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文德一手端著小氈帽,一手摟著豔麗的女人,醉醺醺地對著阮連韻毫不客氣地訓斥道:“怎麼了?大老爺們兒的事女人家管得著嗎?給我滾開!”他正不可一世,突然被人從後麵拽了一把,毫無防備地跌倒在地。
阮連昊怒火中燒,用手指頭狠狠戳他的胸口:“這是在阮家,你太猖狂了!”
蘇錦玉蹬著高跟鞋匆匆趕來,拖住阮連昊:“四少爺,怎麼了這是?”
另有一名十五六歲的清秀少女撲上來扶賀文德,抬頭衝阮連昊大嚷:“你怎麼打人呢?!我大哥哪裏得罪你了?”
阮連昊逼上前幾步,壓低聲音狠狠道:“敢在嶽丈家招惹女人?我拿槍崩了你!”
“四弟!”阮連韻拉開阮連昊,臉色蒼白地擋在賀文德麵前,“別在這兒鬧,這可是大哥的宴會。”
阮連昊氣急:“二姐,這就是我的姐夫啊?好歹是阮家的女婿,在這樣大庭廣眾之下他把你放在什麼位置?他把阮家當什麼了?”
阮連韻眼眶微微發紅,手裏的絲絹擰成一團。轉身攙著賀文德匆匆往偏廳裏走去。從另一邊攙著賀文德的少女回頭瞪了阮連昊一眼,啐道:“有什麼了不起!”
阮連昊吐了口粗氣,拳頭無力地砸在身邊的高腳茶幾上。蘇錦玉小心翼翼看著他的臉色遞了杯酒:“四少爺,喝杯酒,消消氣?”阮連昊回頭衝她笑一笑:“先放這兒吧,抱歉讓蘇小姐看笑話了。”蘇錦玉晃著高腳杯裏透明的紅酒,小聲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蘇欽玉在舞池的另一端遙遙望見了方才一幕,兀自傷懷起來。
歌舞升平的大廳外麵,一溜四季常青的樹木像天然的屏風包圍著一片空幽的草地。路上停滿了車,看守的士兵手執槍杆站得筆挺,見是阮連韻來了便立正行禮。
醉得東倒西歪的賀文德一鑽進車裏就狠狠推開阮連韻,“你可真是阮家小姐啊!我招呼不起!”
另一旁的少女是賀家的小女兒賀文慧,方才還衝阮連昊發了脾氣滿臉怒色,這會兒又對賀文德不滿:“哥,你別這樣,嫂子又沒做錯什麼。”
賀文德趁著醉意肆無忌憚罵道:“呸!仗著自己娘家有權有勢欺負人!如果他真敢拿槍崩我他倒是有種。結果還不是作勢嚇唬人?”
賀文慧捂著鼻子躲避那熏人的酒味,“哥哥,你也別忘了這是在阮家,如果讓司令知道了,這事就鬧不好看了。”
賀文德冷哼兩聲,道:“阮家怎麼了?不會生孩子,我不休就算仁義了,還不許我納妾?”
阮連韻始終攥著手絹坐在後座的邊角上,肩膀縮成一團。臉色卻平靜得很,這不像受了過分驚嚇的麵色,而是習以為常的躲避。
宴會結束後,阮連昊親自開車送蘇家三人回府。那沿河的道上沒有燈,夜路森森,阮連昊開車極小心,遠遠聽見狗吠聲凶猛無比,便知道離蘇家不遠了,阮連昊調笑道:“前日若不是我騎著車,恐怕早已躺在貴府動不得了。”
蘇錦玉忙笑著賠不是,陪父親坐在後座的蘇欽玉默默看著他們嬉笑的側影,頭愈發低垂。
阮連昊駕車離去後,蘇錦玉哎喲哎喲叫喚開了,蘇瑞祥心疼極了,捧著女兒的手關切詢問。蘇欽玉幫她拎著提包,道:“好在四少爺是醫生。”蘇瑞祥忽然想起什麼,側頭問:“大玉,你和阮少爺好好的怎麼分開了?”蘇欽玉眼神慌亂撇開頭答:“我也不知。”蘇瑞祥斥道:“大少爺可是阮司令的手中寶,有機會就牢牢抓住,你真不懂事!”蘇欽玉掩住不滿,溫順地回道:“不是還有妹妹嗎?阮四少也很不錯。”
“你懂什麼?那四少爺是二房所出,長年累月都被丟在國外,長房太太哪裏容得下他?”
蘇錦玉聞言,唉聲歎道:“二房?那可怎麼辦……我怎麼這麼背時!”
蘇欽玉不以為然,勸她:“錦玉,別這樣說。我看阮四少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比大少爺那樣的人好處多了。”
蘇錦玉跺著腳說:“那又怎麼樣?不受寵的兒子在家能有什麼地位?”
蘇瑞祥又立馬否認:“那倒不會,阮司令倒是很想寵他,隻不過阮夫人心裏頭有刺罷了。畢竟當年阮司令把二房夫人寵上天了。”
蘇錦玉撇撇嘴,憤憤道:“阮夫人真是小肚雞腸,冷眼看了我一個晚上,不就是跟她穿了一樣的衣服嗎?我看她生出來的兒子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四少就四少,我還非要跟了四少,我就不信堂堂司令能委屈自己的幺崽!”蘇錦玉尖細的聲音伴著高跟鞋踏上木樓梯的聲響漸漸飄遠。
蘇欽玉留在了樓下,仰頭望了望,忽然腿一軟,歪身倒在沙發上。剛端著茶水進屋的丫鬟忙問:“大小姐怎麼了?”
蘇欽玉扭頭應了聲,笑著脫下鞋子說:“沒事,鞋跟太高了,累。”她斜斜地坐在鬆軟的布沙發裏,整個人都陷了進去,躬身揉著腳趾。月白的繡花緞麵旗袍將她裹得緊緊的,劉海兒蓋著半張臉,自有一股隱約的風情。丫鬟不禁多看了她幾眼,端著茶水上樓了,又遇見另一個丫鬟小雨,竊竊道:“大小姐這幾年愈發標致了。”
小雨眉開眼笑捂著嘴說:“我早說過大小姐是美人坯子,你們都不信。”
“可惜了,若沒有那胎記多好。”
小雨用手肘撞了撞她,“噓,別提這個。”
樓梯上隻點了盞油燈,蘇欽玉手裏拎著鞋子踮著腳往上走,覺得昏昏的看不清。她也不想再麻煩下人來開燈,就這樣扶著牆上去了。剛走到房門前,隔壁的房門卻開了,蘇錦玉早已換上洋綢睡衣,披著一頭鬈發朝蘇欽玉撒嬌:“姐,問你點事!”
“什麼事?”蘇欽玉反問,一麵進臥室開燈,找雙拖鞋穿著。蘇錦玉側身靠在門邊的牆上,手指甲隨意刮著印滿薔薇花的壁紙,小心翼翼地問:“前幾天,就是你回來的第二天,你在這裏彈了首曲子,叫什麼名字?”
蘇欽玉拔了發髻上的簪子,將長發散下來,笑道:“你喜歡嗎?那是我從老師那兒新學的曲子,翻譯過來叫《一步之遙》。”
蘇錦玉笑嘻嘻賴在蘇欽玉身邊,挽住她胳膊嬌聲說:“姐,我想學。”
“難得你想學,鋼琴在家擺著都落灰了。”蘇欽玉側目望著那架母親留下來的鋼琴,“好久沒彈了吧?你先練幾日,我再教你。”
“好啊,謝謝姐!”蘇錦玉舉眸望著灩灩燈光下蘇欽玉五官之間優雅的輪廓,眼前忽然閃現出阮連昊如癡如醉的眼神,方才還挽得緊緊的胳膊猝然鬆開了。走至房門前回頭嬌俏一笑,“姐,早點兒睡。”
“嗯。”蘇欽玉對鏡梳頭,臉上掛著慣有的平和笑意。
橢圓的西洋鏡邊沿描著金紋,手邊的台燈照著她一張素淨的臉蛋上五官分明。蘇欽玉發了一會兒呆,輕輕撥開了自己厚厚的劉海兒。白皙的臉龐瞬間失了風采,隻因那眉梢上方綴著一塊駭人的玫紅色的胎記。蘇欽玉對鏡莞爾,將劉海兒都梳起,用發夾別住。她的臉型這樣好,隻可惜一出生便帶了塊胎記。這麼些年,一直聽親戚和家仆暗暗議論自己是無鹽女,她也隻淡然一笑。
蘇欽玉摘下耳環正打算放入妝奩,卻瞥見妝奩內那顆紐扣,便拈了起來,靠近鼻端聞了聞。不知是不是幻覺,她似乎還可以聞到古龍水的味道。阮連昊,她暗暗在心中念這個名字。
良久,終於將紐扣放回妝奩,拾了身睡衣去浴室。
壁燈發出昏黃的光,朦朧如層輕紗。阮連昊站在窗前拉琴,一麵睨著玻璃窗上倒映的臉孔,曲子一直在反複,便是那日從蘇家大院聽來的《一步之遙》。可惜少了鋼琴合奏,他興致闌珊收起了琴,攏著睡袍窩在沙發裏,信手點了支煙。
阿杏敲門進來,說:“四少爺,司令請少爺去書房一趟。”
阮連昊隻說:“今日乏了,你就說我睡下了。”
阿杏眨巴著眼睛,滿臉難色。阮連昊吐了個煙圈,笑道:“好了,你就說我在洗澡,等會兒就去。”
“謝謝四少爺!”阿杏歡歡喜喜闔上門,一路小跑著下樓去了。
阮連昊趿著緞麵棉絨拖鞋走到書房門口,悄無聲息。門敞開著,房裏煙霧繚繞,阮宏慶嘴裏叼著煙鬥,濃眉緊蹙,盯著手裏的文件。阮連昊在門上輕輕叩了兩下,“爸,找我?”
阮宏慶恍然抬起頭來,信手將文件放入抽屜,指了指桌前的坐椅,“坐吧,有件事,得問問你的意思。”
阮連昊坐在沙發椅上聳聳肩,問:“什麼事非要晚上說?”
阮宏慶將煙鬥擱在桌上,沉聲道:“軍區總部暫時不缺外科大夫,可我也不想委屈你去下麵的科室。縣醫院的院長是我老部下,你可以先在那兒做個副主任,也算積累些經驗。等過上一兩年,我再想辦法把你弄進軍區總院。你看行嗎?”
阮連昊扭了扭頭,努嘴說:“爸,我說過不想進醫院。”
阮宏慶麵色鐵青,“你留洋學外科,不當醫生當什麼?”
“我要當醫生,但不想進醫院。”阮連昊揮手扇了扇嗆鼻的煙味,溫和地笑了笑,“我想開家診所。”
阮宏慶嗤之以鼻:“開診所?你又不是江湖郎中!”
“開診所是我一直以來的誌願。”
“現在軍區醫院的條件這麼好,看我的麵子誰都得敬你幾分,你怎麼不懂利用資源?”
“我是為爸著想。”阮連昊一手摸著下巴,眼裏噙著幾分笑意,“軍區總院機密文件不少,將我安插在總院,若是有機密泄露,豈不是叫人懷疑到您頭上嗎?”
阮宏慶倒吸了口冷氣,眉頭鬆了又緊,最終歎了口氣:“你還是怨我……當年你媽的事我有責任,但我是真的是無可奈何。”
阮連昊若無其事道:“堂堂司令娶了個日本姨太太,怎麼都會落人話柄,而我是半個日本人,恐怕也會給爸爸帶來不必要的麻煩。開個診所沒什麼不好,救死扶傷本就沒有國界種族之分。”
阮宏慶不再說話,房內便陷入一片僵持的沉默。直到成管家進來添茶,阮宏慶瞥了阮連昊一眼:“我再考慮吧,你先去休息。”說完,拾起煙鬥塞入口中。
阮連昊兩手撐著扶手懶洋洋站起來,“即便您不同意,診所我也開定了。”
阮宏慶望著阮連昊的側臉發怔,他眉宇間的氣魄與自己極像,下巴頦兒尖棱的弧度卻與他母親如出一轍。那個曾經驕傲跋扈不可一世的女子,為了愛情毅然拋家棄國,卻落得一個悲慘的收場。
他保不了她周全,甚至眼睜睜看著她死。阮宏慶痛苦閉目,眉頭收得愈來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