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雙棲蝶1(2 / 3)

阮連澤仍然無法聯係上,於是阮夫人下葬那天,連個送葬的親人都沒有。隻有身懷六甲的蘇欽玉勉強算是家人,為她披麻戴孝,徹夜守靈。在眾人眼裏看來,這情景很是淒涼,阮夫人一生風光,可惜丈夫早逝;雖生有兩子,臨走卻是孤零零一人。她的娘家是清朝貴族,但時至今日,各人隻能顧得上各人的生計,哪裏還管得了兄弟姐妹的閑事。

喪禮那日,人倒是來了許多,不過隻是走走過場,並無幾人真心吊唁。

蘇瑞祥私下裏勸告蘇欽玉:“說句不好聽的,要不是你在這裏撐著,阮夫人都沒人收屍。你呀,算仁至義盡了,趕緊把阮家的鋪子變賣變賣,打發掉一些下人,這樣才能勉強過去。等到阮連澤回來,你就熬出頭了。倘若他回不來,你也要為自己謀出路啊……”蘇瑞祥是商人,算盤打得精,說話有些無情,但確是實在的。蘇欽玉也知道在亂世中自己一個女人要保全阮家是很難的,隻希望北伐早些結束,或許阮連澤回來以後一切就會好起來。

靈車回來之後,蘇欽玉疲憊不堪。阿杏攙扶著她回房去休息,卻發現靈堂裏站著一個人。阿杏磕磕巴巴說:“少奶奶,是四、四少爺……”

靈堂裏棺柩已經抬走了,因此顯得空空蕩蕩,紙錢焚燒後留下的灰燼灑得滿地都是。阮連昊盯著牌位許久,聽見阿杏的聲音忙轉過身來,看見憔悴不堪的蘇欽玉正失神地望著自己。他朝她一步步走近,用極其溫柔的語氣說:“我本應該來的,可是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遲了。你怎麼沒通知我?”

蘇欽玉移開視線,冷漠答道:“阮夫人一定不想看見你,也許這裏沒人想看見你。”

阮連昊無奈笑了一下,低頭說:“節哀。好好照顧自己……和孩子。”然後看著她蹣跚地離去,他掏出一包香煙來,就在靈堂外麵一根接一根地抽。直到他看見阿杏從走廊裏經過,衝她招手。阿杏左右望了望,才敢跑過去問:“四少爺,什麼事?”

“阿杏,大少爺不在家,你可要好好照顧她。以後有什麼事,一定要給我打電話。”阮連昊一麵囑咐,一麵將自己的號碼寫在煙盒上遞給她。

“噢,我記住了。”阿杏將煙盒揣在兜裏,看著阮連昊認真點頭,她曾經多麼希望四少爺能和蘇欽玉小姐終成眷屬,雖然希望破滅了,但見阮連昊如此悲傷又無奈的神色,她大為感動。

胡家簡樸的客廳裏擺著幾張紫檀木的方椅子,可水靈喜歡貴妃榻,於是那幾張椅子都撤到角落裏,給貴妃榻讓了一塊兒地方。水靈正坐在榻上陪三姨太繡花,聽見門外有人回來,便借故上樓去了。胡青襄本來隻是出於禮節和道義去參加葬禮,沒想到回來之後發現蘇錦玉一直魂不守舍的,仿佛剛剛去世的是她自己的親人。他覺得納悶,又覺得有點好笑,蘇錦玉從來不會這樣傷春悲秋的,他打趣問道:“錦玉,你這是怎麼了?該不是姐妹之間心靈感應,你姐姐的心情轉移到你身上來了吧?”

蘇錦玉蹙眉嗔道:“去,胡說。我隻是覺得姐姐辛苦。”

“的確,家裏沒個男人。那你可以時常去看看她,需要幫忙的話跟我說一聲。”

蘇錦玉慢悠悠“嗯”了一聲,仍然顯得有些低落。她打開門想叫人倒壺茶來,不料一抬頭看見從走廊經過的水靈。自從阮夫人猝死的消息傳到耳朵裏,蘇錦玉總做噩夢,不是夢見水靈把阮夫人掐死了,就是夢見水靈拿著刀子刺得阮夫人渾身是血,她可是真的害怕了,因此盡量避開與水靈碰麵,即使碰見了也急忙閃躲,如驚弓之鳥。

不過正巧水靈也不想看見她,於是兩個人就將彼此當做透明的,連聲招呼都沒有,自己忙自己的事。

盛夏炎炎,天氣變化無常。上午陽光白花花的,過了中午便陰雲蔽日,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黯淡的阮公館裏鈴聲急促地響起,阮連澤的電話終於打回家來了,隻不過離阮夫人下葬已有半個月,說什麼他也來不及奔喪。成管家聽見阮連澤的聲音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忍不住哽咽起來:“大少爺,我可真是日夜燒香,求佛祖保佑你早日歸來。這家都快散了……”

阮連澤詢問清楚了阮夫人離世的前後經過以及喪葬細節,怒道:“又是水靈?這個女人,我就應該在走之前把她解決掉,沒想到留了後患!”

成管家痛心疾首道:“當日我和少奶奶都不在家,沒想到就出了這樣的事。大少爺,我真是後悔萬分哪!”

阮連澤的聲音驟然柔軟下來,問:“少奶奶近日可好?”

“還好,就是有些勞累。夫人的後事都是她拿出自己的嫁妝來料理的。老周幾乎卷走了我們所有的錢,少奶奶不得已辭退了一些工人,隻留下幾個使喚。店鋪也變賣了五間,盡量維持阮家的生計。”

“你多幫幫她,我身在戰場,沒辦法顧全家裏。寫信也行不通,我們的部隊隨時有變動。日後我會常來電話,當下最重要的是她的身子,要好好養胎,不要操勞。”

“是是,我一定會幫著少奶奶打點阮家,等大少爺回來。”成管家掛了電話之後,回頭發現方才在睡午覺的蘇欽玉聽見動靜已經出來了,他忙說,“少奶奶,大少爺不想打擾您休息,就沒讓你接電話。”

“他沒事就好。”蘇欽玉低聲念叨,又轉身拖著步子回去了。

關上房門之後,世界又靜得可怕。連白天都是這樣的,夜晚更加難熬。蘇欽玉看著雜亂無章的桌麵,繼續翻譯一份俄文的手稿,她覺得身體乏累,但閉上眼就會胡思亂想,倒不如用忙碌來填充空白的時間。阿杏叩了兩下門,端著一盅湯進來,“少奶奶,喝點湯就歇息吧,這一陣子你都睡得很少。”

蘇欽玉頭也不抬,認真地閱讀俄文材料,“先放著,我等會兒喝。”

阿杏嘟著嘴想再勸她幾句,可又覺得徒勞,於是輕輕放下湯,悄悄折回客廳去打電話給阮連昊。

“四少爺,我照你的吩咐每天三盅湯送去給少奶奶喝,可是她每回都喝不完,有時隻喝幾口就剩下了。”

電話那頭阮連昊的聲音溫和如舊:“吃飯可好?”

“還是不思飲食。我看這肚子不見長呢,別是生病了吧?”

“多勸她出去走走,曬曬太陽,窩在屋裏對孩子不好。倘若你勸不動,打給胡家找蘇錦玉過去陪陪她。”

“唉,我知道了。”阿杏覺得自己背負了重大使命一般神情嚴肅,掛上電話的時候長長吐了口氣。

短短幾個月,從夏到秋,從秋到冬,武漢、南昌陸續被攻下,北洋軍閥節節敗退。報紙上連篇滿版的都是振奮人心的文章和前線大捷的消息。工人們大大小小的罷工運動此起彼伏,但各國領事館出奇地安靜,都不敢輕易有動作,隻是維護好租界內的安全和秩序。

蘇欽玉本應在家待產,候了幾天沒動靜,覺得悶便出來走走。恰巧有工人集會演說,她一看就看到了晌午。日頭烈,她腿腳有些浮腫,走不動了,轉身間,一棟房子闖入她的視線。沒想到不知不覺竟走到這裏來了。那三樓的窗台上兩株花仍然長得好好的,沒有衰敗的痕跡。蘇欽玉不由自主朝那走去,摸了一下包裏的鑰匙,還在呢,她從不舍得扔掉。

推開門,一切如故。蘇欽玉徑直走到窗台邊,伸手摸了一下花盆裏的泥土,是濕的,或許早上才澆過。她站在那兒環視房間,想起曾經的同甘共苦,不覺又陷入了幻想。她懷胎辛苦的時候,總會幻想一些令自己高興的事,譬如當初他們沒有分開三年,應當過著怎樣幸福的日子;當初他堅持不娶石野涼子,也許帶著她私奔去了國外;當初倘若她沒來幫他戒煙,如今她便不會挺著大肚子孤零零地站在這裏回想往事。即使有那麼多當初,都無法擋得住“命中注定”這四個字。蘇欽玉後來覺得是那梳子邪門,是不是每個擁有它的人都無法得到幸福,或者離幸福隻有一步之遙。

門合上,鎖眼裏傳來哢嗒一聲響。蘇欽玉的腳步從樓梯上一點點滑下去,直至完全消失。廚房的布簾子後麵,阮連昊失魂落魄走出來,他方才因為握拳握得太緊,指甲刺在掌心留下了幾道印痕遲遲未消。他時常守在阮公館外麵看著蘇欽玉一整天的生活,看她是否安好、是否開心。若看見她笑,便覺得秋風吹得人暢快,看見她蹙眉,便覺得天上雲都皺了。可當她真真切切就站在他眼前時,他才發覺無論她在人前是怎樣的,唯有獨自一人的時候,眉間揮之不去的憂鬱和哀愁才是最真實的。

她不開心,她過得很不好。阮連昊腦子裏始終盤旋著這個念頭,可是他想不到任何辦法讓她開心,他現在能帶給她的隻有痛苦而已。

暖暖的火爐在腳邊燒著,烈酒從喉嚨灌下去,整個人都好似焚了起來,熱得要出汗。阮連昊脫去一件衣裳,自己又倒了一杯酒。門被拉開來,一陣極冷的風也鑽進了屋子,他打了個寒戰,望著走進來的涼子。她穿著和服,劉海兒齊眉,溫婉可人的模樣與他腦子裏那張臉重疊又重疊。

涼子奪下阮連昊手裏的酒杯,勸道:“連昊君,別喝了!該休息了。”

阮連昊忽覺頭痛,捂著額頭問:“外麵下雪了?”

涼子答道:“是,今年第一場雪呢。”

“真冷,比去年冷。”阮連昊喃喃說著。去年這個時候,他和心愛的人在溫暖的房子裏經曆一些事,雖然痛不欲生,但也有破繭成蝶之感,隻可惜那兩隻破繭而出的蝶,它們總是一隻向左、一隻向右,怎麼也飛不到一處去。

門外一陣凶猛的電話鈴聲響起,打破了雪夜的沉靜。不一會兒,一名日本婢女踩著小碎步過來請阮連昊過去聽電話。涼子問:“哪裏打來的?”那婢女小聲答:“阮公館。”

阮連昊一掃醉酒的狀態,像被外邊的冷風吹醒了似的噌地站起來往外頭搖搖晃晃跑出去,鞋也沒穿衝到客廳裏抓起聽筒喊:“喂?是阿杏嗎?怎麼了?”

那頭阿杏心急火燎:“四少爺!少奶奶要生了,可是接生婆說胎位不正生不下來,要送醫院!現在我們就去宏仁醫院,車已經到了。”

“好,你看好她!我馬上趕到。”阮連昊掛上電話,一轉身卻見涼子站在麵前,險些就撞上了。

涼子眼裏含淚,卻堅持以微笑麵對他,問道:“這麼晚了,風雪交加,你要去哪裏?”

“人命關天,我回來再跟你說。”阮連昊顧不得許多,回房抓起一件皮大衣穿上便一頭鑽入了漫天飛舞的雪夜裏。

被送到醫院的蘇欽玉奄奄一息,渾身是血。阿杏嚇得大哭了起來,隻顧對醫生喊“救命”,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惹得蘇欽玉哭笑不得。幸而阮連昊及時趕到,一邊跟醫生說明情況一邊幫她辦好了住院手術。

蘇欽玉躺在床上,因失血而麵色發白,耷拉著眼皮望向他:“你怎麼來了?”

阮連昊用充滿愛憐的目光注視她,輕聲細語安慰道:“你不用問那麼多,我請了宏仁醫院最好的醫生來給你手術,別怕,睡一覺就過去了。”

蘇欽玉原本都痛得麻木了,可一聽手術,還是皺了一下眉,“要麻醉?”

阮連昊一麵撫摸她的額頭一麵說:“嗯,要麻醉,不然你承受不住那樣的痛。”

一名護士拿著單子過來對阮連昊說:“您是孩子的父親嗎?請簽個字。這樣的手術也許有後遺症,會影響以後的生育。還有手術難免發生意外,不能保證百分之百成功。”

阮連昊接過筆,頓了一下,飛快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蘇欽玉發覺自己的視線模糊了,於是閉了一下眼,滾熱的淚水順著眼角淌下來。她艱難地攥住阮連昊的手,氣息虛弱道:“應該是個女孩,我取好了名字,叫阮沛靈。如果是男孩,如果我醒不來了,名字你取……”

阮連昊打斷她說:“你不會有事,放心,不會有事。我會在你身邊,會一直在你身邊。”他信誓旦旦,緊緊跟隨在病床邊,握緊她的手一同進入到手術室。

蘇欽玉陷入昏迷之前所看見的最後畫麵是阮連昊的臉,眉目溫柔,帶著些落拓,就如初見那樣,幾乎沒有變化。她想,有些故事若能到此為止也好,至少,不再有痛苦。

嚇傻的阿杏好不容易停歇了會兒子,這下又嗚嗚地哭起來,成管家斥她:“又哭什麼,真是丟人。”

阿杏癟著嘴說:“爹,我覺得四少爺對大少奶奶真好……為什麼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

“你別胡說!”成管家白了她一眼,自己心裏卻難免泛起一陣酸楚。他不是看不懂,隻是不願意去看罷了。

窗外,雪不停飄落,偶爾沾在窗玻璃上,化成水往下淌。

蘇欽玉夢中的場景盤桓在安源,魂牽夢縈的是斑駁石板橋和窄窄的長巷,伴著悠揚的調子。那調子忽快忽慢,如燈火忽明忽滅,即便隻留了一線,也始終沒有湮滅。最後跟著她一同從夢裏出來了。

她眨了幾下眼睛才看清,一個咖啡色的身影斜坐在床邊拉琴,指尖不停變換著按弦的位置,手腕跳脫。他的神情那樣專注,仿佛在想什麼美妙的事情,唇角微微上揚。

“少奶奶醒了!”阿杏一聲欣喜的呼喊打斷了琴音。

阮連昊喜出望外,隨手將琴往地上一放,轉身湊到了蘇欽玉麵前笑得像個孩子一樣開心地說:“欽玉,是個女兒,你生了個可愛的女兒!”

阿杏趕緊從另一張床上抱起初生的嬰兒來給蘇欽玉看,一邊說:“少奶奶,看啊,她正睡著呢,多可愛。”

蘇欽玉想抬手,發現渾身無力,便衝嬰兒笑了一笑。可腹部傳來一陣刺痛,惹得她不由自主皺起眉頭,昨夜的情景像浸了血似的鮮豔而慘烈,她一想起來就不寒而栗。從前哪裏知道生孩子竟跟打仗似的,是生死之搏。

阮連昊知道她是痛了,握住她的手安慰:“你需要在醫院裏養上一陣子,等傷口好了再回家去。阮家的婆子有經驗,知道怎麼伺候月子,你安心便好。”

蘇欽玉掙脫他的手,隻這樣動一下就牽動了腹部的傷口,眉頭皺得更緊了。她卻不顧自身的虛弱,咬牙道:“你該走了。”

阮連昊料到她會如此,但仍然心痛難忍,苦笑道:“你現在沒人照顧,我怎麼能走?”

蘇欽玉絲毫不顧及他的顏麵,言語尖刻地道:“我的丈夫、孩子的父親正在為了國家浴血奮戰,我怎麼能接受一個漢奸的照顧?”

阮連昊突然站起身來直勾勾盯著她,然後抬頭對阿杏說,“回去催一下廚娘,快些把午飯送過來。”

阿杏趕緊應著,把嬰兒放回床上蓋好被子,然後匆匆離去。

阮連昊再也按捺不住,壓著嗓音急切說道:“你進手術室之前叮囑我,如果是個女孩,取名為阮沛靈,如果是個男孩,由我來取,那你還有什麼理由否認這個孩子是我的?”

蘇欽玉有片刻失神,是他先拋棄了自己,是他辜負了這份感情,如今又有什麼資格來要求她承認?自從他不說一句話跟石野涼子結了婚,長久以來被壓抑在心底的恨意終於找到了報複的出口,她幾乎是嘲諷地笑起來,一字一句說:“就算孩子是你的,可是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叫你一聲爸爸。最親最親,她也隻能叫你叔叔。不過我想,我和我先生都不願意自己的女兒管一個漢奸叫叔叔吧。”

阮連昊側頭看著床上睡熟的嬰兒,心頭鈍痛。明明,一個是他嬌嫩可愛的女兒,一個是他此生的至愛,卻隻能眼巴巴地望著,連一根頭發絲都不屬於他。漢奸這個稱謂,他聽了四年,不僅刺耳還錐心,可當這個稱謂再次從他所愛之人的嘴裏說出來,他竟覺得自己做的一切根本沒有意義。阮連昊近乎崩潰,抱著頭低吼:“我不是漢奸!天底下誰都可以說我是漢奸,你不可以!欽玉,我都是為你了……你不可以像別人一樣對我!”

蘇欽玉對他的反應感到詫異,當即愣住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