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的晴日,繡滿了金色蝴蝶的暗黃窗簾被挽起,剩下一層半透明的白紗簾依稀擋住了些陽光。蘇欽玉趿著低跟羊皮鞋坐在床邊縫補校服,就著日光,銀亮的針來回穿刺。不知是不是那日在火車站刮壞了,黑棉布裙擺上刮開了一條不長不短的口子。
塗著蔻丹的指甲叩在年久的木門上,發出低沉的聲音。蘇欽玉一抬頭,幽靜笑道:“難得你在家。”
“說好要學曲子的。”蘇錦玉一身墨綠格子旗袍,嘴唇塗得鮮紅,仿佛怒放的薔薇倚在門框,與綴滿薔薇花的墨綠壁紙幾乎融為一色。
蘇欽玉騰不開手,朝側邊的茶幾上努努嘴,“你先拿去看看吧,看熟了記熟了才好開始學。”
蘇錦玉踏著高跟鞋“嗒嗒”走進來,隨手將茶幾上的曲譜拾起來翻了幾下。蘇欽玉叮囑道:“這是一位外國老師借給我的,他素好整潔,千萬別弄髒弄折了。”
蘇錦玉漫不經心應了聲,又出去了。
蘇欽玉補好校服,澆了花,換上白綢襯衣配呢子長裙便出門去了。她沒叫司機送,自己拎著手提袋悠閑地在街巷裏逛,最終逛到了德貴茶館。
還未到中午,茶館裏比較冷清,蘇欽玉也不去勞煩貴嬸德叔,徑自上了樓。經久失修的樓梯仍然在吱嘎響,她盡量放輕步子上了頂樓,剛推開閣樓的房門,迎頭撞進一個寬厚的懷抱。不知是不是撞得太猛,她略略覺得暈沉,酸澀的鼻腔內湧起一股古龍水的味道。
“你沒事吧?”阮連昊一手撫著她的肩,見她捂著鼻子,便匆匆拉她進房裏坐下。“流鼻血了?”
閣樓的天窗開著,陽光刺目,加上鼻子撞疼了,蘇欽玉眼眶發紅,眸中泛淚看向佇立在麵前的男子,不停念:“沒有、沒有……”
“讓我瞧瞧。”阮連昊大概是出於醫生的習慣,伸手托住了她的臉頰,往上一抬。她的發濃密厚重,原本垂在臉側,此刻被攏在他手心。隔著發,蘇欽玉覺著一股熱力烘進來,仿似要烘透了她的臉麵一般。
“還好,沒事。都怪我。”阮連昊簡單說了幾個字,便鬆了手。
蘇欽玉垂下頭,努力維持自己聲音的平靜,“四少怎麼在這裏?”
透過發絲,阮連昊隱約看見她紅透的耳根,這才想起方才她在自己掌心裏惶惶的神情,就像受驚的白兔一樣。他不由得失笑,答:“正巧來看娟子,你也是吧?”
“嗯,我來給她送條裙子。”蘇欽玉從手提袋裏拿出用牛皮紙包好的裙子,遞給趴在地上玩彈珠的少女,“娟子,姐姐給你送禮物來了,這是百貨公司最新款的花裙子,你一定喜歡。”
娟子停止了玩樂,傻兮兮望著那紙包,忽然拍手大笑:“我去告訴娘!告訴娘我有花裙子穿了!”笑著跳著她便出了房,“咚咚”下樓去了。
阮連昊盯著蘇欽玉故意撇向窗外的臉,眉眼含笑,“聽說蘇小姐時常來看娟子,真是有善心。”
蘇欽玉不敢看他,卻隱約覺得他在笑,心裏頭更加緊張,“阮少爺何嚐不是如此有善心。”
阮連昊靠牆而立,兩手插在西褲口袋中,“我不像你一樣會關心非親非故的人。”
蘇欽玉回頭好奇地問:“莫非四少爺如此關心娟子有何緣由?”
“因為她和我已故母親同名。”這話從阮連昊嘴裏說出來,似乎太過平淡。蘇欽玉深知那是阮家最不可觸碰的舊事,便緘默著不再搭話。
阮連昊從胸前的口袋裏掏了包煙,拿出一根夾在指間,衝蘇欽玉一笑,問:“可以嗎?”
蘇欽玉點點頭,見阮連昊在身上摸了一番一無所獲,便俯身拉開了床頭的抽屜拿出一盒火柴遞過去。阮連昊銜著煙衝蘇欽玉笑一笑,接過火柴,嫻熟地點燃了一根,另一手攏在唇邊擋風。
煙霧從他手心中散開來,漸漸騰起,模糊了他的麵龐。蘇欽玉出神地望著他,直到他重重吐了口煙,煙草和古龍水的味道撲鼻而來,有些嗆人,她才稍稍轉了麵,朝著窗外看去。街市幾乎都在收攤了,大概都趕著回家吃午飯。蘇欽玉也覺得有些餓了,隨口念了句:“不知道貴嬸做了什麼菜?”
“走,我們去看看。”阮連昊掐滅了吸了一半的外國香煙,裝回煙盒中,笑著朝蘇欽玉打了個手勢,“蘇小姐,請。”
蘇欽玉頷首撫了撫長裙的褶皺,便起身垂著頭往外走。
茶館閉門歇了,四張小方桌拚起來,滿桌子好菜,比過年還要豐盛。
貴嬸身上係著很舊的圍裙一手端一碗白米飯上來,一碗放在娟子麵前,一碗遞給蘇欽玉,嘴上笑嗬嗬地說:“蘇小姐和阮少爺今日是貴客,應當坐上席的。我們娟子不懂事,非要搶了你們的位子。”
阮連昊擺了幾隻酒杯在麵前仔細篩酒,笑答:“貴嬸說的什麼話?娟子今日是壽星,這上席自然是她的。”
蘇欽玉也附和:“是呀,我們都是來賀壽的,不能喧賓奪主。”
阮連昊抬眼望了望她,眉眼含著謹慎的笑意與她說:“剛開席沒有就白飯的道理,先來杯酒。”說著便舉了杯酒給她,一兩的瓷杯,
蘇欽玉雖然雙手接下來了,口上卻推辭:“我不會喝酒。”
阮連昊眯眼笑了笑,想起那日她拒絕阮連澤的情形來,便不再強人所難,給她倒了一杯茶。一麵介紹:“這是我從國外帶回來的紅茶,或許與我們平日裏喝的不太一樣,嚐嚐。”
“多謝四少爺。”蘇欽玉起身朝他躬了一下身。
阮連昊忙說:“客氣了,我們都是上過學的,拘那套舊禮做什麼。”
德叔也說:“就是,四少隨和得很,蘇小姐也隨意吧,就當在自己家裏。”
蘇欽玉微笑低頭喝茶,劉海兒又將一雙美極了的眸子遮住了。
茶飯過後,蘇欽玉下廚房幫李貴花洗碗,趁四下都無人輕聲問道:“這四少爺怎麼隔三差五就來?我今日過來是有事情與你們相商。”
李貴花歎了口氣:“也是個可憐人,我和你德叔都心疼他,他母親過世後,阮夫人容不下他,那麼小就被打發到國外去,一定吃了不少苦頭。你來是有什麼事?”
蘇欽玉答道:“我開學就回長沙去了。因為上次火車站的事情,組長擔心我頻繁來往於長沙與安源之間會被懷疑,所以這次去了之後直到過年才會回來。這段時間你們跟工會不要斷了聯係,如果有什麼重要情況可以找會長。”
李貴花拍拍她的肩,叮囑道:“那你在長沙好好照顧自己。蘇小姐,你畢竟是資產階級出身,隱瞞身份來做這些事真辛苦,還要冒著被抓的危險。”
“我可真想讓別人知道呢,可惜組織考慮到我的背景,要我謹慎處事。”
“那是自然,你有掩護就安全很多。”李貴花做完手裏的活,又叮囑蘇欽玉,“那位四少爺要稍稍提防,到底是軍閥家庭出身,做朋友自然是可以的,但不可交底。”
“我明白。”蘇欽玉點頭應著,兩人一同從廚房出來。
阮連昊正在天井仰頭望著屋簷上的瓦壟,一雙長長的眼睛眯起來,眉頭處有輕微的皺紋。他側頭見她們出來了,舒展開一個笑容,“原先還以為蘇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呢。”
蘇欽玉低頭莞爾答道:“在學校這幾年都要自己照顧自己的。”
阮連昊愛看她低頭的那個瞬間,癡了一下,發覺到自己有些冒犯了,忙說:“貴嬸,多謝款待了。我看時間差不多該告辭了,你們也好好休息。”
李貴花客氣地笑著:“嗯,那勞煩四少爺送蘇小姐一程。”
“不勞煩,應該的。”阮連昊站起身捋了下衣袖,朝蘇欽玉伸手,“蘇小姐請。”
午時的秋陽曬得人渾身浮著燥熱,兩人沿著石板路走到街口,阮連昊叫了部黃包車送蘇欽玉回去,不知什麼時候掏出來的銀元塞到車夫手裏,蘇欽玉忙說“不用”,車夫卻已笑著收下了,那笑容仿佛洞悉了什麼曖昧似的一派了然。蘇欽玉微紅著臉朝阮連昊點頭以示告別。
車拉起來,風大了許多,吹著脖頸處涼颼颼的。陽光被布棚子遮了一半,身上陰涼,腿上曬著,蘇欽玉的長裙是深棕色,仿佛有特殊的能力將陽光都吸了進去,烘得她兩條腿格外暖,暖得發癢。蘇欽玉忍不住傾著身子回頭望了一眼,阮連昊已經上了橋,徒步往河的那邊去。
為什麼出門連車都沒有?果真是備受冷落的庶子嗎?想他平日裏的彬彬有禮,宴會那日卻對著自己的姐夫惡語相向,一字一句哪怕一個眼神都不留情麵。莫非是個喜怒無常的人?蘇欽玉管不住自己胡思亂想,竟想起他為蘇錦玉包紮的情景,他們二人坐在一塊兒也著實相襯。她心裏頭一酸,淺淡的愁色攀上眼角。可是方才貴嬸說得也有道理,他到底是軍閥家庭出身,自己的身份又是這樣,可不能胡思亂想了。
阮公館內高聳茂盛的樹木都是樟樹,矮矮的都是桂樹。這時候桂花開到了末,香氣極濃鬱。幾個丫頭在樹叢裏忙著采桂花,一個搖樹枝,兩個拉著三尺見方的布在下頭接著。阮連昊知道這是要把桂花磨粉做桂花糕了,阮夫人最愛吃桂花糕,又嫌外頭買的不幹淨,以往每年這時候都要做。如今還是一樣。
“蘇小姐可喜愛桂花糕?”
“怎麼?我今日有口福了嗎?”蘇錦玉跟隨阮連昊的腳步踏上石子路,深深嗅了嗅彌漫在空中的桂花香,“這園子裏頭究竟種了多少桂花樹,香味倒是芬芳濃鬱,隻是太濃了些,令人頭暈。”
阮連昊收了步子,回眸望住她。他母親曾經昏昏地倚在窗台上說過這樣的話:“芬芳太過,反倒令人不適。”為這一句話,阮宏慶特地修了別院給她住,就在這公館的後頭。可惜人去了之後,別院也就此封住,再無人踏足。
蘇錦玉見他目光奇異,小聲問道:“四少爺,怎麼了?”
阮連昊收回神思,竊竊說:“你這話隻能在我麵前說說,阮夫人甚是喜愛桂花,傳到她耳朵裏要不高興的。”
“原來是這樣……”蘇錦玉幹笑了幾聲,“這麼說,這公館裏一切事務由阮夫人做主?”
阮連昊微笑依舊,算是默認了。
家仆見著蘇錦玉是四少爺的客人,待她畢恭畢敬,茶水點心都精致得很。蘇錦玉打心眼裏覺得這軍閥家處處透著氣派,與商人的精打細算全然不一樣。她趁阮連昊上樓去拿琴的空當四下裏轉了轉,發現宅子顯得有些冷清。興許是阮連澤和阮連昊常年不在家,阮連韻又出嫁了,家裏便剩了三口人的緣故吧。
蘇錦玉駐足於窗前眺望公館裏的景色。從長廊第一道門裏出來一個人影,叼著煙鬥斜睨著蘇錦玉笑:“喲,這是誰請來的客人?”
蘇錦玉平日裏雖然招搖,但性子也傲得很,回頭見是阮連朝,臉色也不給個好的,隻不冷不熱答:“是四少爺請我來的。”
阮連朝慢慢走近她,嘴角掛著嘲諷的笑意說:“連昊特別討女人喜歡,這一套我怎麼都學不會。不過我這會兒納悶了,他在大不列顛見識過不少洋妞,怎麼會對土雞感興趣呢?”
蘇錦玉臉上泛起一陣紅,狠狠剜了阮連朝一眼。
阮連朝一副得了便宜的樣子猖狂大笑起來。恰巧阮連昊下樓來了,問:“什麼事令三哥如此開懷?”
“我說,吃過孔雀的人怎麼還會稀罕土雞呢?不過是開玩笑、開玩笑!”
這一語雙關的話阮連昊自然聽懂了,但隻當聽了個玩笑不予理會,請了蘇錦玉往鋼琴那邊去,回頭對阮連朝說:“我與蘇小姐打算合奏一首曲子,三哥有興趣的話便聽一聽。”
“我俗人一個,不曉得欣賞,出去打牌了。”阮連朝大搖大擺走過客廳,一頭鑽進在外麵候著的車裏。
阮連昊掀開蓋在鋼琴上的蕾絲方巾,對蘇錦玉說:“你應當知道我三哥的為人,他說什麼就由他說,別當回事。”
“是,我知道。”蘇錦玉一邊應著,一邊望著這架鋼琴暗自興歎。這用料與做工都是大師手筆,隻是許久沒人動過了,琴鍵縫隙裏落了不少灰。
阮連昊拉弓試了試弦音,“這是我母親的陪嫁之物。”
蘇錦玉剛剛落在琴鍵上的手指猛地彈開了,聽聞阮連昊的生母早已過世,這架琴還擺在阮家大廳最醒目的位置,定是阮司令珍惜之物。她有些局促笑道:“若是這樣,我倒不敢了,怕琴藝拙劣配不上這琴。”
“既是我的東西,我都不怕你怕什麼?”阮連昊穿著一件西式灰馬甲,將小提琴夾在下巴與肩膀之間,站在鋼琴邊身姿筆挺的,手臂輕而優柔地動了一下,曲子便從小巧的琴箱中流淌出來。
蘇錦玉趕忙跟上,將這幾日死記下的曲子按部就班地彈奏出來。她平日裏很少碰那架鋼琴,母親還在世的時候被逼著學了一陣子,如今要拾起來可十分不易。整曲下來,節奏有些差了,但大體上算是流暢,蘇錦玉隻覺得背上全是汗,也看不見自己臉上的表情繃成什麼樣子,暗自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