,為什麼美國人要買茶油。裴香茗解釋道:“他們平常吃的是橄欖油,但是國內不產橄欖油,因此價格非常昂貴。而茶油的成分和橄欖油是極為相似的,價格卻是一半,美國人當然願意買了。”因為語言不通,他們也不能直接問詢,但看著美國人興致盎然的樣子,他們寧可信其有了。譚新遠朝裴香茗作揖道謝,又衝美國人揮手喊著古德拜。美國人自然也禮貌地跟他古德拜,一看這情形,商人們私下商量後,同譚新遠約定明日去譚家坊看看榨油坊的規模和條件,譚新遠一口答應了。
次日,譚新遠帶人回了譚家坊,裴香茗則回了沈家大院。兩人的馬車並駕齊驅,在譚家坊的岔路口分道揚鑣。他們同時掀開簾子朝外看,卻隻看見大霧中朦朧的輪廓,什麼都看不真切。譚新遠恨不得吹一口氣將霧都吹散,這樣便能好好地看她一眼,不過轉眼間,便看不見對麵的馬車了,空留馬蹄聲在山穀間回響。
譚新遠帶著一行人在榨油坊呆了一上午,又安排了一頓新鮮野味,叫他們一個個吃得肚皮發脹。譚新遠發現,人隻要被食物填飽了,就會思維遲緩,變得容易妥協。臨走時,商人們跟譚新遠定下了數筆小買賣,雖然小,但是對譚新遠來說是個極好的開端。
安排人手和馬車將商人們送回鎮上去,譚新遠繼續留在榨油坊看守,入夜才回去休息。喝著茶,就想起裴香茗,她在這坐過,在這走過,在這住過,留下了無數種痕跡。不一會又想起林如意,彤妹說她走的時候很決絕,像是傷透了心。
篤篤的聲音突兀響起,譚新遠回過神來,朝門外一看,是譚姑婆拄著拐杖慢吞吞地挪過來了。不知是不是光線昏暗的原因,譚新遠覺得她麵容枯槁,眼神暗啞,心口驟然收緊,便伸手去扶她。“姑婆,這麼晚了過來,是不放心我?”譚新遠半開玩笑地說,“該鬧的事都鬧過了,我這會很安分呢。”譚姑婆有些生氣地瞪他一眼,質問他:“那個女的呢?收了我的鐲子就跑啦?”譚新遠挑了挑眉,反問:“姑婆,你是不是都聽說了,故意來看我笑話?”譚姑婆習慣性地用拐杖敲著地磚,粗聲粗氣說:“你嘛,大話都說出去了,說什麼她是你的女人,你在哪裏她就在哪裏。你就在這呢,她人呢?麵子都丟盡了!”譚新遠嘟喃著:“這不是出了點意外麼……她有要緊的事,等處理完了,會回來的。”譚姑婆恨鐵不成鋼,指著他教訓:“你要了人家,就得負責任!什麼叫她會回來,她一個婦道人家應付不了的事多著呢!她被她爹捉走,肯定是送回沈家大院了吧?你在這幹等著?等她再逃出來?”譚新遠倒吸口氣,瞪大眼睛問:“姑婆,你怎麼突然這麼在乎她?”譚姑婆義正言辭說:“我不是在乎她,我在乎譚家坊的名聲!”譚新遠聽出來了姑婆的口是心非,其實她就是心疼晚輩,可那張嘴比刀子還厲害百倍。譚新遠笑著說:“那我應該怎麼辦?”譚姑婆說:“當然是去沈家大院搶人咯!她身在曹營心在漢,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叫沈家給她休書,你們就能順理成章在一起了。”譚新遠由衷地佩服起了姑婆,原來他骨子裏的叛逆是遺傳的,怨不得他自己了。譚新遠哄著譚姑婆說:“等我忙完這一陣子,一定上沈家去搶人。姑婆你別急,我絕對不會丟了譚家坊的麵子。”譚姑婆忿忿道:“你太爺爺就曾經跟沈家搶過女人,可惜了……”她不知怎麼嘮叨起了上一輩的事,譚新遠便耐心地聽著,許久沒有這樣聽譚姑婆講故事了,好似回到了小時候。譚新遠沒有打岔,就一直聽姑婆說話,直到她睡意昏沉,便將她搬到床上去睡了,自己坐在一旁看著她。他打小沒見過母親,姑婆和十幾個姐姐卻給了他足夠的溺愛。每每父親要拿笤子抽他的時候,總有人會幫他求情,譚姑婆首當其衝。他對她所有的頂撞、忤逆和不耐煩,都不過是仗著她的溺愛。
裴香茗將第一批明前茶運送下山,交到了美國人手裏,完成了今年第一筆大買賣。拿到手的錢沉甸甸的,她也終於明白生意人的艱辛不易。裴正峰叫李管家把錢收好,畢竟為了裴世傑的案子花了不少冤枉錢,這才補上窟窿。看父親欣慰不少,她心裏也好過一些,休息了兩日又回到茶場裏去。她在茶場邊上收拾了一間小屋子簡單住下,隻想離沈家大院盡量遠一些。聽說沈不離和秋琳的關係日益僵化,連孩子都抱出來給奶娘撫養了,裴香茗更不想去趟渾水,隻盼著茶葉好,生意好,父親的身子也好。
午後的日頭不熱,卻很刺眼。在外采茶的人們都戴著草帽,披著紗巾,分不清誰是誰。裴香茗也挎了隻籃子采茶去,閑著胡思亂想,不如找點事幹。雲深不知何時來的,站在她身後久久沒出聲,隻是看著她。裴香茗看見了日頭底下的影子,轉回頭去,麵上蒙著紗巾,隻露出兩隻亮亮的眼睛。
兩人找了一棵樹下躲蔭,雲深從籃子裏撚了根新鮮茶葉放進嘴裏咀嚼,慢吞吞地說:“今年雨水多,出的茶葉是極品。”裴香茗望著遠處說:“不是說最極品的茶葉出自你們道觀麼?”“是啊,武功一品應該也出來了。”雲深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不經意的惋惜,又問裴香茗,“令尊如何了?”裴香茗答道:“按照你的方子喝著湯水,不過他實在很難有好心情。我能做的就是做好裴家的每一筆買賣,讓父親寬心。”雲深說:“茶場這邊,父親完全交由我負責,你有需要便和我說。”裴香茗忍不住反諷:“你作得了主嗎?人人都說二爺和大爺沒得差,都是傀儡。”雲深沉默了,也覺得好笑,許多事情都逃不過一個輪回。
“你會離開沈家麼?”
“遲早。”
“最遲何時?”
“我也不知道。”
雲開了,裴香茗迷茫地望著遠處山頭上露出的高山草甸連綿不絕,如同人間仙境,可對於他們來說,卻形同囹圄。裴香茗問雲深:“老夫人最近如何?”雲深說:“還在佛堂裏不肯出來。”裴香茗微微皺眉問:“沈不離也沒去見過?”雲深說:“他的情形好不到哪裏去。”裴香茗看著雲深,他卻避開了她的視線。她看出來了他是內疚的,覺得愧對沈不離。曾經拿他當知己的那個人,被他傷害最深。如今的場麵歸根結底是她造成的吧,因為放出惡魔的人,是她啊。
盡管千萬個不情願再踏入沈家大院,盡管有極大的可能又被老夫人一個茶杯砸出來,但裴香茗仍然要去看看她。佛堂門窗緊閉,裏麵光線昏暗,透著門縫什麼也看不見。裴香茗敲門敲了許久,沒有回應。忽然從窗台上跳下來一隻貓,尖叫著嚇了她一跳。轉身一看,門底下開了一方小洞,貓從洞裏鑽了進去。裴香茗覺得古怪,便趴下去從洞口朝裏看,一隻老鼠哧溜一下從她眼前竄過去,貓也飛快地一掠而過。她一貫最怕老鼠,嚇得尖叫一聲。
這時裏麵才傳出動靜,咚咚的響聲,像是什麼東西在敲擊梁柱。裴香茗試著喊了幾聲“婆婆”,那敲擊聲更密集了。裴香茗心慌了,連聲喊道:“婆婆,是你在裏麵嗎?你怎麼了?我推不開門啊,你別急,我叫人來!”她情急之下想找東西把門撞開,急得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卻不料撞見了沈名嗣。他獨自一人拎著一個食盒走過來,陰沉沉地看著她。裴香茗看見他手裏的食盒,頓時恍然大悟了。可容不得她多想,沈名嗣扔下食盒一個箭步衝上前勒住她的脖子,惡狠狠地說:“你走就走了,還回來多管閑事!”裴香茗掙紮著揮舞雙臂,喉嚨被卡住了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她用力地蹬著腿,力氣卻越來越小,動作越來越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