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繞指柔1(3 / 3)

蘇瑞祥正巧在跟財務清賬,在樓上就見著風姿綽約的蘇錦玉在人群裏十分醒目,於是叫秘書請她們上來一趟,沏上了茶。蘇欽玉淺嚐了一口,麵無表情,覺著還是貴嬸家的茶好喝。蘇錦玉則一直對著櫥窗把身子扭來扭去,擺各種各樣的姿態。

蘇瑞祥端著賬本急匆匆趕過來,像是有天大的喜事一般眉飛色舞對她們兩姐妹說:“你們倆啊,趕緊去準備準備!”

蘇錦玉饒有興致問:“準備什麼?”

蘇瑞祥欣喜萬分道:“阮家的大少爺回來任職,過幾天阮家為他接風大辦宴會,到時候當地有頭有臉的人都會去捧場!我問清楚了,這個大少爺一直在軍隊,沒顧上成親,這回阮夫人想通過宴會替他物色一名未婚妻啊!”

“阮家大少爺?”蘇錦玉一指按著太陽穴,深思,“我怎麼記不起這個人了?阮家的三少爺我見過,就是流氓一個!”蘇瑞祥道:“阮司令的兒子怎能是流氓!?你別胡謅!”蘇錦玉朱唇撅起,嗔道:“爹,你怎麼向著別人家的兒子啊?”

“因為人家是兒子嘛!”蘇瑞祥使勁拍了下書桌,“如果你是兒子我還操什麼心!這女就怕嫁錯郎,你都老大不小了,還沒說個婆家,讓人笑話!”

“好了好了!一說起婚事你就急!”蘇錦玉走到蘇瑞祥身邊,替他捶了幾下肩背,“爹,你覺得那個阮大少會看上我嗎?”

“難說,明天晚上肯定是美女如雲,你們要好好準備。阮夫人思想保守,喜歡舊式女子,最看不得洋裝,所以你們得穿旗袍過去。小玉啊,不能太過招搖,咱們不能喧賓奪主,恰到好處便可。”

“什麼叫恰到好處啊?”蘇錦玉著急了,直跺腳。

“哎呀!恰到好處……就是恰到好處嘛!既能讓人家注意到你,又不會覺得你過於惹眼!”

蘇錦玉一對柳葉眉蹙了起來,怨道:“這麼難!”

“你去照相館或者劇院找人給你做個參謀!平日不是結識了許多朋友嗎?請人家幫幫忙。這可是難得的機會,攀上了阮家,你將來獲益終身啊!”蘇瑞祥說得唾沫橫飛,忽然注意到一直坐在那兒沒吱聲的蘇欽玉,喚了她兩聲,說:“你也一起去,多少能認識幾位公子,你隻要能嫁得個可靠之人,你娘便也安心了。”

蘇欽玉溫順點頭,表情中沒有喜怒哀樂。蘇瑞祥是上海人,在上海有妻室的,她們的母親是本地人,嫁給蘇瑞祥當四姨太,早些年就去了,留下她們姊妹二人陪伴蘇瑞祥左右。如今兩人都長大了,正是談婚論嫁的時候,論年紀蘇欽玉還大兩歲,可蘇瑞祥不指望這個木訥的女兒能嫁得好,照他的說法,有人肯娶她就不錯了。不過這話也隻在蘇家說說,外人連蘇家大小姐長什麼樣子都不甚清楚。

塵封已久的單車被主仆二人從廢屋裏翻了出來。撇開那些鏽跡和灰土,這部車尚算七分新的。阮連昊興致勃勃將車子推至排水道旁,吩咐阿杏去找一些醋精和豆油。

“啊?少爺找醋精和豆油做什麼?”

“嗬嗬……”阮連昊兀自走到井邊搖水上來,“翻新我的寶馬香車!”

“少爺,公館裏閑了兩部車,你怎麼不用?”

“那是公館的,不是我的。”阮連昊定了定神,微笑著朝阿杏說,“快去……去給我找來!”

阿杏心中納悶,卻也聽話地跑去廚房找東西了。

阮連昊將鞋襪都脫在一旁,挽起衣袖褲腿,將剛打上來的一桶冰涼的井水都朝車子澆了下去,“嘩啦”一聲之後,灰土去了一大半,露出本來的純黑色。

蘇欽玉陪著蘇錦玉幾乎把安源城所有的裁縫鋪子都逛遍了,蘇錦玉還是沒有瞧見中意的,不是抱怨布料不好便是花色不好,至於樣式還真沒什麼可挑的。

而蘇欽玉一回到家就散架了。蘇錦玉則心血來潮,拉著蘇欽玉的手說:“安源還是太小,姐姐,不然我們去長沙買!”

蘇欽玉當即嚇得嘴唇直哆嗦,細聲細語說:“妹妹,長沙呢……七八個小時車程。”

“是噢……來不及了。”蘇錦玉自憐了會兒子,又埋怨蘇欽玉在長沙也不給她買好看的衣服回來。蘇欽玉沒答話,心想家裏有整個百貨公司都不夠她挑的。等美麗的妹妹愁眉苦臉出了房,蘇欽玉兩眼一閉,直挺挺倒在床上。

陽光悄然灑到了床上,金光斜斜灑在她麵龐,黑發如綢子般鋪了一大片,襯得一張姣好麵容越發白皙素雅。隻是劉海兒卻一直嚴密覆蓋在她額上,盡忠職守,不讓世人得見其全貌。

蘇欽玉被陽光刺醒了,揉揉眼睛,怎麼一眨眼的工夫就近黃昏了呢?她從床側下來,赤腳走到西洋落地鏡前仔細梳著頭發。

忽而一陣風吹來,陽台上的花草簌簌作響,鑲著蕾絲邊的紗簾應聲揚了起來。它是完全舒展的,完全自由的。

蘇欽玉側頭看著,心頭一歡喜,邁著華爾茲的舞步飛旋而至,修長的手臂挽著紗簾,赤裸的足尖自木質地板逶迤擦過。蹲起進退,她煞有介事在與人共舞一般,臉上洋溢著自在典雅的笑意。繞至鋼琴邊,伸出一指從低音掃到高音,琴箱內跳躍出一連串活潑的音符。打了個轉身坐下,她陶醉地閉上眼,指尖下便流淌出優雅的旋律。

阮連昊蹬著老舊的單車在路邊遊蕩,拂過身邊的即將變得蕭瑟的秋風令人愜意。他用極快的頻率蹬了一陣,猛地鬆開手腳,雙臂伸展開來,像一隻自由的白鴿以擁抱的姿態朝夕陽滑翔而去。耳旁是呼嘯磅礴的風聲,頭頂是廣闊自由的天空,但腳下卻依然是這片遭受戰火的大地……

踏板越轉越慢,車失去了動力越行越慢,漸漸停了下來。阮連昊一腳撐地,靈敏的耳朵動了動,沒聽錯的話,有人在彈鋼琴?而且曲子是歐洲當下時興的《一步之遙》。他朝身側的高牆大院望去。鋼琴聲由傍晚的徐風緩緩送過來,悅耳而神秘。他一時好奇,騎著車尋側門往院裏進去了,琴聲就是從眼前這棟洋房裏傳出來的。令他莫名興奮的是在這小鎮上竟也有這樣才華橫溢的女子。

為什麼是女子?他的直覺便是如此,音符散發出來的是女子的指力。富有彈性、輕慢的節奏、節拍忽快忽慢任性而為。

阮連昊仰望二樓的窗戶出了神,莫非那裏麵也住著一名留學回來的學生?

他正想高喊一聲,忽聞一陣狂猛的狗吠,阮連昊大驚回頭,隻見一條體型健壯的狼狗朝自己躥過來,他忙騎上車在院子裏繞圈圈躲避,接著聽見幾個下人的不斷叫罵。

“什麼人?!把我們草地都壓壞了!”

“是賊吧?光天化日的膽子可真夠大!”

“老爺不在家,快叫小姐吧!”

蘇欽玉放鬆的神情繃了起來,琴聲戛然而止。她就喜歡在這樣清靜的傍晚彈琴,偏偏這時候有人打擾了她的興致。離座走到陽台門邊朝外瞄,見一男子騎著車在院裏轉來轉去,後麵緊追不舍的是自家的看門大狼狗。真是敗興,蘇欽玉撅著嘴回到房中,拿了套衣物準備去洗澡。這種事她從不操心,自然是有人管的。

不一會兒,隔壁便傳來蘇錦玉的尖喝:“吵什麼呀?!都在吵什麼呀?打擾我的興致!”

“二小姐,也不知哪裏來的賊!”管事的趕緊牽住了狗,仰頭問,“二小姐,要怎麼處理?”

阮連昊遠遠仰望窗口的女子,那裹著碎花旗袍的身影在晚霞映照下顯得格外嫵媚。她便是方才彈奏鋼琴的人了。是名嬌弱女子,想必她長了一雙特別漂亮的手。阮連昊站在背光的地方朝她笑了笑,明知她看不見也盡量笑得友好些。

蘇錦玉冷冷睨著他,用黛色描過的眉毛高高挑起,眉頭快收成了“川”字。她倚在窗邊盛氣淩人地說:“你是什麼人?私闖民宅啊?我可要打電話給警署了!”

阮連昊高聲答:“對不起!我是無心闖進來的,我叫阮連昊!多有冒犯!”

姓阮的,還是連字輩?蘇錦玉渾身打了一個激靈,忙站直了身子道:“哎呀,原來是阮少爺!誤會了。你們都下去吧,別杵在這兒了!”

阮連昊朝一行下人也笑了笑,又抬頭問:“也不知道我究竟闖到了誰家府邸,太失禮了!”

蘇錦玉這時覺得他說話聲音分外動人,掩口嬌笑道:“阮少爺,這是蘇家後院,您可真會挑地方,整個安源就數我家的狗最凶!”

阮連昊一愣,蘇家?昨天遇見的那個女學生?難怪一聽自己名字就客氣了。他當時就沒記住那女子的姓名,這一瞬間他忽然有種微妙的心理,想起上帝和祈禱以及緣分等種種事情。或許是注定要認識她的,阮連昊依著舊時的規矩朝她作了個揖:“冒犯了,敢問一聲小姐芳名,改日定當親自登門賠禮道歉!”

隔得遠,蘇錦玉看不真切他的樣貌,可是在安源哪兒有人不識她蘇錦玉啊?莫非他是剛從外地回來?想到這,蘇錦玉更加心花怒放,他定是阮家剛回來的大少爺。

阮連昊見她不答,想想或許是自己太失禮,明明昨日才相告的姓名,今日便忘記了。尷尬一笑,他推車準備離去,身後傳來一聲溫柔的回應:“我叫蘇錦玉。”驚喜轉頭間,窗口已然無人了,徒留一牆的光輝。阮連昊笑得眉眼燦爛,同時注意到旁邊那方花草團簇的陽台上有兩株日本海棠,白紗簾在夕陽和風中起舞擺蕩。他喜歡這樣的品位,更喜歡那雙彈奏出美妙旋律的手。

蘇錦玉靠在窗邊喘息,緊張偷望著阮連昊遠去的背影,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沒想到他們這樣有緣,看來明天的宴會,她非要盛裝出席不可了。

阮連昊不緊不慢地騎著車回公館。小巷裏的青石板鋪得並不齊整,還有些濕膩的痕跡,打滑。兩旁的人家漸漸點上了燈盞,好似要專門為他照一照這顛簸的路。上了高高的石橋,回望一周,身後的紅牆綠瓦早已不是當年模樣,所幸燈火還依舊璀璨。不管外麵亂成什麼樣,日子還是要照過的。

阮宏慶兩指捏著煙鬥,在古老的雕花木桌前呆坐。燈光昏暗,忽強忽弱,一身暗色的袍子看不清顏色。兩撇胡須下緊閉的嘴終於鬆了鬆,喃喃說:“我知道他懷念他母親,那部車,是我和娟子共同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有良心忘不掉,就以為我薄情寡義能忘掉嗎?”

成管家微微躬著身子站在書桌前,“司令,或許是少爺心中一直介懷,畢竟他當時才十二歲。”

“疏離了,疏離了。”阮宏慶連吸了幾口煙,緩緩吐出來,煙霧繚繞了閃爍不定的燈,他的神情更加朦朧。

成管家安慰道:“司令,既然都回來了,以後應當沒事了。四少爺打小就聰明,一定會理解司令當年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