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繞指柔1(2 / 3)

蘇欽玉一聽著熟悉而清脆的聲音渾身都放鬆了,有種曆經千山萬水終於回家的感覺,笑問:“爹和錦玉在家嗎?”

“老爺在書房忙吧,二小姐出去了!”

蘇欽玉隻有這一個妹妹,自小就管著她,出於習慣念叨:“她又在外麵玩。這麼晚了會不會碰到壞人呢?”

小雨撅嘴道:“二小姐忙著挑夫婿呢!放心吧,車子跟去了,晚些就回來了。”

蘇欽玉點頭應著,拎著手提包一晃一晃進了屋。看著這座中西合璧慘不忍睹的房子,她總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她素來見不得不中不西不洋不土不倫不類的東西。

下人見大小姐回來了,紛紛笑著問好,蘇欽玉也一一答過。輕快踏上木樓梯,低跟皮鞋叩擊著紅木地板響起好聽的節奏,像在跳舞一樣。

書房門緊閉,蘇欽玉敲了敲門,推開一看才發現有客人在。很陌生的麵孔,她一向不大與人打交道,頓時傻愣在門口不知進退。

蘇瑞祥忙道:“這是我另一個女兒。大玉,快來給陳伯伯倒杯茶。”

那客人感到詫異:“蘇老板竟然有兩個女兒?”

“嗬嗬,此女喜靜,又在外地念學,不常在家。”

蘇欽玉十分拘謹地在客人麵前問了聲好,添上茶,然後趕緊退了出來。門一關上便鬆了口氣,她最怕的就是見生人。

回到自己房間,清一色西式家具擺設,也算是一方淨土。

她想起要拿點東西,剛打開手提包,一顆圓滾滾的扣子掉了出來。拾起一看,不由得出了神兒。那位阮家的少爺叫什麼,她記不得了,可是他的容貌和身量卻叫人想起來都麵紅耳赤。扣子一定是在車站遇到混亂時掉在她包上夾縫裏的。她當時離他那麼近,對陌生人她又緊張得要命,不知自己窘迫的模樣落在人家眼裏會是什麼樣子?

她一怔,覺得自己想得太遠了。不由自主地捂住發燙的臉頰,埋首在鬆軟的絲絨被窩裏深呼吸了幾番。

阮公館青灰色的樓頂隱在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木中,油亮的葉子在陽光下暢快呼吸,伴著一扇窗內傳來的悠揚琴聲。阮連昊穿著鬆垮的連身睡袍對著窗玻璃拉琴。他時常不知道自己在拉什麼,全憑一時興起,有時候根本不成曲調。

“四少爺,司令讓您下去和家人一起用餐。”少女清脆的嗓音打斷了奇怪的旋律,站在門邊的大辮子女孩是阿杏,管家的女兒,從小在阮家長大。

阮連昊無奈地放下琴,轉身對她語重心長地說:“阿杏,我不是說了,悄悄去廚房端出來,不要驚動我爸。”

阿杏很快辯駁:“可是司令看見了,而且少爺剛回來,確實應當和家人一同用餐。”

阮連昊揉了揉手,應道:“看來我得改改習慣。你先下去吧,我換件衣服。”

陽光透過淡雅素淨的瑞士紗簾灑入餐廳,中間擺放著一張巨大的黃花梨圓桌,一圈隻坐了三個人。

阮連昊臉上掛著新鮮的微笑下了樓梯,拐彎,穿過香樟拱門,“大家早上好!”

傭人幫忙拉開椅子,阮連昊道謝坐下,朝上座的阮宏慶說:“爸,你們先吃就是了,不必等我。”

阮宏慶嘴唇微動,唇上的八字胡也跟著動了兩下,濃眉緊蹙,半晌才說:“吃飯。”

“嗯,爸媽吃飯,三哥吃飯。”端起粥來呼啦啦喝幾大口,阮連昊笑眯眯伸出大拇指讚道,“黃嫂熬的粥真好喝,我在外麵一直惦記這味道!”

三少爺阮連朝笑道:“去了大不列顛還想著家裏這些土得掉渣的東西?”

阮連昊邊吃邊答:“家鄉的東西總是親切可愛的。”

“連昊,你一大清早就嘎吱嘎吱地拉琴,都顧不得吃飯?”阮夫人的視線始終落在自己碗裏,吃東西不緊不慢,語調不冷不熱。

“我……在國外習慣一個人了。”

阮宏慶瞥了他一眼,嗓音帶點嘶啞,“事先也不通知一聲,也好安排大家為你接風。昨晚正巧都去給賀老爺子祝壽去了。”

阮連昊微微笑著,沒答話。

阮宏慶說:“回來就好,你也算出息了。過幾日隨我去軍區總隊醫院,你想做什麼,我讓院長給你安排個崗。”

阮連昊撇了一下嘴,攪著碗裏的粥說:“我沒在軍營待過,也沒有主刀經驗,就這樣去當軍醫,總是會落下話柄的。”

“話柄?你會怕嗎?”阮夫人嘴角揚起,臉側的細密皺紋幾乎要撐開脂粉。

阮宏慶臉色一沉,“留過洋的外科大夫,無論是誰都有資格進去,哪兒來什麼話柄?”

阮連朝抹了抹嘴,漫不經心地說:“我該去上課了,爸媽慢用。”接過用人遞來的西服,使勁抖了抖,抱怨道:“怎麼不熨一下?”

“少爺,昨兒早上才熨過的。”

阮連朝不耐煩地訓道:“昨天是昨天,昨天能和今天一樣嗎?你不是新來的吧?規矩都不懂?”

阮夫人重重咳了一聲,側頭催他:“連朝,別誤了課!”

阮連朝懨懨地走出去,車門重重關上,發動機的噪音響了一陣,漸遠了。

阮連昊輕聲問:“三哥在師範學校教書?”

“是啊,總算有點正形兒了。”阮宏慶歎了口氣,望著阮連昊,眼神越發幽深,“你大哥前些日子被任命為少將,明日回來。最近裏裏外外都忙著籌備為他辦慶功宴……”

“是嗎?大哥一向是有軍事才能的,看來爸爸後繼有人了。”

阮夫人音調拉得很高:“什麼話?難道你爸什麼時候還後繼無人嗎?”

“他不是這個意思。”阮宏慶皺眉,“你不要總是曲解別人。”

阮夫人冷哼一聲,用手撫了撫發髻,攏著撚了金邊的紫緞牡丹披肩離席。走到拱門邊回頭說了句:“我約了徐太太她們打麻將,午飯不在家吃了。”

餐廳沉默下來,湯勺叩擊碗碟的聲音清晰刺耳。

阮連昊拾起餐巾擦擦嘴,“爸,我吃好了。”

阮宏慶點點頭,沉吟:“辛苦你了,連昊。”

見父親總是一副愧疚的表情,阮連昊不由得笑得滿臉燦爛,“爸,養了我這許多年,是您辛苦了。”

阮連昊的身影優雅離去,望著他留下的餐具,阮宏慶失神了。

碗裏剩了一口粥,包子剩下小半個,碟子裏醬菜剩了幾根。這樣熟悉的場麵,將記憶深處的細枝末節拉扯出來。他放下筷子,側頭對姓成的管家說:“四少爺那兒還缺什麼,按時問問,叫阿杏勤快點,今後她就專門伺候連昊。”

“司令,四少爺帶回來的全是洋裝,要不要做上幾套中式褂袍備著?”

“對,要的!這些事你看著吩咐下去便是,家用可以放寬些,畢竟他剛回來,缺的東西想必很多。”深深呼了口氣,阮宏慶感慨道,“長大了啊!都快認不出來了。”

“我看四少爺現在和司令年輕時的模樣十分像呢!”

“哦?”阮宏慶饒有興趣轉身,仰視牆上的巨幅畫像,看了好一會兒,開懷大笑起來,聲音洪亮,“確實像!確實像啊!”

一名帶槍警衛一路小跑進來,腳步聲規整,立正敬禮。“報告司令!方才接到伍副官的來電,三名犯人已全部招供!”

阮宏慶麵露傲色,揮了揮手,警衛踏著步子出去了,皮鞋在地板上踏出“嗒嗒”的沉穩聲響。靜默許久,他才啟口說:“換裝,我還是得去一趟。”

阮連昊本倚在二樓欄邊,見阮宏慶往樓上來了,便作勢要下去。

“嗯?做什麼?”阮宏慶放緩了上樓的腳步。

“呃……我想出去轉轉。”阮連昊在他身邊停下了。

兩人站到同一階梯,身高相仿,阮宏慶與他平視,越發覺得這個兒子像自己。他不由得輕鬆笑道:“派個車送你出去好了。”

“不用!”阮連昊朝管家發問,“我從前那部腳踏車還在不在?”

成管家思前想後,搖搖頭說:“就算在,怕也騎不得了。為了少爺的安全,我派人去買部新的來!”

阮宏慶讚同:“對,就買部新的!”

阮連昊兩手插在西褲口袋裏,耍無賴一樣地笑道:“我就要那部。”

阮宏慶不滿地瞥了他一眼,沉聲道:“那就叫下人幫著找找。”邊說著邊上去了。

阮連昊應了聲,一階階往下慢步踱著。彩色絲絨地毯,很厚,踩上去悄無聲息。他忽然蹲了下去,揭開一塊地毯,露出慘白的大理石,還有一道鍍金的階邊。台階上淡淡的血印子還在,或許是擦洗了很久也洗不掉,血已經滲入了石頭的紋理中。他盯著那痕跡較深的邊緣出了神,仿佛看見一攤血水蔓延開來,侵占他的全部視野。

“四少爺,你怎麼了?”阿杏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

“沒事,鞋帶散了。”阮連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站起身下樓去。

阿杏臉頰上浮著兩坨因為幹了粗活才有的紅暈,喘著氣說:“爹叫我找少爺的腳踏車呢!應該在雜物室裏頭,東西太多了,不知好不好找?”

阮連昊走近,親昵地拍拍她的頭:“阿杏,大姑娘了!”

阿杏將辮子甩到腦後,稍稍躲開了一點點,聲音忸怩道:“那當然,少爺都走了七年了,阿杏能不長大嗎?”

阮連昊笑得渾身顫起來,七年,誰也不是從前那個誰了。

蘇欽玉穿了身素雅的洋裝,純白襯衣、黃呢格子長裙、棕色短靴。頭發隨意披著,唯獨劉海兒梳得嚴密整齊,好像連風都吹不亂似的。坐了七八個鍾頭的火車才回來,她本想在家懶上一天,但是拗不過蘇錦玉嚷嚷著要一起去百貨店看新款洋裝。這安源雖有小上海之稱,自然不比上海,但在這一帶也算繁盛之地。

蘇錦玉向來很矚目。常常拿著兩條差不多的項鏈跑來問蘇欽玉戴哪條更配衣服,或者提著兩雙顏色一樣的皮鞋問哪雙更有女人味。蘇欽玉一般是放下書本,看似很認真看了會兒子,然後隨手一指。

蘇欽玉在妹妹身邊陪襯著,就是一片綠葉。

磨蹭了半個上午,剛上車,蘇錦玉忽然驚叫:“我穿錯絲襪了!”

“什麼?”蘇欽玉皺眉。

“這個顏色太深了!”她又下了車,蹬著高跟鞋,扭擺著被旗袍裹緊的細腰往屋裏趕,精致的發髻在驕陽下似乎會發光。

蘇欽玉長歎一聲,仰頭靠在後座背。有些女人為了美什麼苦都願意吃。她是吃不得苦的人,於是也並不在意美這個形容詞。

到百貨店已經是中午時分,蘇欽玉跟著花枝招展的蘇錦玉一同上去了。因為就這獨一家的百貨公司,蘇瑞祥早就入了股,蘇錦玉又是常客,職員們大多認得她,於是見麵都會禮貌問候打個招呼。而蘇欽玉常年不在安源,隻能默默無聞在蘇錦玉身後當陪襯,自嘲說自己是沾了錦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