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顧盼情2(1 / 3)

“還好,衣食無憂就夠了。”

“我看姐夫根本就不是個可靠之人,你這樣好,他為什麼不懂珍惜?”

阮連韻垂眸道:“在他們看來,不會生孩子就是罪過,我在賀家能守住大少奶奶的地位,還是因為爸的關係。其實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我沒理由絕了他的後……”

阮連昊也不知要如何安慰她,便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

女校裏的學生愛浪漫,一下課便三五成群地往景色好的地方去,那些涼亭、小橋、樹林子,但凡有點兒情調的地方,不一會兒就被一團團天藍色占據了。粗略看過去,每個女學生都一個模樣,藍衣服、黑裙子,或長或短的頭發。她們走在大街上,人家也會用“女學生”來形容,而不會稱為“女孩”、“丫頭”、“妹子”之類的,那身衣裳儼然成了代號一般。

蘇欽玉跟一個十分親近的同學楊久瑜走在通往校外的水門汀道上,打算出去買點吃的用的東西回來。不寬不窄的道路兩旁栽的是法國梧桐,這時候落了一地的葉子。她們也是女學生裝扮,兩人手拉手踩著脆脆的梧桐葉往前走,低聲說著話。

楊久瑜留了頭烏亮的短發,精心修整過,發梢因此都齊刷刷的。她並不是太高興,有些惆悵地說:“今天瓦洛迦老師跟你說什麼罷工的事?是說前一陣子鐵路罷工吧?因為他們罷工,我爺爺滯留在武漢,都沒得消息了。”

蘇欽玉解釋道:“因為工人被壓迫太久了,罷工是為了跟鐵路談判,增加工資待遇。也不能怪他們,這事快過去了,你爺爺過幾天就會回來的。”

楊久瑜撅了撅嘴,“可是這樣罷工管用嗎?資本家才不會管工人的死活呢。”

蘇欽玉卻仰起頭信心十足道:“一個兩個的他們不會管,可集體罷工,鐵路停運怎麼辦呢?他們隻好跟工人進行談判了。以後罷工運動會越來越多,因為勞動人民必須起來反抗。”

“以前是學生罷課,現在又是工人罷工,還有什麼抵製洋貨的遊行,這些事情好像離我們很遠,你怎麼都知道?”楊久瑜細細數來,不由得對蘇欽玉產生了懷疑,“我聽說,瓦洛迦老師是蘇俄共產黨的代表,難道你……”

“噓……”蘇欽玉示意她小點兒聲,一麵拉著她往樹下躲,“你可千萬保密呀!”

“真的啊?”楊久瑜出於興奮和好奇瞪大了眼睛,“這有什麼,各個學校裏都在發展黨員,大家都談論這事並且引以為豪,你還不讓人知道!”

“長沙是安全,可我要回江西的,那邊可都是軍閥掌控的地盤。何況我父親是資本家,叫別人知道了,我會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蘇欽玉,你想得可真多。”

蘇欽玉悄聲說:“這也是出於安全的考慮,我暫時隱蔽起來,等安源的黨組織發展壯大工作取得了一定進展,我可以聽從安排適時公開身份。”

楊久瑜盯著蘇欽玉好一會兒,忽然舉起手來歡呼:“我突然覺得你是個女英雄,真的,你真勇敢!”

蘇欽玉拉住她捂著她的嘴,繼續說:“我過幾天要去上海,那邊有一家工廠舉行了大罷工,今天瓦洛迦老師與我談的就是這件事。還有一位從法國回來的李先生,他經驗豐富,很快會被派到長沙來,並打算在安源成立工人夜校、發展黨員。我被選做他的助手,配合他的工作,這次去上海見他,也順便了解一下上海那一帶的工人運動。”

“聽起來神秘兮兮的,不會有危險吧?”

“有人同我一起去,可以照應,放心吧。”

蘇欽玉說著,發覺自己的手被楊久瑜拉得更緊了,這種被關心被擔憂的感覺令她渾身暖了起來,就像偎在火爐邊一樣。她衝楊久瑜笑了笑,寬慰道:“不用擔心我,很快就回來。”

紅木大門一開,冷颼颼的風從外麵灌進來,阮連澤把藏藍色呢絨軍大衣脫下交給開門的家仆,一邊摘手套一邊問:“上次的呢,你又輸光了?”

緊跟在後麵的阮連朝垂頭認錯:“大哥,我不會賭了,這次你先借我點錢救救急。”

“你到底要那麼多錢幹什麼?”阮連澤目不斜視徑直朝餐廳走去。阮連朝搓著被風吹得冰涼的臉,把表情都搓成扭曲的,聲音很低地說:“這不是到年底了嗎?要做不少人情。大哥,你看爸爸回來之後一直不提家用的事,我最近手氣又差,靠學校那點工資真是過不下去了。”

“錢我可以給你,別讓爸媽知道。”阮連澤說著,在餐廳的拱門處收住腳步,朝廚房那頭問,“黃嫂,開飯了嗎?”

黃嫂係著圍裙從廚房出來,恭敬道:“大少爺、三少爺回來了,可以開飯了。我讓阿杏上去叫司令和夫人。”阮連澤眉毛輕輕挑了一下,問:“四少爺呢?”黃嫂答道:“聽說診所裏有病人,不回來吃飯。”阮連澤怪怪地笑了兩聲:“看來四弟的生意有起色。”阮連朝不以為然:“哪裏有什麼起色,我去看過,冷冷清清的,幾天都沒一個病人。”

“也許冬天生病的人多了些。”阮連澤拉開餐椅坐下,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他這些年去大不列顛,爸給了一大筆錢,定是餘下了不少錢,夠他花幾年的。”

“真是便宜他了。”阮連朝癟著嘴,大口喝著用人端上來的熱茶。他一想到自己過的這幾個月清苦日子就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那個賀家的小丫頭小題大做,他哪裏會受到這樣的待遇,還連累自己母親放下身份去給賀家賠禮道歉。尤其是手裏沒錢在朋友麵前丟人,他越想越是咽不下這口氣。

天氣陰沉,未落雨雪,樹葉上結了霜。

賀文慧穿著新做的厚棉衣從裁縫店裏出來,臉蛋被凍得紅撲撲的,因這酡紅襯得笑容天真無邪。跟同伴們揮手告別後,她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泊在路邊的一部鋥亮的黑車突然開了車門,幾個穿大棉襖戴帽子的小痞子迅速地跑下來,將她的去路堵住。

賀文慧發覺情形不對尖叫一聲,想轉身逃跑,可是後路也被截了。她無處可逃,站在路中央慌忙張望,突然看見阮連朝從車後方走過來,指間夾著一根燃著的煙卷。那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在她眼裏都是邪惡的。

“又是你!”賀文慧又冷又怕,下意識攥緊了拳頭,渾身發抖。

阮連朝戴著皮手套,一抬手往賀文慧臉上摸了一下,嬉皮笑臉道:“別怕,哥哥不忍心傷你,就是有些話要說明白了,避免以後大家鬧不愉快。”

賀文慧手足無措站在原地轉了幾圈,期望這路上有人經過可以解救她,可即便有人經過也不敢管這茬閑事。她擋開阮連朝不老實的手,蹙著眉說:“有什麼不明白的?阮夫人都已經登門道歉了,你還當著我爺爺的麵保證永遠不再靠近我!倘若你為難我,我馬上讓嫂子帶我去阮家找司令做主。”

阮連朝一聽這話,把手裏的煙彈得老遠,麵上露出凶相,狠狠警告她:“小丫頭,你知道嗎?我最討厭你把你嫂子搬出來,她算個屁!實話告訴你,我們家根本就不承認她是阮家人,所以早早地就把她給嫁了!你再敢拿她做擋箭牌,讓她來我爸麵前說三道四,信不信我讓你哥馬上休了她?”

賀文慧抿著嘴瞪大了眼睛,她雖然年紀尚輕,可也懂得家裏的一些事。阮連韻一直沒有生養,賀文德早就想休妻,礙於阮家的麵子不好做罷了。阮連朝見她安靜下來了,接著說:“我也沒想傷害你是不是?交個朋友怎麼了?難道三爺我配不上跟你賀小姐交朋友?有我在,安源沒人敢欺負你,怎麼樣?”

賀文慧眨了眨眼,想著趕緊脫身才好,乖乖點頭說:“如果隻是這樣,我不會跟嫂子說什麼。還有,你不要帶這麼多人來嚇唬我。”

“哎,這就對了嘛。”阮連朝眉開眼笑湊上前去,“賀小姐,我可是真心想巴結你呀,來,上車,我送你回去。”

賀文慧歪頭看著阮連朝,壓抑著心底的厭惡,指著圍堵她的那些人問:“那他們呢?”

阮連朝拍拍手,喊道:“行了,你們都走吧,今天的事兒記在賬上,爺以後關照你們。”

幾個小痞子點頭依次謝過阮連朝,又不懷好意地衝賀文慧笑了笑,勾肩搭背走了。

“請吧,賀小姐。”阮連朝親自拉開車門,一副恭敬的樣子。

賀文慧如釋重負,還好未起衝突,現在隻要順著他就可以安全到家了,於是低頭鑽進了阮連朝的車。

賀家的宅子是清末蓋起來的老式建築,高高的門梁,屋簷下瓦片與木頭相接的地方都長了青苔。柱子原先是紅的,如今掉了好些漆,如同老樹幹外頭在蛻皮裏頭空了心,搖搖欲墜的樣子。門前的青石板路這些年被汽車壓壞了,有碎裂的痕跡,坑坑窪窪。賀文慧下了車以後疾步如飛逃回家去,帶了銅環的大門一關上,她長噓口氣。

賀文德在偏廳裏的長榻上半躺著休息,耳朵聽見汽車引擎的響聲,抬頭望院子裏,見賀文慧回來了,揚聲問:“文慧,那外麵是誰的車?”

賀文慧欲言又止,看著伏在兄長身邊替他捶腿捏肩的阮連韻,心裏矛盾掙紮了片刻,搖頭說:“我不知道,可能是路過的。”賀文慧聽說過阮連韻的身世,雖然不詳盡,但也知道個大概,若是被休了,恐怕她今後都沒有棲身之所。為了不至於令她難做,賀文慧暫且忍了下來,想著今後盡量避開阮連朝便是了。

安源這一帶喜愛栽種四季常青的樟樹,即便是寒風凜冽,尋常的樹木都掉光了葉子,這地方仍是鬱鬱蔥蔥的。若隻憑眼睛看,仿佛一年四季都沒什麼分別,除非下雪,就立馬變了模樣。

阮連昊半躺在沙發上看報,偶爾抬頭瞥一眼玻璃門外來來往往的路人。他的診所開了幾個月,平日裏病人不算多,勉強維持著。自食其力遠沒有他想得那麼簡單,從前攢的錢都投入診所了,如今的日子顯得有些窘迫。

蘇錦玉一直勸他跟司令妥協,何苦在外麵遭罪。阮連昊反覺得費解,他以為學鋼琴的女子定不會思想保守的,不料蘇錦玉的言語總是有些刺耳。前幾日阮連昊一邊看報紙一邊與她談起軍閥戰爭與學生運動,隻見她心不在焉,好似這國家變成怎樣都與她無關。他想,或許那首曲子誤導了他,僅僅是曲子而已。

門把手上掛的鈴鐺清脆地響了幾下,一個穿著墨綠色大衣的年輕女子低頭走了進來,一雙高跟鞋襯托著線條優美的雙腳。在這個地方穿洋裝的人非常少,阮連昊心想也許是外地來的人,放下報紙走過去問:“小姐,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

“方才在街上刮了一下,疼得厲害……”女子一邊說一邊抬起頭,在看見阮連昊的瞬間愣住了,一雙眼睛裏閃爍著不明的光彩。

“是你。”阮連昊喜出望外。她還是留著整齊的劉海兒,隻是頭發盤起來了,臉龐白皙透著點紅。好在他還記得自己是醫生,忙請她往裏麵去,拉上一扇藍布屏風,問:“傷到哪裏了?讓我看看。”

“腿上。”蘇欽玉略有些窘迫地斜坐在木椅上,將厚實的呢料裙子拉起來,小腿側邊的絲襪破了一個洞,傷口不深但是有血跡,並且還在緩慢地滲血出來。

阮連昊從櫃子裏拿出醫藥箱,將她的腿抬起來擱在自己腿上,仔細地替她清洗傷處,“不嚴重,隻是這幾天不宜多走動,等傷口長好就沒事了。”

蘇欽玉忍著皮肉之痛,牙齒都在打戰。阮連昊的手扶在她膝蓋上,明顯感覺到她軀體的緊繃,不禁難以下手了,抬頭問她:“怎麼會傷到的?”

蘇欽玉鬆了口氣,才覺得渾身都在冒冷汗,答道:“一部黃包車被汽車撞了,朝我衝過來,大概是被車篷上的鐵架子傷著了。”

阮連昊處理完她的傷口,將她的腿輕輕穩穩地放下,笑說:“那你要慶幸沒坐在那黃包車上。為避免破傷風,我要給你注射抗毒素,疼是難免的,且忍著。”

蘇欽玉脫下大衣,裏麵是一件元寶領的白襯衫,看上去耐不了寒。阮連昊打趣她說:“早聽聞女學生們愛美,也沒想到能為了美受這樣的凍。”

蘇欽玉擼起衣袖,搖頭解釋:“那你就誤會了,我去了一趟上海,入鄉隨俗而已,那邊的女人都穿得少。”

“這幾個月你不是去長沙上學了嗎?”說著,阮連昊拿棉簽在她手臂上抹了酒精,針頭輕輕紮入皮膚,將針管裏的藥推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