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宏慶又細細觀察了一會兒,低聲問剛剛換了旗袍下來的阮夫人:“你覺得兒子的眼光怎樣?”
換了身錦緞旗袍的阮夫人搖著扇子,輕言道:“不錯!氣質要得,我方才去打聽了,是在長沙念學的,有學識有教養,平日裏也不喜拋頭露麵。不過奇怪的是,這樣標致的一個女兒,怎麼蘇老板從來不介紹?我都不曉得蘇家還有個大女兒。”
阮宏慶點點頭,又問:“連昊那個呢?”
阮夫人的笑容即刻冷下來,嘲諷道:“蘇錦玉你又不是不知道,自視甚高、愛出風頭,你看看她今天是做什麼來了?不懂事的丫頭……”
阮宏慶皺了一下眉,“也沒那麼差,不就是和你穿了一樣的衣服嗎?”
阮夫人耷拉著眼皮不言語了,心裏像有一根毛刺,不痛不癢但就是不舒服。
阮連澤一身藏青色戎裝,神情冷漠,言語稀少,但在席間隨意一站都顯得十分矚目。蘇錦玉時不時朝阮連澤瞟去,腸子都悔青了。她就是太魯莽,不但沒中頭彩,反倒惹得阮夫人不快。好在阮連昊還是個四少爺,將來保不準也能掌一些權。她如此一想便安心了些,麵上仍然談笑風生,與人舉杯暢飲。
令蘇錦玉措手不及的是,阮連昊還未來得及引薦她認識家人,反倒阮宏慶自行過來了。這個鐵麵司令名聲在外,或許是心理作祟,看來總是有些可怕的。不過他對著蘇錦玉語氣倒是溫和:“蘇小姐是連昊的朋友,也就是我們阮家的朋友。”
“晚輩不甚榮幸。”蘇錦玉強作鎮定,笑著對答,“其實我與阮少爺昨日才相識,一見如故便應了邀請。”
“哦?”阮宏慶寬厚一笑,“一見如故實屬難得,說明你們有緣分。連昊昨天是騎車出去的吧?竟然遇上如此佳人?”
阮連昊臉上始終掛著笑,側目對蘇錦玉說:“真的是緣分,我聽見她彈的曲子恰好是我非常喜愛的曲子,便冒冒失失闖了進去。”
蘇錦玉一愣,背脊頓時冰涼。
阮宏慶滿意點頭:“蘇小姐原來是才華橫溢。”
阮連昊望著台上的樂隊,突發奇想,興致大發拉著蘇錦玉的手說:“不如我們合奏一曲為大哥慶賀!”
蘇錦玉一時緊張,結結巴巴說:“什麼?什麼……曲子?”
“昨天你彈的那首,我這就去取琴來。”阮連昊興趣一上來便換了副模樣,神采飛揚意氣風發似的,立即撇下她跑上樓了。阮宏慶含笑凝視著他意氣風發的背影。
蘇錦玉目瞪口呆,雖然會一些簡單的曲子,但她根本不知道昨天姐姐彈的是什麼!不一會兒,阮連昊拿了小提琴下樓了。而阮連澤聽說他們要合奏曲子,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情急之下,蘇錦玉悄然將鞋跟卡在地毯接縫處,捏著酒杯的手簌簌發抖,猛地朝旁邊的桌案撲過去,假意摔倒。
酒杯碎裂,手掌也劃傷了一點點,她雙手扶著餐桌搖搖欲墜。
離得近的阮連澤箭步上前攙了她一把,蘇欽玉更是緊張,托起蘇錦玉的手細細一看,好幾處口子,急忙向阮連澤求助:“她流血了!少將,可否借房間一用?”
人群嘩然,阮連昊拎著琴疾步走來關切詢問。蘇欽玉一抬頭,驀然渾身僵住了,是他?在火車站緊緊擁著她的男子,他遺落在她包裏的扣子似乎帶著古龍水的味道,和現在的味道一樣。就是這張陽光明媚的臉令她徹夜難眠,但他此刻的憐憫動容是為別人。她垂下頭,聽見他焦急說:“走,我扶你上樓去處理。”
蘇錦玉愁眉自責道:“我真是掃興了,連走路都走不穩。”
阮連昊一隻胳膊攬住她,小心翼翼將她護在懷裏,笑道:“要怪隻能怪我家地毯鋪得不好,驚了小姐大駕!”
蘇錦玉低頭笑了。
蘇欽玉看著他們的背影,突然覺得心髒收得很緊,胸悶。她已經沒有必要跟上去了,於是輕聲說:“錦玉,我就不陪你上去了。”
這聲音低柔嫻靜,令人心神蕩漾,阮連昊不禁轉頭,半開玩笑半說:“大小姐也上來吧,我們孤男寡女總要避嫌的。”
蘇欽玉往前走了兩步,頓了頓,回頭看阮連澤的意思,見他點了頭且神色無恙,方跟了上去。
燈絲閃了幾下才亮起來,透過白蒙蒙的玻璃花燈罩散發出柔和的光線。
阮連昊抬起桌上的青瓷瓶,往鍍金盥洗盆中倒了些清水,動作嫻熟為蘇錦玉清洗傷口、上藥包紮。
蘇欽玉隻在一旁看著,插不上手。看著他認真的神情、半敞的襯衣領口,她不由得出了神兒。阮連昊忽覺不自在,一抬頭,正對上她癡癡的目光。蘇欽玉警覺他正看著自己,慌張失措移開視線,朝房中亂瞄一通,雙頰已染上緋紅。
阮連昊不由得抿唇笑了笑,又垂下頭去叮囑蘇錦玉:“傷口不深,蘇小姐在家也應當不用幹什麼活,換幾次藥很快就好了。”
“多謝四少爺,我今日可給大家添麻煩了。”
蘇欽玉攙扶著蘇錦玉起身,低低問:“要不要先回家休息?”
蘇錦玉答:“那倒不用,小傷而已,隻是今日恐怕掃了四少爺的興。”
“那都無所謂,將來還有機會。”阮連昊命下人先領她們倆下去,自己收拾醫藥箱,順手也將提琴擱下了,有些不舍。
蘇錦玉雖然受了傷,可興致仍在,處處談笑風生,還為阮連昊引見了不少朋友。蘇欽玉從下樓之後便一直坐在角落,躲避四周如豺狼般的目光。樂聲飄飄,妖嬈的女星穿著奇怪的花花裙子在台上唱著歡快的歌。不一會兒,人們都紛紛離座,邀約舞伴。
蘇欽玉剛抿了口紅酒,看見一雙軍靴落定在眼前,局促不安地站起來,舉眸迎上那目光。阮連澤從她手中取下高腳杯,擱在一旁,視線如上了鎖一般盯著她的臉,問:“蘇小姐可否賞臉?”
蘇欽玉緊張地捋了捋耳畔的發,輕聲答:“我不會跳舞。”
“不會?”阮連澤很是意外,眯著眼打量她,直言道,“恐是推托之詞吧?”
“不,我真不會跳舞。”蘇欽玉心裏有些無措,麵露尷尬之色,但不慌不忙解釋,“雖然在學校曾經上過舞蹈課,可是……我從沒和誰跳過。”
“那就把第一支舞給我。”阮連澤命令式的語氣,令蘇欽玉愣了半晌。他朝她伸手,而且沒有絲毫要收回的打算。他胸前的銀亮徽章刺痛了她的眼,蘇欽玉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卻以柔弱的聲音果敢抗拒道:“我不想跳。”
阮連澤的臉色頓時如烏雲密布。
蘇欽玉仍然不低頭、不服軟:“我不是交際花。”
阮連澤凝視她,神情稍微緩和,語速極慢地說:“我也不是隨便的人,這場子裏沒有哪個女人能入得了我阮連澤的眼。”蘇欽玉冷靜了一些,從容道:“從我們見麵到現在不過一個鍾頭,少將覺得我能入您的眼嗎?或許結論下得太早了呢?”阮連澤嘴角鉤起一抹孤傲的笑,聲音冷淡卻揚著幾分得意:“我閱人無數,絕不會看錯人。你跟這裏其他的女子都不一樣。”蘇欽玉也顧不上是否冒犯了他,順著他的話答道:“是,我與其他人不一樣,我不會跳舞。”
阮連澤的眼角不由得抽動了一下,他哪裏遭過拒,甚至都不曾對女子這樣輕聲說過話。就好似和顏悅色去求人辦事卻碰了一鼻子灰,心口堵著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他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蘇欽玉,若無其事離去。
這樣的熱鬧場麵,注意到蘇欽玉的人很少,因此她也放寬了心,繼續坐下品酒。不知何時身旁的座上多出了一個人影,低低湊過來說:“你膽子可真大。”
蘇欽玉驚得險些灑了酒水,扭頭一看,阮連昊正笑盈盈看著自己。她不解地問:“你說什麼?”
阮連昊笑道:“我大哥啊,你不怕他?”
蘇欽玉垂眸啜口酒,輕聲道:“他又沒長三頭六臂。”停了會兒又說,“即使長了三頭六臂也不能讓我做我不願之事。”
阮連昊朝她豎起大拇指,自己也仰頭飲酒。兩人正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阮連昊忽然覺得眼前的光線被擋住了,抬頭一看便眉開眼笑站起來:“二姐,怎麼這麼遲?”蘇欽玉跟著站起來,傍在阮連昊身邊微笑。
阮連韻是典型的舊式女子,文靜溫婉,穿著未曾改良過的旗裝,裝扮繁複,手裏捏著一條絲絹,一麵說著客套話,一麵往蘇欽玉身上瞟。阮連昊扶姐姐坐下,招呼人遞了杯茶來。忽而他又想起什麼,扭頭問蘇欽玉:“可喝得慣洋酒?不然也給你沏茶來?”
蘇欽玉忙道:“不必麻煩,喝點酒不礙事。”
阮連韻探頭一笑:“蘇小姐,旗袍很漂亮。”
“謝謝。”蘇欽玉略微有些拘謹,抿唇笑著。阮連韻接著說:“聽說蘇小姐在長沙念學,長沙是大城市,比這小鎮熱鬧多了吧?”蘇欽玉答:“也就是學校多,學生多,因此才顯得熱鬧吧。”阮連昊一時興起問:“蘇小姐念的什麼專業?”
“主修俄語,也學點英語。”
阮連昊一聽,忽然來了興致,一連串流利的英文蹦出口。蘇欽玉靦腆對答了幾句,然後不好意思打斷他:“我學得不好,阮少爺別取笑我了。”
“不錯了,至少我說的你都能聽懂。”阮連昊說完,舉杯示意,與蘇欽玉喝了口酒。
上一場舞曲結束,接下來是一曲華爾茲,阮連韻在阮連昊耳邊輕聲笑問:“不去請她跳舞?”阮連昊瞥了眼蘇欽玉,也輕聲回道:“她不是我邀來的舞伴。蘇錦玉才是。”阮連韻吃了一驚:“蘇錦玉?怎麼是她?”阮連昊不以為意笑了笑:“她怎麼了?好像你們對她有偏見?”阮連韻垂目沉吟:“那倒不是,這姑娘模樣不錯,不過看樣子將來是不懂持家的。二姐沒別的意思,隻是擔心你。”
“持家?二姐也說得太遠了吧?”阮連昊為防止蘇欽玉聽見,用手擋住鼻口竊笑,“隻是舞伴而已,今天是為大哥找老婆,不是我。”
阮連韻大失所望:“這麼說,方才娘誇了半天的蘇欽玉原來是配給大哥的?”
“這事不好說。”阮連昊側頭看看蘇欽玉,好在她正專心看著花枝招展的蘇錦玉跳舞。方才蘇欽玉拒絕阮連澤的那一幕浮現眼前,阮連昊凝視她的側顏,似乎從她高挺的鼻梁上可以看出一身傲骨。他兀自笑了笑,通常,外柔內剛的女子活得很累。
酒過三巡,宴會的氣氛愈加熱鬧。軍閥、官場、商界的人互相熟稔起來。阮連昊正和蘇錦玉在舞池裏跳得正歡,忽然瞥見角落裏一個穿長袍的男人親昵地摟住一名舞女模樣的女人站在阮連韻麵前,似乎起了些爭執。阮連昊猜想那就是自己的姐夫,頓時麵色一沉,撂下蘇錦玉朝那邊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