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旁邊的嬰兒被嚇醒了,像小貓一樣發出嚶嚶的啼哭聲。阮連昊拋下所有的防備和顧慮,撲過去抱緊嬌弱的女嬰,哽咽道:“小沛靈,不哭,爸爸不是故意的。”或許真是因為骨肉相連的關係,嬰兒漸漸停止了啼哭,乖順地窩在阮連昊懷裏,小手伸出來揮舞。阮連昊坐在床沿俯身望著蘇欽玉,心仿佛裂了道口子,血流不止,他瀕死一般發出絕望的悲鳴:“欽玉,我不是漢奸,我和你是一樣的。如今我豁出去了,什麼組織紀律都不顧。為了死守這個秘密,我付出了太多,到最後竟然連你也失去了,我不甘心!當年你失蹤,為了打探你的下落,我找到了李先生,因為我身世特殊,可以潛伏在日軍內部探聽消息,因此被組織接納。你不知道我這幾年是如何熬過來的?做自己不喜歡的事,被人誤解、冤枉,甚至靠大煙和嗎啡度日。我早就說過,我是一個醫生,沒有任何政治立場,可是為了你,我必須選擇和你站到一起。我的立場全部由你來決定,我的信仰也隻有一個,那就是你!我娶涼子,是為了進一步得到日本高層的信任,即使我不是一個稱職的革命者,也不希望自己這幾年的辛苦白費。我想我是真的理解了何為革命,並且願意像很多人一樣為之獻出青春和熱血,所以,我不是拋棄你,我隻是想和你一樣。”話語越來越輕,音量越來越低,說完最後一句,他又恢複了往昔的溫柔。懷抱可愛的女兒,憐惜地看著剛經曆了生死的戀人,渾身的血液慢慢流回心髒。他周身都暖了起來。
蘇欽玉已淚流滿麵,她雖驚愕,卻信他。有什麼理由不信呢?所有的疑惑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她也不管將來會怎樣,隻要知道自己沒有愛錯人便足夠了。她抽泣著,傷口被牽扯出一絲絲的痛意,可所有被壓抑的情緒得以宣泄出來,她覺得暢快淋漓,痛也無所謂。
阮連昊將孩子放在她身邊,一麵撫摸她的臉頰一麵俯首親吻她的額頭,“這是機密,我不該泄露的。等阿杏把午飯送來,我出去給李先生打個電話,向他解釋清楚,也請他來為我證明身份。”
蘇欽玉用鼻尖蹭他的掌心,淚水將他的手指都打濕了,又哭又笑說:“不需要證明,我相信你。”
“可這件事非同小可,還是要彙報的。”阮連昊掏出手絹替她擦拭臉龐,臉上浮現出倦色,一夜未眠,加上內心苦苦的掙紮,已將他折磨得精疲力竭。窗外雪花紛飛,今年第一場雪就下了整夜,將上海刷成白茫茫的。
病房裏燒了盆炭火,熏得蘇欽玉有點咳嗽。阿杏正收拾碗筷,成管家從外麵進來,搓著手高興地說:“少奶奶,聯係上了大少爺的部隊,雖然不是大少爺親自接的電話,但他應該也得到喜訊了。”
蘇欽玉怔了怔,想到阮連澤如此照顧自己,有些內疚地低下頭,“嗯,那就好了。”
房門外又傳來敲門聲,阿杏問:“誰呀?”接著跑去拉開門。隻見一名身穿西服外麵披一件呢子大衣,鼻梁上架著眼鏡的斯文男子站在門外:“請問蘇欽玉小姐是住這間病房嗎?”
這聲音令蘇欽玉昏昏的頭腦頓時清醒了大半,忙說:“李書記,快請進。你每日繁忙,怎麼還來看我?”
李先生邁進房去,禮貌地衝阿杏和成管家都點頭打個招呼。成管家明白事理,便拉著阿杏出去了,讓他們單獨談話。李先生在離病床幾米之外的沙發上坐著,略帶慚愧地說:“我事先不知道你與阮連昊之間發生了那麼多事,如今倒像是我害了你們。”
蘇欽玉搖頭道:“怎麼這樣說?路都是自己選的,不可怨天尤人。”
“如今阮連昊已經身不由己了,在日本人的控製下,很多事情都不能如願。我隻是想提醒你,他和涼子的結合是政治聯姻,想要全身而退似乎是不可能了。你們將來要麵臨的也許是生離死別。”
蘇欽玉莞爾一笑,用手指逗了逗嬰兒的臉蛋,“我倒是寬了心,隻要他安好,其他的都不在乎了。”
“難為你們……”李先生歎了一聲,“他不適合每日出現在這裏,倘若被石野知道了,他會很難交代。所以,請你體諒一下。”
蘇欽玉鄭重點頭:“我知道。”
李先生順便與她說了說當前的形勢:“北伐很順利,我們工人武裝運動也很順利,基本上控製了除租界以外的城市地區,國共雙方裏應外合,作戰迅速。不出三個月就會打到上海來了。你安心坐月子,無論如何,自己的身體最重要。我還有事要忙,先走了。”
蘇欽玉與他告別之後,心情如外麵的天氣一樣,雖然晴朗,可布了一層雲,篩掉了一多半的陽光。但好歹是晴天,冰雪依稀在融化。
指揮部裏人人都在忙碌,整裝待發。
一名通信員在幾張桌子間穿來穿去,大聲問:“哪位是阮連澤上校?”
戴著軍帽的阮連澤從一堆文件裏抬起頭來,“我是。什麼事?”
通信員立正行禮,笑著說:“是您家人的來電,您夫人於十日晚誕下一名千金,恭喜恭喜。”
周圍所有人因半年來的行軍作戰而神經緊繃,表情嚴肅,鮮少有笑容,這個消息仿佛充滿神奇的魔力,頓時令指揮部上下揚起一片笑聲和恭賀聲。
阮連澤腦海裏浮現出最後見到蘇欽玉的畫麵,她挺著肚子站在家門口一手扶著腰,裙擺飄蕩。如今她肚子裏的小家夥終於出世了,他心中竟湧上來一種狂喜。在戰場上見多了死亡,這新生於他來說是格外的珍貴。他幾乎忘掉了這個孩子不是自己的,在周圍人的恭喜聲中享受著難得的虛榮。
通信員接著說:“對了,來電還說,千金的名字夫人都取好了,叫做阮……阮沛靈!”
軍官們紛紛讚這名字好,讚阮連澤有位博學多才的夫人。阮連澤再也繃不住,咧開嘴笑了,像從未笑過一樣生疏得很。再過幾個月就打到上海去了,他幾乎可以想象出凱旋歸家的場景,蘇欽玉抱著女兒站在門口張望,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那畫麵繁花似錦,正適合團圓相聚。
幾棵落光了葉子的櫻花樹伸著光禿禿的枝丫刺向天空,像在發泄什麼不滿似的。阮連昊從樹下經過,抬頭望了望,他想起母親的故居,那些櫻花開滿樹的時候真是美極了,他原想帶蘇欽玉去看一看,不知何時才有機會。
阮連昊走進廊道,拉開房門,見房裏赫然坐著幾個人,肅穆的氣氛令他遲疑了一下,方才脫鞋進去。
石野與鶴田分別坐在茶幾的兩旁,兩人麵前都有一杯茶,可是誰都沒喝。涼子跪坐在石野身邊低頭抽泣,見是阮連昊回來了,臉上露出矛盾複雜的神色。
阮連昊大致了解他們為何而來,跪坐在他們麵前,恭敬道:“不知二位光臨寒舍,恕我晚歸了。”
石野大佐鼻腔中發出濃重的哼氣聲,從桌上抓起茶杯朝阮連昊扔過去,怒喝:“渾蛋!”
阮連昊不躲不避,茶杯擦過他的太陽穴砸在肩上,熱水灑了一身,杯子咕嚕咕嚕滾到榻榻米上。
鶴田俊夫擔心石野震怒之下會過於衝動,搶先訓道:“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要不是涼子躲在院子裏哭泣被大佐發現了,我們都不知道你竟然如此對待涼子!你們結婚大半年了,你怎麼可以冷落涼子而去關心別的女人?她可是石野大佐的掌上明珠!我們溫柔賢惠的涼子怎麼會喜歡你這樣的渾蛋!你真是……真是給我們鶴田家族丟臉!”
阮連昊伏倒在地,大聲道歉:“對不起,我最近早出晚歸是為了照顧大嫂和剛剛出生的侄女。忽略了妻子是我的錯,請大佐責罰!”
涼子始終垂著頭,帶著哭腔央求:“爺爺,請不要責罰他!”
石野大佐麵色鐵青,大發雷霆道:“連昊君,你難道不知道蘇欽玉是共產黨員?她經常在報紙上發表對我們不利的文章,還煽動鼓舞工人造反,在我們這裏,蘇欽玉已經上了黑名單,隨時準備要除掉她!而你居然為了那個女人傷涼子的心,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鶴田俊夫隻慶幸石野並不知曉阮連昊與蘇欽玉的往事,幫忙開脫:“大佐,關於蘇欽玉的問題,是我的失誤。我曾經想讓連昊君從蘇欽玉那裏套取情報,不料失敗了。其實他們之間沒有什麼關係,連昊君是忠於涼子小姐的。”
石野大佐挑眉反問:“真的是這樣?”
阮連昊答道:“是,我將永遠忠於石野家族。”
直到石野大佐和鶴田俊夫離去,阮連昊不曾抬一下頭,始終伏在地上。涼子雙眼又紅又腫,趕忙去攙扶阮連昊:“快……快起來。都是我不好,被爺爺逼問幾句就……”
“這不怪你,是我的錯。”阮連昊這時才覺得胸前火辣辣的疼,方才一杯熱茶全灑在身上,幸好隔了幾層衣物才不至於燙掉皮。他撐起身子走進臥室裏去,不發一言將門關上,自己一層層脫去衣裳,自己給自己上藥。涼子戚然地注視著他們之間隔著的那道門,眼淚又斷斷續續淌下來。
蘇欽玉出院那日離過年隻差幾天,天氣冷得有些異常。蘇錦玉去接了她,順便幫她打理了家裏的大小事務,簡單準備了一下好過年。雖說天冷,但戰事頻頻告捷的消息使得人心振奮,日英等國在此局勢下保持沉默,不再幹涉工人武裝。
如今蘇欽玉可以走動,不過身子乏累,走幾步就賴在沙發上歇著。她正攤開報紙跟蘇錦玉說:“這真是好消息,等北伐軍打到上海來,工人階級也能出不少力。”
蘇錦玉埋怨她:“姐姐,能不能少關心一點兒國家大事?你現在呀,應該盼著自己的丈夫早些回來,家裏有個男人才好!”
蘇欽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蘇錦玉看著零星幾個仆人在收拾打掃屋子,感慨道:“哎,這阮家也真是沒落了。想當年多氣派啊!這幾年阮司令、阮夫人、三少爺接二連三地去了,二小姐下落不明,四少爺當了漢奸,如今隻剩下一個大少爺撐著。”
蘇欽玉聽見漢奸這個詞極度敏感,她多想為阮連昊辯駁一句,可也隻能悶在心裏。
蘇錦玉想到阮家的命運並非全然是上天安排,也有人從中作祟,自己也憋了許久,於是逮著這機會偷偷跟蘇欽玉說:“姐姐,我與你說個秘密,你可千萬別告訴姐夫。”
蘇欽玉不以為意笑著瞟她一眼:“你還藏了什麼天大的秘密?”蘇錦玉卻極認真,攥著手悄聲說:“那個水靈,她害死了三少爺和阮夫人。”蘇欽玉點頭道:“嗯,阮連澤回來之後會著手查這件事。不過水靈有洪幫做靠山,我們又能把她怎麼樣呢?”
“你沒見過水靈,其實她是我們都認識的人。”
“是誰?”
蘇錦玉貼過去耳語道:“賀文慧。”
當年那個青澀天真的少女在蘇欽玉的記憶中很模糊,甚至連具體的眉眼都想不清楚,就算是碰見了怕也認不出來。她先是倒吸了口冷氣,而後又微微歎息,原來一切都是因果報應。賀文慧的一生被阮連朝毀掉了,因此也要毀掉他的一切才能罷休。等阮連澤回來得知這一真相,又是冤冤相報了。蘇欽玉仔細想了想,說:“就算阮連朝死有餘辜,阮夫人卻何其無辜,恐怕賀文慧已經被仇恨蒙蔽了心智。”
蘇錦玉認同道:“所以我覺得不要讓姐夫知道為好,免得出亂子。”
“好,我知道了。你在胡家也要小心謹慎,畢竟洪幫在外頭作惡多端、名聲不好。”蘇欽玉又嘮叨了蘇錦玉一番,才叫家裏的司機送她回胡家。
隨著國民革命軍越來越近的消息,上海工人通過武裝起義控製了除租界之外的所有地區,日租界、英租界被工人們包圍,國共雙方裏應外合,使國民革命軍迅速攻下了上海。國民黨部隊進駐上海,解除了上海地區的北洋軍閥統治。
玉蘭花都開了,夜裏暗香襲人。幽幽的花香滲過窗簾往房間裏彌漫,盡是一股春天的味道。
蘇欽玉正伏案寫信,身邊的搖籃裏嬰兒也正在熟睡,她懷著興奮的心情,筆端刷刷地從紙上劃過,連字句都似是要雀躍起來。信寫好之後裝入信封,她在信封上寫下了一串地址,是虹口那一棟三樓的房子,然後叫阿杏把信送過去,再三叮囑:“一定要從門底下塞進去。”
阿杏才走了沒多久,成管家一溜小跑到書房門口喚道:“少奶奶,大少爺馬上就回來了!”
蘇欽玉欣喜道:“快去叫廚房備菜,還要燒幾桶熱水給他沐浴用。”
成管家笑嗬嗬道:“我都吩咐好了,少奶奶放心!”
蘇欽玉俯身替嬰兒掖了掖被子,趿拉著一雙羊皮拖鞋就往外頭走,去迎阮連澤。為了省電,阮公館裏頭的路燈許久未亮了,今夜都通通亮起來,整座房子也燈火通明的,好似從前那般熱鬧。夜風微涼,蘇欽玉抱著雙臂在台階前走來走去,終於聽見汽車聲音慢慢近了。
車燈打著兩柱金光照在青灰色的地上,車子開得極快,因此刹車的時候也有些猛,發出尖銳的響聲。阮連澤不等成管家開門,徑自下車來,仍是藏青色的戎裝,英姿勃發的模樣,沒有半分疲憊之色。他看著披了羊毛披肩長發散落的蘇欽玉,她臉上是溫婉而略顯倦態的笑容,他忽然覺得溫暖,幾個大步邁過去將她緊緊抱入自己懷中。
蘇欽玉愕然,本是想替他接風洗塵,可料不到他會做出這樣不合他性情的舉動。畢竟當著許多家仆的麵不好駁他,她便由他暫且抱著。
阮連澤合著眼在她耳邊說:“我聽成管家說你生產那日凶險萬分,幸好母女平安。”
蘇欽玉便尋了個借口,問:“想不想看看孩子?”
“好。”阮連澤鬆了手,隨她一同進了屋。
暖黃的燈光下,熟睡的嬰孩柔嫩的臉蛋仿佛吹彈可破,阮連澤生怕自己粗糙的手會傷了她,於是隻湊近了看,不敢輕易觸碰。他從未這樣看過一個孩子,堅硬的心一點點地柔軟下來,恨不得像棉花一樣軟,這樣才好護著她。
蘇欽玉極難得見到他這樣的神情,不由得也放柔了聲音,“你去吃點東西吧,然後好好洗個澡。”
阮連澤重新站直來,拉住她的手往旁邊一拉,強行將她按在椅子上,“有件重要的事跟你說。”
蘇欽玉瞥了一眼孩子,反問:“什麼事?”
阮連澤嚴肅道:“是機密,我告訴你之後,你便不能再出阮家大門一步。”
蘇欽玉心思機敏,察覺出有什麼不對勁,“你又要軟禁我?”
阮連澤沉著道:“聽著,雖然北伐暫時取得了勝利,但是國共合作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可能有大事發生。為以防萬一,我正在聯絡美國的姨娘,等那邊有了消息,我馬上送你去美國。”
蘇欽玉皺著眉反駁他:“你在開什麼玩笑?我為什麼要去美國?我的家、我的親人都在這裏,我是不會去美國的。”
阮連澤態度強硬,神情卻不似從前那樣冷漠,懇切勸道:“我沒跟你開玩笑,蘇欽玉,因為你,我已經被扣上了親共的帽子,倘若真的出事,我保不住你。就算你不顧自己,也請顧念一下女兒。”
“什麼是親共?為什麼出事?難道……”蘇欽玉腦子飛快地轉著,看著眼前阮連澤十分認真的神情,她似乎預見了一個可怕的結局,驚訝地瞪大眼睛問,“國民黨將要有什麼動作?既然我們知道了,為什麼不能阻止?”
阮連澤蹙緊眉,反問:“怎麼阻止?你想,國民革命軍打敗了上百萬人的北洋軍閥,難道工人武裝能強得過北洋軍閥?”
蘇欽玉憤然道:“既然不能阻止,也可以盡量避免,我要把這個情況彙報上去!”
“你可曾為我想過?倘若這風聲是從我阮連澤的夫人口裏泄露的,我將麵臨怎樣的下場?”阮連澤替她捋了一下劉海兒,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這裏會有軍隊看守,你逃不出去,乖乖待在家裏照顧孩子。我會想盡一切辦法保全你們。”
門“哢”地一聲關上,阮連澤的軍靴踏在地板上嗒嗒的聲音飄遠了。書房裏仍舊飄蕩著木蘭花的香氣,可一座接一座的書櫥像要傾塌下來似的,寬敞的房間瞬間成了逼仄的角落,蘇欽玉整個人都蒙了,陷入無邊無際的安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