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繞指柔2(1 / 3)

阮宏慶放下煙鬥,自言自語一般:“我想,明日的宴會也替連昊物色一位好姑娘,讓他早日成家,這樣好吧?”

成管家聽見書房外麵有動靜,回頭望了一下,說:“司令,伍副官到了。”

阮宏慶打了個手勢,成管家就退出去了,請伍副官進入書房後關上了門。書房裏煙熏霧繞,電燈偶爾倉促地閃動兩下又安穩下來,倒是一盞掛在壁上的煤油燈靜靜燃著,從容不迫。

伍副官站定行禮之後報告說:“司令,已經放了的那三個人都離開了江西,跟蹤兩天沒有發現異常。”

阮宏慶緊鎖著眉頭,手指敲在書桌上一字一句說:“他們供出來的都是些工會裏的領導者,大多數是我們早已經掌握的名單。共產黨剛剛建立,想不到發展如此迅速,如今長沙頻頻來人在工人中宣揚他們的所謂新思想,無非是唆使他們鬧事。最關鍵的還是那個聯絡員,這一帶的工人武裝全靠長沙方麵的支援,如果揪出聯絡員來,就可暫時斷絕安源與長沙的聯係。差點就逮到了,怎麼會被察覺?”

身形健碩的伍副官聲音洪亮地答道:“是,手下人跟得太緊以至於暴露,在下失職。”

“難道就沒有一丁點兒線索?”

“同一車廂的總共有一百多人,下車以後他們故意開了槍引發騷亂,這時候所有人都蜂擁而出,即使想把那節車廂的人全部捉回來審也不可能了。”

阮宏慶搖頭道:“是我們失策,應當在抵達安源之前就控製局麵。不知道那聯絡員是否尚在安源,工會那邊繼續監視下去,別讓他們鬧起來。”

“是!”伍副官放輕了聲音,寬慰說,“司令也是怕驚擾了民眾,不必為此太過自責。”

阮宏慶扶著桌角吃力地站起來,拾起煙鬥銜在嘴裏,說:“與奉係遲早要打起來,目前須得按捺住,在沒接到命令前一切聽從督軍的指示。”

“那長沙方麵……”

“先不管了,顧好主要戰場。”

“是!”伍副官立正行禮之後轉身離開書房。

傍晚時分,阮公館張燈結彩,青灰色的院子被各種裝飾點綴得與白日截然不同。從公館漆黑的鐵門到樓前的階梯,一路上衣香鬢影,各種脂粉之氣雜糅在一起,香粉撲鼻。珠寶首飾繁多如星子,令人目不暇接。

阮連昊臉上掛著慣有的微笑在廳堂拱門處迎接賓客。他幾乎是不用開口的,誰人一進來,必定先看見戎裝抖擻的阮宏慶,和他身邊同樣著了一身戎裝且傲立如鬆的大少爺阮連澤。

阮連昊穿了一身普通的西服站得很隨意,兩腿叉開一步,雙手握在身前。相比旁邊肩章醒目、軍靴鋥亮的阮連澤,阮連昊覺得大哥在立正,自己在稍息,永遠,他都比他矮一截。

阮連澤繼承了他父親的軍人血統,二人的冷漠和嚴肅如出一轍,令人生畏。他稍稍側目看了眼阮連昊,似笑非笑說:“四弟,多年不見,你與從前的相貌不一樣了。我剛下車時乍一看,生生認不出來。”

阮連昊笑容不羈,眉毛一挑答道:“大哥倒是沒怎麼變,不過長了幾分軍威。”

阮連澤若有所思,細細一數,也數不清多少年了。這些年,大家真當他不存在,可是眨眼他又回來了。在阮連澤的軍用大腦中,早已把有關他的記憶抹去了,同那些微不足道的往事一樣。所以在看見他笑得滿臉不羈的一刹那,他仿佛受到諷刺了一般。

“四弟,聽說你邀了女伴?才回來一天,便能尋得如意伴侶,真是難得。”

“嗯,不過是剛認識的朋友。既是大哥的慶功宴,那些妙齡女子紛紛是衝著大哥來的,我可不敢在舞池擅自邀約,弄不好就瞧上個未來嫂子。若真是那樣,就造孽了啊……”

阮連昊的玩笑話並未引得阮連澤心情不暢,卻令對麵的阮連朝哧哧笑個不停。

阮宏慶冷冷瞪了他一眼,阮夫人忙幹咳了兩聲,手肘向後推了推阮連朝。

“哎喲!媽你推我幹嗎?”阮連朝不耐煩地皺起了眉,“不就是笑兩聲嗎?在自個家裏笑笑怎麼了?再說,四弟講的還真有意思!如果一會兒我在舞會上相中的女子,將來成了我嫂子,那可不是造孽嗎?”

阮夫人氣得回頭低聲斥他:“整天盡胡思亂想些什麼?咱們可是大戶人家,你也是有正經工作的人了!為人師表,以後別再跟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了……”

阮連昊隱約聽見了訓斥的內容,臉上笑意更甚。

蘇瑞祥在廳裏等得頗為急躁,派人上去催了幾次,煙卷都燒完了,讓人等久了可不好。阮家專門派車來接,蘇瑞祥喜出望外,想著這回女兒可是給他掙足了麵子,又暗自揣度阮少爺究竟對錦玉有幾分興趣。

自信滿滿的蘇錦玉終於緩緩邁下樓梯,黑發燙了卷,團團簇簇擁在頸窩,襯得下巴尖削,朱唇澤亮。一襲旗袍金光閃閃,配著腕上幾圈粗粗的銀鐲子,可謂貴氣逼人。蘇瑞祥見了歡喜,這模樣生來就是貴婦命啊!

蘇錦玉走路的姿勢向來很媚態,腰肢一卷一舒,哪個男人舍得不多看兩眼?她一手挽住蘇瑞祥,嬌聲喚:“爹,催那麼急!女兒還不是為了今晚替你爭爭光!”

蘇瑞祥樂不可支,拍著她的手說:“阮家的車還在外麵等著,快些吧!你姐姐呢?”

“姐姐說新鞋擠腳,想換雙舊的,一時又找不著合適的,讓我們先走,她隨後就到。”

“那好,讓家裏的車送一下好了。我們不好讓阮家的車子等太久。”蘇瑞祥滿意地打量著光彩奪目的女兒,兩人一同上了門外靜候已久的車。

晚宴眼看著要開始了,阮連昊不停地朝門口張望,看有沒有新的車開進來。一名下人湊到他耳邊說了句話,阮連昊便起身迎了出去。

蘇錦玉的姍姍來遲令阮連昊心裏有幾分不快,但也絲毫未露,饒有禮貌請她下了車,仔細一瞧,發現並不是他前日遇見的那名女學生。但應該是昨日見的那名女子沒錯,近看原來真是嬌媚可人。

“阮少爺,抱歉來晚了。”蘇錦玉朝他粲然一笑,胳膊自覺地挽住了他。臉頰止不住地發熱,不想這位少爺竟長得這樣體麵,不愧是軍閥家族出來的公子。

阮連昊談笑自若,側目對她說:“昨日在下壓壞了貴宅草地,今日要自罰三杯,向蘇小姐賠禮了。”

“但願阮少爺說話算話咯!”蘇錦玉掩口而笑,與他一同進了大廳。頓時,許多目光都投向他們二人,原本歡快的笑語聲漸漸平淡了,留聲機中高昂的樂曲顯得隆重卻清冷。

阮夫人本來陪阮司令在遠處站著接待貴賓,望見那邊的場麵不由得冷笑起來。一手端著高腳杯,一手捏著項鏈上雪白刺目的珍珠把玩,道:“瞧瞧他帶來個什麼樣的女人。”

阮連澤聽了也順著望過去。阮連昊身邊珠光寶氣的女子有幾分媚俗,倒不失風姿,應當也是大戶千金。阮連澤沉吟:“樣貌氣質還算出眾,隻是……她似乎有些喧賓奪主的意思?”說著,他轉頭打量阮夫人身上同樣金光閃閃的旗袍,看似出自同一名裁縫之手。

“交際花!”阮夫人毫不掩飾厭惡的目光,擱下酒杯上樓去換衣服。

阮連澤掃了眼眾人的反應,起身整了整軍裝,朝他們走去。軍靴鋥亮,似乎連步伐都有了不尋常的氣勢,震得四周賓客恭恭避讓。蘇錦玉暗自吃驚,這人儀表不凡,麵相冷峻,目光如炬,儼然軍人做派。

阮連昊笑著迎上去介紹:“大哥,這位是蘇家的千金、蘇錦玉小姐。”

蘇錦玉臉色微變,強作笑顏。

“這便是今日晚宴的主角,我大哥阮連澤,新任軍區少將。”

蘇錦玉腦裏轟隆一下,宛若電閃雷鳴。眼前這位阮連澤才是大少爺,那她挽著的男子是誰?

阮連澤麵無表情說著客套的話:“四弟,眼光真不錯。絕代佳人,顏色傾城啊!”

阮連昊笑著應對:“大哥千萬別這樣說,昨日新交的朋友,便邀來做舞伴了。”

蘇錦玉極力克製自己,還是禁不住,額上不覺涔了汗珠。四弟?阮家何時有個四少爺?她又氣又惱還怨不得別人,都是自作聰明惹的亂子!這下如何是好?

阮連澤正與阮連昊說著話,隨意朝遠處瞥了一眼,猝然間隻覺得一顆心懸了起來,目光被牢牢吸住了,舍不得移開。

衣香鬢影間那身段高挑的女子黑發綰髻,一襲月色旗袍,玫紅色絲線繡成紋路在旗袍上流暢遊走,勾勒出幾隻蝴蝶。她每走一步,旗袍上那些蝴蝶如翩翩飛舞一般生動。

阮連昊發覺阮連澤心不在焉,便也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去,一刹那,心神便亂了。是她,厚重而整齊的劉海兒遮住了眉,烏黑潤澤的發綰成了髻,隻斜斜插了支款式極其簡單的玉簪。又圓又大的眼睛朝四下張望,帶了幾分怯意。

蘇錦玉有些錯愕,她從未見過姐姐穿旗袍的裝扮,不想一見之下驚為天人。她先打破三人間的沉默,客氣笑著說:“那是我姐姐,蘇欽玉。”

蘇瑞祥冷不丁瞧見人群中高挑出眾的蘇欽玉,愣了愣,不承想這個大女兒打扮起來像變了個人……他趕緊放下酒杯,穿過人群喚她:“大玉、大玉啊!”

蘇欽玉轉頭看見父親才鬆了口氣,局促地應付著四處投來的目光,輕輕挽上蘇瑞祥的臂彎。蘇瑞祥得意揚揚向旁人介紹蘇欽玉,眾人驚覺蘇家還有位出眾的大小姐。

阮連澤一聲不吭地拋下阮連昊與蘇錦玉,穿過稀疏的人群徑直走到蘇欽玉麵前,眼神如軍用裝甲車的強光筆直打在她低垂的臉龐上。他簡單明了,語氣不冷不熱地說:“蘇老板,令千金真是矚目。”

蘇瑞祥心頭狂喜,卻也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回道:“小女欽玉長期在外念學,不但秀外慧中,見多識廣,而且一向接受的是新式教育,思想開明得很,想必與少將有很多話題可以聊。”蘇欽玉暗暗驚訝於蘇瑞祥說出這樣一番話,更不敢直視阮連澤,這一著急,耳朵根就有些發紅了。

“欽玉?”阮連澤目光銳利的雙眼微微眯起打量皮膚白皙略施脂粉的蘇欽玉。她的耳郭紅得像半透明的瑪瑙,似乎是太懼見生人了,羞於把頭抬起來。阮連澤將臂彎送出去,直截了當問:“蘇小姐,可以嗎?”

蘇欽玉麵色為難地瞥了父親一眼,見父親神色嚴厲含著不容違抗的意思,隻得上前輕輕挽住阮連澤。

阮連澤斜睨著她低頭的側影,鬢角一縷發絲垂至肩上,與她緋紅的臉頰若即若離。他的嘴角不由自主扯開,瞬間浮現一抹笑容。在遠處觀察的阮宏慶吃了一驚,這麼多年來,阮連澤刻板冷峻的容顏一成不變,連自己都鮮少見到他的笑顏,如今竟為一名女子展露,可謂喜事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