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雙棲蝶1(1 / 3)

正是盛夏時節,牆上爬滿常青藤,巴掌大的葉子層層疊疊交錯,將灰白的牆壁裝點得生機盎然。窗內蔭涼,一排高大的書櫥對麵是阮連澤臨時搬來的木板床,他每日都歇在書房裏忙於公務,隻在清晨或黃昏時分去臥室看看身材日漸臃腫的蘇欽玉。這一天陰晴不定,一會兒太陽光耀得刺眼,一會兒又涼風陣陣。阮連澤坐在書桌前,當著蘇欽玉的麵把家中大小事務都跟成管家交代一遍,然後將賬房鑰匙交給蘇欽玉,囑咐道:“這段時間要辛苦你了,阮家在上海沒有多少產業,主要是工廠和店鋪。家裏有管賬的先生,你隻要按期去收收賬,給工人發工錢,家裏的開銷都由你支配,我放心的。”

蘇欽玉接過鑰匙,心情複雜地看著他說:“你這一去,是要曆經生死的,千萬保重。”

阮連澤將抽屜關上,站起身從桌上拿起軍帽戴好,語氣中有他一貫的冷傲:“我父親說過,我天生就是軍人,隻有在戰場上才能體現價值。”

成管家望了望窗外,說:“大少爺,車開來了。”

“嗯。”阮連澤轉身向門外邁開步子,可視線不由自主偏向蘇欽玉,“我也許收不到信,不過盡可能勤來電話,希望能趕上你的產期。”

蘇欽玉頷首,想說點什麼溫柔體貼的安慰話語,畢竟這一去歸期遙遙。北洋軍閥統共有百萬大軍,北伐軍不過十萬,實力懸殊太大,但推翻軍閥統治勢在必行,如今全國各地積極響應,是大好局勢,應趁勢而起。他們不是真正的夫妻,不過她是希望他凱旋歸來的,其中的意味太多太多。

蘇欽玉送阮連澤到家門外,目送他上了車,而他總是看著自己,仿佛在特意等她告別。蘇欽玉低頭想了一下,走上前隔著車窗對他說:“等你回來。”

阮連澤唇角輕輕上揚,笑得彌足珍貴。

車開走了,掀起一陣風,樹上有些老去的葉子落下來,在空中畫著圈。蘇欽玉的裙角被風帶起來,她一手撫著腹,一手扶著腰,抻長脖子看著那車逐漸駛遠。

阮連澤回頭,忽然覺得這一幕是他一生中所見過最美的畫麵,就此牢牢印在了腦海中。

擁擠的街頭聚集了大批罷工遊行的工人,他們舉著條幅,揮著旗幟,喊著響亮的口號,底氣十足。領導者拿著擴音喇叭站在卡車上大喊:“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底下便一呼百應,街頭巷尾都沸騰了。

停靠在遠處的一部車裏,阮連昊戴著報童帽遮擋臉部,低頭對鶴田俊夫說:“舅舅,看現在的局麵您應該了解我為什麼建議按兵不動。因為國共合作的關係,國民黨在前線打仗,共產黨通過工人運動把大部分地區都控製下來了,這樣的局勢,對北洋軍閥十分不利。”

鶴田俊夫摸著下巴上的胡須,挑了挑眉說:“中國人不是有個詞叫做‘世事難料’嗎?勝敗還不一定。”

阮連昊勸道:“我仍然建議暫時不要幹涉了,罷工遊行或者北伐戰爭,就由中國人去吧,目前隻要保證租界的安全就好。中國人還有一個詞叫做‘明哲保身’。”

遊行隊伍漸漸從街口浩浩蕩蕩過去,在隊伍接近末尾的地方,一個四五歲大的女童恐懼地四處張望,臉上掛著兩行淚,鼻頭髒兮兮的,像是跟母親走散了,可憐巴巴地喊著“媽媽”。

阮連昊從車窗裏看見了,擔心遊行的人群會傷到孩子,便趕緊下車朝那邊跑過去。在距離十幾米的時候,他突然收住了腳步。因為一個身懷六甲的年輕女人把女童抱到路邊上,悉心地替她擦拭臉龐,詢問她家住何方。當這個女人回頭的時候他才發現,居然是蘇欽玉。阮連朝盯著她的腹部,一股滾燙的血液衝上頭頂,旁邊遊行的口號聲全部都聽不見了,耳朵裏嗡嗡直響。他刻意保持冷靜,令自己不至於失了風度,可他又悲又喜,神情複雜極了,邁著拖遝的步子走到她麵前。

蘇欽玉溫柔地拍著孩子的腦袋,哄道:“別怕,阿姨陪你在這裏等,你媽媽會回來找你的。”當她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側頭瞥了一眼,瞥見幹淨的圓頭皮鞋和西褲褲腿,便出現幻覺似的嗅到一陣古龍香水的味道。她多希望看見的也是幻覺,可到底不是。

蘇欽玉站直了身子,漸漸轉過去,卻避免直視他的目光,麵無表情道:“你怎麼在這裏?難道日本人還敢鎮壓嗎?”

阮連昊對這個問題置若罔聞,心疼地看著她,問道:“你懷孕怎麼不告訴我?”

蘇欽玉看也不看他,冷笑說:“為什麼要告訴你?跟你有什麼關係?”

一個穿旗袍的年輕婦人心急火燎地跑過來找孩子,蘇欽玉見小女孩哇哇大哭撲到母親懷裏去,臉上露出欣慰而憐惜的笑容,說道:“以後可要小心點,別再把孩子弄丟了。”

“是是,謝謝你,真是謝謝你。”婦人感激她,並順口問道,“喲,你也要當母親了,這有幾個月了?”

“四個月。”蘇欽玉頷首答,視線落在自己肚子上。

“善有善報,夫人一定能生個聰明可愛的胖小子。”婦人與蘇欽玉寒暄了幾句,一麵哄著自己女兒帶她回家。

她們走後,蘇欽玉不發一言往另一個方向去。阮連昊擋住她的去路,捏住她的肩膀讓她麵對自己,直勾勾盯著她說:“我是醫生,能看出來五個月和四個月的差別。不要騙我,告訴我,你和我大哥結婚是為了什麼?是不是為了孩子?你根本不喜歡他的。”

蘇欽玉仍然錯開目光不肯與他對視,一邊厭惡地擋開他的手,“時至如今,你無權幹涉我的私事!”

“欽玉!”阮連昊突然發現自己作了個極其錯誤的決定,可已經走到這一步,沒辦法再重新選。他挽回不了什麼,隻是愧對她、心疼她。他想,如果北伐早日結束,國家早日統一,他是不是還有機會贖罪?

成管家從旁邊一間店鋪裏匆忙走出來,看見阮連昊的時候怔了一下,然後對蘇欽玉說:“少奶奶,李掌櫃病了,不在鋪子裏,恐怕今日收不到他的租了。”

“那算了,我們回去吧。”蘇欽玉不願意再多待一秒鍾,甚至忘了自己大著肚子,健步如飛地朝車子走去。

車裏的鶴田俊夫一直看著,把方才發生的事都看在眼裏。等阮連昊回來,他似笑非笑問:“連昊君,發生什麼事了?”

阮連昊神思恍惚,微笑答道:“我遇見了大嫂,問候一下。”

“幸好你還知道她是你大嫂。”鶴田俊夫鼻腔裏發出奇怪的聲音,像嘲諷又像生氣,接著不再理會他,叫司機開車回領事館。

窗簾隻拉了一半,房間裏透進一半的光,剩下一半在暗處。

阮夫人越來越怕見光,眼睛一疼就容易流淚。這天氣熱得厲害,她情緒並不太好,正在苛責廚娘最近做的菜不合她口味。護士勸她消消氣,一麵用毛巾替她擦拭雙腿。

公館裏的人都知道阮夫人心情不好,因此個個小心謹慎,唯恐行差踏錯。房門外兩個丫鬟推來推去,最後用猜拳的方式決定誰進去。阿杏輸了,不情願地撅了一下嘴,敲敲門走進去小聲說:“夫人,有位漂亮小姐在外麵想見夫人,說是三少爺讓她來的。”

一聽有阮連朝的消息,阮夫人臉上的不快一掃而光,眉開眼笑,心急道:“哦!先請進來,快快,幫我梳頭發。”

阮家許久沒來過客人,平日冷冷清清,整座房子裏沒有生氣,涼颼颼的。水靈坐在客廳裏都覺得冷,搓了搓裸露的手臂,歪著頭打量牆上貼的喜字,嘴角露出輕蔑的笑意。

“小姐,我家夫人腿腳不方便,請隨我上樓去。”阿杏不清楚這位小姐的來曆,可也知道三少爺向來不交好,於是也提防著她。送她進到臥室去見阮夫人之後,她便端茶遞水借故逗留,瞧瞧她到底是幹什麼來的。

阮夫人見水靈穿戴不俗,笑問:“不知小姐該如何稱呼?”

“夫人不用見外,叫我水靈就好了。”

阮夫人心急問:“水靈小姐與連朝如何相識的?他可是有什麼話要水靈小姐捎給我?”

“是啊,是有些話。”水靈喝口茶,撚起手絹抹了抹嘴邊的茶水,抬頭看了一圈,說,“可是,有些私話,我覺得單獨與夫人說才好。”

阮夫人皺了一下眉頭,衝身邊的人揮揮手,“你們都出去,別杵在這兒了。”

護士與廚娘都轉身走了,阿杏狐疑地瞟了水靈一眼,出去的時候帶上門,跟另一個丫鬟嘀咕:“我怎麼瞧著這位小姐十分眼熟呢?”

“也許三少爺從前往家帶過呢,太多了,我可記不過來。”

阿杏大致上認同這個說法,可左右不放心,便在房門口守著沒離開。

阮夫人好似渾身上下都舒暢了許多,向前傾著身子一句接一句問:“好了,現在你可以說了。連朝他在哪裏?還好嗎?他怎麼不打電話回來啊?”

水靈眨著眼,從包裏拿出來一張照片遞過去:“夫人,三少爺在這兒,您自己看。”

阮夫人忙接過來,黑白照片上一座灰色大理石的墓碑,碑上赫然刻著阮連朝的名字。生卒年月,父母兄弟,詳盡非常。她震驚之後又覺得自己被戲弄了,瞪大了眼睛怒喝:“豈有此理!你這是在咒我兒子!”

水靈輕輕噓了一聲,笑著說:“夫人,你的好兒子已經死了,這墓碑可是他的大哥親自立的。要不然,你可以問問你的兒媳,他們都知道,可就是不告訴你。”

“為什麼?為什麼?”阮夫人一邊是驚訝,一邊是恐懼,整個人都顫了起來,“不可能的,連澤不可能騙我的……我的連朝在美國……他在美國!”

水靈一步步走近,坐在床邊上逼視阮夫人,一字一句說:“他不在美國,他死在黃浦江邊上,身上中了十七槍,滿是窟窿眼兒。阮連澤不敢告訴你,所以背著你把他給葬了。可憐你竟然連兒子的最後一程都沒去送送,嘖嘖,真是可憐。”

阮夫人的手已經拿不住照片了,驚駭地看著水靈,一聲聲問:“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水靈壓低聲音,以詭秘的語氣說道:“他死了個明白,我也讓你明白明白。我姓賀,跟你們家也算沾親帶故,夫人若不嫌棄,可以跟我嫂子一樣直接喚我文慧。”

“你……”阮夫人倒抽了一口氣,然後僵住了動彈不得。賀文慧這個名字是封存已久的記憶,是誰也不願提及的舊事。而眼前的女子就像是冤孽糾纏上來,將她纏得喘不過氣來。

“我?原來你還記得我。”水靈咯咯笑起來,眼裏卻淌出兩行淚,“你縱容兒子胡作非為,從不管教,你是罪魁禍首!阮連澤包庇兄弟,為了替他免罪用權力來交換,他就是幫凶!阮連朝不想坐牢,那好啊,他隻能去死!”

阮夫人突然抽搐起來,往旁邊一頭栽下去,“咚”一聲從床上滾下了地。門外的阿杏聽見聲音趕緊推門進來,見到這樣的場麵大喊大叫:“快來人啊!夫人……夫人暈過去了!”

護士、仆人聞訊趕來,臥室裏亂成一團。當護士打電話通知醫院,再替阮夫人做檢查時,發現她已經斷氣了。護士沮喪地搖著頭說:“二度中風,摔下來又撞了頭,來不及搶救,夫人已經去了。”

屋裏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茫然無措地望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阮夫人。

水靈在窗邊站了一會兒,抹去臉上的淚,若無其事地拎起包大搖大擺走出臥室。阿杏趕緊叫人攔住她,指責道:“就是她!她把夫人害死的!”

水靈不耐煩地冷笑,“我是洪幫的人,你們誰敢攔我?”這句話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刀擋在人麵前,令眾人不敢妄動,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走了出去。

當蘇欽玉與成管家收完賬回來,恰好是晚飯的時候。往日都該聞見飯菜的香氣了,如今院子裏暗暗的,燈都沒開幾盞。遠遠一看,整座樓都是隻有客廳裏是亮堂的。蘇欽玉自從上午與阮連昊偶遇後一直心神不寧,她即使再恨他也無法逃避一個事實,孩子的確是他的,這樣自欺欺人下去最痛苦的隻是她自己。

成管家跟在後麵拎東西,一進門便見著客廳裏一屋子家仆坐的坐站的站,個個巴巴地望著蘇欽玉。成管家納悶地喊了一嗓子:“這都幹什麼呢?你們也鬧罷工啊?”

“爹……”阿杏從椅子上躥了起來,跑過去拉著成管家的衣袖淚汪汪道,“出事了。”

“怎麼了?”

“夫人……”阿杏為難地回頭看了眼護士,“夫人去了。”

早上還是活生生的,隻不過幾個小時,就突生變故。蘇欽玉聯想起自己與阮連昊如今的情形,忽覺悲慟難忍,膝蓋一軟,搖搖晃晃癱坐在沙發上。

成管家張了張嘴,愣是沒發出聲音來。

蘇欽玉一手扶著腰,目光茫然掃視一圈,問那名護士:“是怎麼回事?”

護士答道:“有位小姐來探望夫人,不知說了什麼,令夫人大受刺激,二度中風,然後……來不及搶救了。”

蘇欽玉問:“什麼小姐?”

“她說她叫水靈。”

“水靈?”蘇欽玉恍然想起了這個名字,記得蘇錦玉再三叮囑過要阮連朝提防這個女人,可她哪裏想得到人家偏偏趁了她不在家的空當找上門來了。

阿杏將那張掉在床邊的照片遞到蘇欽玉麵前,“噢,還有這個。大概就是水靈把這個給夫人看了,才刺激到夫人。少奶奶,這是真的嗎?三少爺真的已經……”

見到那張照片上的墓碑,成管家終於回了魂兒,安葬三少爺這事是大少爺吩咐他瞞著阮家上下辦的,沒承想還是讓夫人知道了。他悔恨交加,跺著腳直呼:“我隻不過出去了一日就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你們怎麼都沒長腦子?把陌生人放到家裏來?這叫我如何跟大少爺交代啊!等我下去之後怎麼給司令交代啊?!”

阿杏委屈得直掉眼淚:“夫人聽說那個水靈有三少爺的消息,便讓人快些將她請進來,我們也不知道會這樣……”

事已至此,成管家也沒有心力去追究是誰的過錯,轉而征求蘇欽玉的意見:“少奶奶……如今,您是一家之主,您說該怎麼辦?”

蘇欽玉怔怔道:“盡快想辦法通知大少爺,希望他能趕回來。”

“唉。”成管家無奈又傷感地應下,回想起阮司令過世之時也是這般場麵,大家都茫然極了,無所適從。自己在阮家工作了二十餘年,送走了一個又一個,那些記憶中的音容笑貌卻又生動得很,好似就在昨天。對著眼下的淒清場麵,不由得越想越欷歔。

公館裏這下子比從前更加清靜,一入夜,各種不知名的小蟲子叫起來,有些瘮人。這幾日蘇欽玉都在想辦法聯係阮連澤,可一連三日都聯係不上,也不知道他們的部隊到哪裏了。成管家張羅好裏裏外外,就等著大少爺回來。

蘇欽玉與成管家在書房裏核算阮夫人的喪葬費用,阿杏慌慌張張跑進來大叫:“爹、少奶奶!賬房老周不見了,他們一家人都不見了!中午還在一塊兒吃飯呢,這會連人帶行李全消失了!”

成管家呆了一下,驚呼:“哎呀,昨日才從銀號裏兌了錢出來,全在他手裏呢!”

阿杏急得直跺腳:“那怎麼辦呀?”

蘇欽玉說:“快報警。”

阿杏便趕緊跑出去打電話給警署。

成管家憤恨不已道:“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我與老周認識二十年,怎麼都想不到他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蘇欽玉心力交瘁,扶額歎道:“如今可怎麼才好?這三個月收上來的租,還有為了給夫人辦後事兌出來的現錢,加起來是一筆巨款。別說夫人的後事了,我們上哪兒去弄那麼多錢來維持日常的開銷,每一天的吃用、工人的工錢……再有十天就是發工錢的日子,總不能拖欠人家的。”

成管家道:“少奶奶,當務之急是給夫人發喪。你瞧外頭請了那麼一大幫子人,明天一早就開始做白事,這些都要打發的。”

蘇欽玉扶著腰站起來,一手撐著桌子慢慢邁開腿,“成管家,你還是照樣,該怎麼辦怎麼辦,錢就由我來想辦法,總是要把眼下度過去的。”她手頭有一筆嫁妝,將這幾天湊合過去倒是可以,隻是將來怎麼辦?因為罷工的關係,工廠一直在虧損,鋪子的租金又遲遲收不上來,眼看著阮公館三十多人等著吃飯、等著拿工錢,她真是料不到在這節骨眼上一貫老實巴交的賬房先生居然做出這般背棄信義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