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欽玉忍了一忍,答:“是去上學了,隻是上海有工人鬧罷工,我便去瞧了一下。”
阮連昊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問道:“是嗎?情形怎樣?”
蘇欽玉沒多想,慢慢說著:“反日反英情緒高漲,工人運動暫時取得了勝利。無產階級革命就是要依靠廣大勞動人民取得成功。”
阮連昊嘴角帶笑,卻皺著眉頭:“你怎麼會對這個感興趣?學生的任務可不是搞革命。”
蘇欽玉脫口而出,聲音柔美語氣卻是剛硬的:“你知道什麼是革命?”
阮連昊笑答:“打倒軍閥,推翻帝國主義,統一中華。”
蘇欽玉這才回過神兒來,這位四少爺便是軍閥家的公子。她可真是撞槍口上了,一時覺得尷尬,她放下袖子之後便趕緊披上大衣,“多少錢?”
“什麼?”阮連昊正在收拾醫藥器具,回頭望著她。
蘇欽玉微微憋紅了臉,說:“醫藥費。”
阮連昊笑眯眯說:“不用了,你給我講解講解革命當做醫藥費,怎樣?”
蘇欽玉見他這樣的表情,麵色有幾分窘迫,“你取笑我?”
阮連昊趕緊否認:“我是留洋回來的,又不是老古板,怎麼會取笑你?”
“那麼,四少爺明明清楚得很,何必還要問我?如今內憂外患,國家危亡之際,學生也好、工人也好、農民也好,但凡能出力的都不願意袖手旁觀。倘若真被逼急了,兔子還咬人呢。”蘇欽玉從口袋裏掏出兩張鈔票放在桌上,一瘸一瘸朝診所大門走去。阮連昊重新坐在他每日看報的沙發上,一邊衝她的背影招手一邊說:“蘇小姐,很多人的立場是由不得自己選的。但若可以選,千萬別選錯。”
她回頭看了阮連昊一眼,拉開門,鈴鐺清脆響了一陣子。直到門外成行的樟樹將她的身影依稀遮住,阮連昊才收回視線拾起報紙。報上也刊登了上海的新聞,他沒想到蘇欽玉會如此關心局勢,並且不遠千裏趕過去,這女學生恐怕也是被政局給左右了。他隻覺得一股涼涼的悲哀從心底升起來,恍若落日淒然的感覺。在阮連昊看來,沒什麼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了。
郊外的馬場已是滿目蕭瑟,湖麵上結了層薄冰浮在水麵上緩緩移動。
阮連澤跨在高頭大馬上從山林裏疾馳而出,突然拉住韁繩在湖邊停下,馬蹄濺起的泥土落在湖麵的薄冰上,砸出細小的裂痕。後頭一匹馬急匆匆追上來,馬上的軍士大聲說:“少將不要聽信那個江湖術士之言,什麼鍾無豔?還母夜叉呢!”
阮連澤臉色迷惘,想起方才那破廟前的人衣衫襤褸,但目如星光,眉宇間深不可測。他本是奉父親之命進山巡視兵工廠,不料有此頗為詭異的際遇。
方才山上蛛網密布的破廟裏走出一個滿身泥土的人,瘋瘋癲癲地衝阮連澤笑著說:“這位爺恐怕家中有變,不如在此拜一拜山神。”
阮連澤的隨從喝道:“你胡說什麼!這是我們軍區的少將!”
“少將也罷,上將也罷,逃不過我這雙火眼金睛。”他連蹦帶跳地跳到阮連澤馬前,神秘兮兮說,“今年明年,天上地下。若要翻身,必要借助鍾無豔之力。”說著,又一個跟頭翻進灌木叢裏沒了蹤跡。
必要借助鍾無豔之力……阮連澤耳邊一直盤旋著這句話,而眼前時不時浮現出蘇欽玉額上那塊胎記。明知道是荒誕不經的事,可他止不住去想。今年明年,天上地下?那就等明年再看,此時已經到年底了,會出什麼事呢。
轉念間他又覺得自己可笑,何必為了一個瘋子的話煩惱。他叮囑隨從不要將今日的事說出去,不吉利。
從馬場坐車回到公館,一進門便聽見樂聲飄揚。
阮連澤摘下手套,一邊往裏走一邊望著客廳靠窗的位置正在彈琴的蘇錦玉。阮連昊正指著樂譜與她講解什麼,看上去兩個人誌趣相投的樣子。
“你瞧,這一段的力度不需要太強,否則搶了我的音。”
“是,我知道了。”蘇錦玉手裏的曲譜翻了一頁,阮連昊忽然看見右下角空白處寫了一個俄文單詞,他不認識俄文,好奇問道:“你這曲譜是哪裏來的?怎麼你學過俄文?”
蘇錦玉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撒這個謊了,正巧一抬頭見著阮連澤站在遠處,便趕緊站起來說:“少將回來了。”
阮連澤今日也不同往常那麼冷漠,走過來寒暄了一陣子。提起阮連昊的診所,又以兄長的語氣勸他說:“父親的決定自然是為你好的,你也不必太一意孤行。”
蘇錦玉深表讚同。自從阮連昊開診所以來,她的期望簡直跌到了穀底,本來這位四少爺就不受阮夫人待見,這下可好,自己先退出了,讓別人不戰而勝,在背後偷著樂。
阮連昊僅僅是微笑著,不反駁也不應承。談話陷入僵局,阮連澤側過身打算離開,突然停頓了一下問蘇錦玉:“你姐姐可回來了?”
蘇錦玉愣住了,木訥地回答:“喔,剛回來沒幾日。”
阮連澤沒再說什麼,仿佛問這句話隻是隨口問起並無目的。可阮連昊知道,他這個大哥惜字如金,沒有一丁點兒廢話。還以為經過上次的事他已經放棄了,原來心裏還記掛著。阮連昊忽然之間覺得緊張,好似哪裏不對勁兒,但又說不上來。
蘇家的客廳裏燈火通明,幾個煤礦的股東正圍坐在沙發上商量事情。下人上了茶之後默默退下去,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
蘇欽玉剛進家門的時候愣了一下,覺得氣氛十分壓抑,或許是煤礦遇到了難事。她見沒人注意到自己,便輕手輕腳上了樓,上到一半便蹲了下去,貼著樓梯扶手豎起耳朵聽下麵的談話。
“那個姓李的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平白無故搞什麼夜校!”
“這些工人從去年開始不老實,夠讓人頭疼了。”
“是長沙的什麼共產黨吧,支援他們搞運動,不然哪裏來的武器?”
“繳過一次武器,可是沒用,又被他們給偷回去了。他們倒是從沒用過武器,都是藏在隱蔽的地方,可萬一哪天開槍鬧起事來就糟糕了。”
蘇瑞祥操著一口外地口音發表意見說:“哎,那個姓李的說得倒是冠冕堂皇的,說什麼幫工人提高文化水平,是更加有利於煤礦的發展。我們攔不住啊,阻止他的話,工人的反抗之心勢必更加強烈。我們關心的還是如何維係煤礦的正常運作,千萬不能停工。”
“對,蘇老板說得極對。務必要穩住人心,萬一跟別的地方一樣鬧罷工就損失慘重、得不償失了!夜校也不過是教書的地方,讓他們搞去。”
他們談論完工人夜校的事,又在扯利益分配的糾紛。蘇欽玉趁他們爭執的時候悄悄下了樓,跑出去攔了黃包車,在夜色中往煤礦的方向趕去。
一幢刷白了的小木房裏,煤油燈靜靜燃著。簡陋的木門篤篤響了兩聲,桌前的年輕男子推了推眼鏡,高聲說:“進來,門沒鎖。”
“李先生。”進來的是蘇欽玉,她將門關上,見屋裏還有其他人,好似正在商量事情的樣子。那名被稱做李先生的男子,不過二十幾歲就大有作為,蘇欽玉極欽佩他。
“噢,是蘇小姐,快請坐。”他站起身來一邊叫人去倒茶一邊請蘇欽玉往中間坐,“介紹一下,這位蘇小姐是我請來幫忙的,主要負責教課。她也是煤礦股東之一蘇瑞祥的女兒,但是蘇小姐不是資本家,願意來幫助我們工人。”
蘇欽玉知道有些話不方便在人多的時候說,便揀著說重要的事:“夜校的事應該有著落了,我們可以開始選址。這是日進鬥金的地方,停工一日損失巨大,因此他們不會因為這件小事而影響煤礦的運作。”
“如此甚好。”李先生揚眉道,“那我們明天就與煤礦的大股東商議夜校地址,如果他們不肯讓出房子來,我們就自己建。”
其他人紛紛表示同意,並且洋溢著喜悅之色。
蘇欽玉也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期望之中,雖然這隻是一個小小的初步的勝利。
因為近年關了,老街上熱鬧起來,家家戶戶都在置辦年貨。
男人賣力地蹬著三輪車,女人和小孩坐在車鬥裏摟在一起,臉蛋兒被冷風吹得通紅。有些女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唧唧喳喳討論哪個裁縫手藝好、哪家的果子香,她們的孩子則繞著圈子追追打打、吵吵鬧鬧,不過跑再遠也不會離開母親的視線範圍。
阮連昊的診所與外頭相比更加顯得冷清,他有些無所事事地整理藥品櫃,看了會兒報,把抽屜的東西清空再歸置一遍。最後實在找不出事情幹了,便坐在他的沙發椅上拉起了小提琴。
雖然安源號稱小上海,也就是依靠煤礦、鋼鐵和鐵路成為這一帶經濟最繁榮的地區。論開放程度,仍然比上海差得遠,比如他手裏的小提琴,在街上麵玩耍的孩子一定說不出這是什麼東西。
阮連昊處於極放鬆的狀態,隨意拉著琴,不知不覺就拉出了《一步之遙》的曲調。他回想那日黃昏時分聽見的鋼琴曲,心裏頭總有些遺憾。難道蘇錦玉就如此害羞?隻有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才能發揮到那樣出色的水準?但以他的觀察,蘇錦玉並非這樣內斂的人。
“你怎麼會拉這首曲子?”狹小的診所裏突兀地響起了女子說話的聲音。阮連昊猛然抬頭發現穿了身洋裝的蘇欽玉正站在自己麵前,居然連她什麼時候進來的都不知道,或許是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吧。他站起來將小提琴放回琴盒裏去,一麵說:“蘇小姐來了我都沒看見,抱歉。這曲子是我在英國學的,你也喜歡嗎?”
蘇欽玉低頭打量那把製作精良的小提琴,道:“我老師也教了我這首鋼琴曲,秋天回學校的時候連曲譜都忘了帶回去,還被他嘮叨了幾個月。”
阮連昊愣了一下,腦子裏各種畫麵交錯混亂不堪,最終遲疑地問了聲:“你會彈鋼琴?”
蘇欽玉莞爾道:“也隻是喜歡而已,彈得不好。對了,我的傷口不小心碰了水,還在發炎,所以來找你拿點兒藥。”
阮連昊望著她劉海兒下那雙清澈的眸子,一瞬間了然於心,笑著回頭去藥櫃裏拿藥,“還以為你上回生我的氣了。”
蘇欽玉外麵披著大衣,裏麵穿了小西裝、西褲,腳下是一雙及踝的皮靴。她帶著幾分踟躕一步步朝阮連昊走過去,想了又想,終於問出口:“其實我也很想知道,你上次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哪句?”
“你說有的人是身不由己,但若可以選,千萬別選錯。”
“便是說你這樣的女學生,有救國思想是好的,但是任何戰爭都是殘酷的,最好不要卷進去。”
“如果所有年輕人都畏懼犧牲,拿什麼救國?”
“蘇小姐,出於人道主義精神,我堅決反對學生、婦女和孩子在無論何種戰爭中被犧牲。”
蘇欽玉有些麵紅耳赤,將視線轉移到別處去,小聲嘟喃:“人道主義都是說漂亮話。”
阮連昊仍然笑著,將藥品用紙包好,交給蘇欽玉:“若有一方軍閥實力足夠強大,將其他所有軍閥都吞並,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他見著蘇欽玉臉色不太好,有種即將不歡而散的預感,她平時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木訥,原來性子也挺急的。為免像上一回那樣,他趕忙從沙發上拾起外套,“蘇小姐可願意與我共進午餐?”
蘇欽玉側頭睨著他,眼眸裏藏著一股桀驁,“理由?”
“探討……音樂。”阮連昊攤攤手,表情很是無辜。
蘇欽玉緊抿著唇也繃不住一抹笑意,轉身朝門外走。沒有拒絕,算是答應了。
街口最繁華的地方是百貨公司,四層的洋樓,櫥窗裏都掛著喜慶的中國結。
從老街的末端拐入新街,兩旁都是新栽了沒多少年的法國梧桐,這時候早就掉光了葉子,像長了三頭六臂的妖怪在北風裏張牙舞爪。新街的道上人流稀少,阮連昊身上一件黑色長大衣,戴了頂紳士寬簷帽,與穿著咖啡色大衣的蘇欽玉並肩而行,引了不少人回頭注目。
阮連昊時不時側頭望她一眼,見她的臉頰被風吹得發紅,有些內疚道:“我沒有車,勞煩你陪我走了這麼長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