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繞指柔1(1 / 3)

西式鍾樓矗立在熙攘的火車站廣場中央,鍾聲喤喤,驚起樓頂尖處一群麻雀在一片橙黃的夕陽中撲棱亂飛。

阮連昊心裏默數了幾下,已經五點了。空氣中塵土飛揚,將火車站籠罩在一片破敗的氣氛中,雖然依然繁榮。似乎在他記憶中,家鄉不是這樣的。他出國那一年英法侵略戰爭剛結束,國內爆發了大革命,接踵而來的是軍閥混戰。這幾年局勢越發緊張,絲毫沒有要結束的意思,大概小鎮也疲憊了,每一個人都行色匆匆,唯有阮連昊四處張望著,流連忘返。

一名女子擦過他身邊,嘴裏在嘟囔:“真的又要開始打了嗎?才結束幾年,怎麼又要打?”

阮連昊舉目望去,見那女人身著紫緞旗袍,發髻梳得光亮,腳上卻穿了雙粗布鞋。她身旁的男人忙拉住她:“噓……別亂說話!沒人說要打,咱們不過是先做好準備,以防萬一。”

男人穿著普通的便裝,但身子筆挺,一看就知道是軍隊的人。阮連昊皺起了眉,難道真要打仗了?他出國到現在,七年而已,這座城鎮已經衰落成如斯田地。

他將小提琴跨在肩上,拎起皮箱隨人流往出站口走去。抬頭看遠處的鍾樓上豎著大大的三個字“安源站”。安源,寓意平安之源,本是贛西小鎮,卻因獨特的地理位置和煤礦資源成為軍事重地,也成為商人們南來北往必經之地,有“小上海”之稱。

人頭攢動中,阮連昊一身西裝革履分外惹眼,他有些不自在,先前不知家鄉還是如此閉塞,他該在半路換下洋裝的。他又摸了摸下巴,尷尬地笑了笑,是自己沒刮胡子,還是頭發沒梳好?引得不少女子回頭盯著他看。

出站口就在通道的盡頭了,忽然前方人群中一陣騷動,原本朝外湧去的人流猛地回竄,大家都不知出了何事,隻聽得前麵有人在大叫:“殺人啦——殺人啦——”

人群中尖叫聲四起,紛紛往後退,通道內頓時水泄不通。阮連昊始料不及,被人流衝擊得往後踉蹌幾步,後背撞在了牆上。他便緊貼著牆伸頭遠眺,瞥見幾名警察的身影,好像是在抓什麼人。

待連著一陣槍聲響起,他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人們更加驚恐,啼哭聲、呼救聲和吵嚷聲不斷,大家都不知要往何處逃,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跑亂撞。阮連昊依舊貼著牆,護住自己肩上的小提琴。

突然之間,一名學生模樣的女子被擠到他跟前,眼看要摔倒,阮連昊及時伸手撈了她一把,緊接著一群人蜂擁過來,她被撞進了他懷裏。形勢紛亂無章,他也顧不得什麼,將她緊緊箍住。他能感覺到她的身軀在輕微顫抖,不由得加重了幾分力,低頭朗聲對她說:“別怕,一會兒就好了。”

她的頭在他懷裏轉動,然後微微抬起,露出一張白淨清雅的臉,她隻道了聲“謝謝”,又匆匆低下了頭。

阮連昊乍一看覺得驚喜。這女子的眼睛晶亮而純淨,像是古書裏描寫的那般翦水秋瞳。若不是額前厚重的劉海兒遮住了神采,她一個眼神的流轉便能叫人心動吧。

她不得已貼著他,隻好刻意撇開頭,長發漆黑柔順,熨帖在他頸上。

阮連昊聞到一陣發香,嘴角不由得上揚,這樣的女子抱在懷裏真是舒服。

直到四周漸漸恢複正常,阮連昊才鬆開護住她的手,女學生低垂著頭對他道了謝。他發現她的舊式校服上印著小小的校徽,是長沙女子學院。

她匆匆抬頭瞥了他一眼,他的襯衣領口敞著,方才她的臉就貼在他肌膚上,現在還一直發燙。

她似乎有些局促,又對他鞠了一躬表示謝意,匆匆往外走了。

阮連昊努起嘴,眼含笑意,看她藍衣黑裙的背影別有韻味,可不是一般女學生。直到她淹沒在人群中,他還一麵在笑,一麵回味方才那陣好聞的發香,心情愉悅。

出了火車站左拐是老城鎮。古老的街麵仍舊鋪著大塊大塊的青石板,被磨得溜光。縫隙寬而淺,儲著灰土。街道兩旁還是明清時期遺留下來的房屋,暗紅啞黃。屋簷高高低低,縵廊延長。

這並不是阮連昊回家的路,卻是他想念已久的老街。這條街多年來一直不變,或許存在了一百年、二百年,或許還更長久。他拎著大皮箱、背著小提琴,雖有些疲倦但興致盎然。

對路人投來的異樣目光,阮連昊始終保持著燦爛的笑容,很吃力地穿過兩條街,到了中西街道交叉路口上的德貴茶館。

夕陽的餘暉已經照上了廳堂裏的匾額,秋日愈短,茶館裏空無一人。阮連昊跨過門檻,環視四周,好容易見到角落裏有一個收拾衛生的小丫頭。

阮連昊放下東西,朝她走近幾步,麵帶微笑問:“請問,你們老板呢?”

“啊!”小丫頭被冷不丁冒出來的聲音嚇了一跳,盯著他打量半晌,紅著臉答,“在……樓上。”

阮連昊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手指隨意敲著紅木八仙桌,“那先給我上一盅廬山雲霧。”

小丫頭垂著頭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會……我……我去找老板娘!”

他望著小丫頭慌張失措的背影笑起來,家鄉的女子還都是這樣可愛。

木樓梯吱嘎作響,阮連昊側頭看,走下來的婦人身材有些發福,還穿著舊式旗裝,斜襟的素色上衣袖擺都鑲滾花邊,黑緞裙下及踝,一雙繡花鞋走起路來悄無聲息。

他朝椅背一靠,朗聲笑道:“還要勞煩貴嬸親自為我沏茶,這麼大一間茶館怎麼也不多請幾個人?”

婦人一怔,一雙精明的杏眼盯著他打量許久,遲疑問:“你是……”

阮連昊斂住笑意,故作神氣,“連我都不認得,我看你們這茶館也別開了!”

李貴花一聽這話,先是驚訝,繼而撫掌大笑。

十幾年前,一個小搗蛋鬼裝模作樣來喝茶,砸了他家的杯子還死不認錯,當時他就扔了這句話出來。可惜,王德方不吃這一套,愣是把他扣下來做了兩天苦工。後來他們才知道,那小不點兒居然是阮家的小少爺!全家人心驚膽戰挨了幾日,生怕阮司令派警察找上門,過了許久倒也平安無事。大概一個月後,那小少爺親自上門來斟茶認錯,害得王德方直喊他小祖宗。再後來,小少爺愛泡在茶館裏聽人說書,跑得勤快了,也與他們混熟了。

阮連昊站起來拉開旁邊一張椅子,“貴嬸坐吧。”

李貴花直勾勾盯著阮連昊嘖嘖稱道:“幾年不見,都長這麼高了!還真看不出來,從前那混世魔王,脫胎換骨成翩翩公子了!”她笑逐顏開,探頭朝樓梯方向大喊,“喂,冤家!下來看看誰來了!是我們四少留洋回來了!”

樓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不一會兒,一襲褂袍的王德方就跑了下來,一拍大腿一跺腳大喊:“哎呀!四少回來了!這些年可把我們茶館給寂寞死了!”

阮連昊朝著王德方肩上使勁拍了拍,“德叔,我走的時候,你可是打死都不肯說舍不得我啊!還是貴嬸疼我,一個勁兒抹眼淚。”

“唉,真好!”王德方一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密密麻麻,“長這麼高了……你走的時候,隻到我耳朵根!”王德方忽然想起什麼,轉向李貴花,“對,你上去看看,別怠慢了蘇小姐。”

李貴花恍然反應過來,忙上樓了,一麵說:“四少你先坐著,我家娟子還有客人在。”

阮連昊連連點頭,輕聲問德叔,“娟子最近怎樣?”

王德方笑笑:“老樣子,我們啊,盼著她平安就好!這不,這幾年,多虧有位蘇小姐經常來看看她,也算是娟子唯一的朋友了。對了,光顧著說話,忘了給你上茶!”

阮連昊拉住他,“不用了德叔,我這剛回來,趕著回家去,明天再來喝茶。”

“四少就走啊?”李貴花恰好在樓梯口,“噔噔噔”幾步往下跑,無奈腳小跑不穩,險些摔倒,幸好後麵的女子及時扶了一把,李貴花驚魂未定撫了撫胸口,“還好還好,還好有蘇小姐,不然我可要摔死了。”

“沒事吧?”那一聲低柔婉轉,透著說不出的嫻靜。阮連昊不禁側頭望去,隻見貴嬸旁邊一名女子的身影緩緩滑下樓來,黑皮鞋、白襪子,黑裙子、天藍色的棉布上衣……阮連昊盯著她胸前如緞般的長發和額前厚重的劉海兒,心中忽然湧起強烈的期盼,期盼她快快抬頭,好讓他再看清楚她的樣貌。

遠遠的西天暗淡下去,就在她抬頭的一瞬間,最後一絲光輝也被夜幕吞噬。

但是他驚喜地發現,她的眼睛如此明亮,宛若點亮了整張麵龐,她就一直在他眼前發光、一直發光。

貴嬸拉著她的手介紹,“這位是阮家的四少爺阮連昊,剛留洋回來。四少,這就是我方才說的蘇小姐,蘇欽玉。”

她眨了眨眼,一雙濃黑的睫毛最終和她的劉海兒一樣,蓋住了奪目的光輝。她垂眸對他點點頭:“阮少爺,今天多謝了。”然後轉身對李貴花和王德方柔聲說:“貴嬸、德叔,我先回去了,怕家人等得著急。”

“哎,天黑了,讓你德叔去叫個黃包車!”李貴花推了王德方一把,蘇欽玉還沒來得及婉拒,被阮連昊搶先說了句:“我送她回去!”

蘇欽玉微微仰頭看了他一眼,那種熱切的目光灼熱了她的臉頰,她忙又垂下頭去,“不用,我家也不遠。”

阮連昊意識到自己唐突了,國內不比國外。

蘇欽玉雙手拎著提包,不太敢再直視阮連昊,隻是很謹慎地保持自己從容的姿態說:“我先走了。”

阮連昊望著她的背影在石板路上漸行漸遠,被兩旁人家的燈籠燭火映得朦朦朧朧。

李貴花朝王德方使了個眼色,二人竊笑。

阮連昊聽見“哧哧”的笑聲緩過神兒來,故意帶著幾分玩世不恭問:“這是誰家的姑娘?四少我喜歡得緊。”

“蘇家,就是跟著盛老爺開礦那個蘇家!”

“盛老爺還健在?”

“去了,前兩年在上海辦的喪事,還上了報紙吧。四少在國外竟不知道?”

阮連昊微不可聞地歎了一聲,“現如今誰在管煤礦?”

“分了好幾個東家,蘇瑞祥算一個。盛家的子弟都專心搞那個鋼鐵去了。”

阮連昊若有所思點點頭,早年蘇瑞祥的煤礦遇到些麻煩,資金周轉不靈,還借過賀家一大筆錢。當時牽扯不清,鬧得幾家人有些不愉快。不過那些舊事,和他有何關係?他不願意去理會那些世俗煩事,隻需想到剛才那女學生,便忍不住笑意。

在昏暗的夜色下,蘇欽玉從容地穿過狹窄幽深的巷子、蜿蜒的街道,兜兜轉轉回到家。從蘇家大院側邊的小木門邁進去,問正在晾衣服的丫鬟:“小雨,開晚飯了嗎?”

“是大小姐回來啦!”丫頭呆了一下,接著歡呼,“每次都是這樣突然跑回來,也不提前告訴我們一聲!晚飯收了呢,一會兒叫廚房再做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