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雙棲蝶2(1 / 3)

日本領事館,後院的花園裏,涼子在追一隻兔子,因為穿著木屐,因此行動笨拙,總也追不上。阮連昊站在屋簷下,看似麵帶微笑正在注視自己的妻子,可耳朵卻十分敏銳,聽見樓上的窗戶裏飄出來的談話聲。

“上海革命政府建立了,看起來局勢很穩定。不過都是假象,更大的風暴就要來臨了。”

“是啊,我們隻需要靜觀其變,就讓他們中國人去鬥個你死我活好了。”

阮連昊褲子口袋裏揣著一封信,他原本應該去老地方把信放下的,卻發現上次的回信還放在屋裏沒有拿走。如今聽見鶴田他們的談話,猜想蘇欽玉也是碰到什麼棘手的事情了騰不出時間來。他趁涼子不注意,轉身回屋去掛了個電話到阮公館。接電話的是阿杏,她一聽是阮連昊打來的,趕緊放低了聲音,悄悄說:“四少爺,大少爺回家了呢,可是不曉得為什麼把少奶奶鎖在房間裏,還交代我們要輪流值夜。”

果然事出有因,阮連昊心跳驟然加快,急切問:“你能見到她嗎?她們母女是否安好?”

阿杏捂著話筒小聲說:“大少爺倒是照顧得很仔細,隻是我們都不明白為什麼要把少奶奶鎖起來,也不敢問。大少爺吩咐,任何人找少奶奶,都說她去俄國了。”

把蘇欽玉鎖在家裏再謊稱她去俄國了,這是出於什麼目的?阮連昊抓聽筒的手都在發顫,他掛斷電話,又打去了胡家找蘇錦玉。胡家不知在辦什麼舞會,熱鬧極了,蘇錦玉對著話筒大聲喊:“喂?是哪位?”

“我,阮連昊。最近有沒有見過你姐姐?我聯係不上她。”

舞會上喧鬧一片,蘇錦玉不由得提高了音量:“前些日子才去看過,聽說大少爺凱旋歸來了,她在家能有什麼事,你放心,肯定好好的。整個上海都在慶祝勝利嘛,估摸姐姐也忙得很!”

“聽著,你姐姐被阮連澤關起來了,具體原因我也不清楚。明天你能不能上阮公館去一趟,打探打探情況。”

“不會吧?他關我姐姐做什麼?”蘇錦玉不以為然,純當阮連昊是在胡思亂想,敷衍了幾句便掛了電話。

阮連昊還想說什麼,可電話那頭已經傳來“嘟嘟”的響聲。他若有所失,聽筒抓在手裏遲遲不放下。在他背後,涼子不知道幾時進來的,將他與蘇錦玉說的話都聽見了,擔憂問道:“連昊君,出什麼事了嗎?”

阮連昊終於回過神來,將聽筒啪地掛上,低頭對涼子說:“對不起,我必須出去一趟。”涼子馬上拽住他的衣袖說:“我和你一起去。你單獨出去會被監視,跟我在一起就不會了。”阮連昊看著善良而無辜的涼子,心中感激,鄭重道了聲:“謝謝。”

車不緊不慢駛入阮公館,阮連澤正在後座上閉目養神。他回來這幾日,還是頭一次去拜祭母親。在外英勇奮戰,卻連母親的葬禮都錯過了,這應是他最最痛悔的頭一件事。他派去查探水靈底細的人還未有消息,可他早已設想了數種方案來為自己的母親和弟弟報仇泄憤。

司機按了兩下喇叭,以提醒大少爺回來了。可阮連澤睜開眼時卻見前方停著一輛日本車,車邊站著一男一女,正是阮連昊與石野涼子。他皺了一下眉,下車後假意以責備的語氣問成管家:“怎麼不請客人進去喝茶?”

成管家道:“大少爺,四少爺是來探望大少奶奶和孩子的。”

阮連澤匆匆瞟了阮連昊一眼,又盯著成管家問:“你沒告訴他少奶奶去俄國了嗎?”

成管家答:“說了,可是四少爺執意要等您回來。”

“那便好好待客。”阮連澤一邊說一邊往裏走,嘴上雖然客氣,行為上卻另是一套愛答不理的態度。

阮家如今不似從前,家仆遣散了許多,隻留下幾個必要的,因此招待也不是十分殷勤。阿杏見四少爺親自上門來了難免心虛,便隻躲在廚房裏沏茶,叫旁人端出去。

與阮連澤的淡定悠閑不同,阮連昊不顧當場還有外人在,直截了當說:“明人不說暗話,今日,我無論如何都要見到她。”

阮連澤譏諷道:“你就這麼關心你嫂子?我可從沒見過你關心家裏的任何人。她不在家,去了俄國,你也知道,那是她的工作需要。”

阮連昊的身子突然往前傾,氣勢洶洶道:“她沒有去俄國,我知道!”

阮連澤臉色一沉,“阮連昊,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想看到她和孩子是否安全。”

“很安全,如果你真是為了她們好,最好別再問及此事。否則,我也不敢保證她們的安全!”

阮連昊質問他:“你在威脅我?”

阮連澤冷笑兩聲,不屑一顧道:“你有什麼值得我威脅的?一無是處!”

這樣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場麵令涼子心驚膽戰,她從沒見過阮連昊這樣子,甚至以為他向來遮掩得很好,絕不會暴露自己內心的情緒,原來是分人分事的。若這件事沾上蘇欽玉,就什麼原則也不顧了。她想勸阮連昊喝口茶消消氣,剛張口卻聽見阮連昊充滿哀傷的嗓音:“阮連澤,你欠我一條命,如今又奪走了我最重要的人。你真以為我是因為害怕才不計較?你錯了,我母親的死是你造成的,其實真正害怕的人是你。你總想把我逼走,看不見我就不會想起你犯下的罪行,不會心懷內疚。你怕我往事重提,你怕我報複你們,結果你也看到了,我什麼都沒做,可是有一句老話——多行不義必自斃。”

阮連澤許久不曾回想那場麵,因為實在太殘酷,他當時年少氣盛,隻想出口惡氣,不料傷及人命。他閉了閉眼,渾身的血液都往上湧,眼角抽了幾下,吼道:“住口!那個賤婦才是真正的自作自受!”

阮連昊反倒是心平氣和了許多,“我知道,你這輩子都無法擺脫心魔,所以我根本用不著複仇,你的噩夢是自己釀造的,永遠藏在心裏。”

阮連澤用手撐在扶手上站起身來,略微有些搖晃,麵無表情道:“成管家,送客。”

此時,嬰兒的啼哭聲隱約從樓上傳來,驟然打破寧靜,客廳裏所有人都緊張地盯著阮連澤的反應。

阮連昊一邊搖頭一邊微笑,不過知道再交涉下去也無果,便先告辭了。為今之計,能夠接近蘇欽玉的人或許隻有蘇錦玉了。

孩子的哭鬧不止,聽起來像受了極大的委屈一樣。蘇欽玉從窗口望見阮連昊的車走了,長舒一口氣將孩子抱起來哄著。阮連澤推門進來,皺著眉,語氣無奈問道:“怎麼回事?她最近哭個不停。”

蘇欽玉自然沒好臉色對他,淡淡說:“才三個月,當然哭了。不哭才怪。”

阮連澤小心翼翼地觸摸孩子的臉蛋,目光中浮現出難得的溫和,“這樣不利於隱蔽。”

蘇欽玉聽了這話靈機一動,說:“我想到一個法子。不如暫時把沛靈送到錦玉那裏去,等你安排妥當了再去接了她同我一起去美國。她這樣哭鬧下去,誰都不會相信我已經去了俄國。”

阮連澤感到狐疑,端詳了一會兒她的神色,反問:“你舍得嗎?”

蘇欽玉心平氣和道:“為了孩子的安全,舍不得也要舍。倘若真的發生什麼事而我還來不及出國,至少孩子不會受傷。我相信整個上海沒有比胡家更安全的地方了。”

“你想通了肯出國就好。”阮連澤顯然擔心把孩子送出去是蘇欽玉的一個借口而已,可是孩子整日啼哭的確很容易壞事,他想了會兒,睨著蘇欽玉說,“那你收拾一下,我會把孩子親自交到她手裏囑咐她好好照顧。不要想傳什麼消息出去,每一件衣服、每一條毛巾我都會仔細檢查。”

蘇欽玉道了聲謝,等阮連澤出去之後,她凝視著懷中的嬰兒良久,憐惜地親吻嬰兒的臉頰,輕聲道:“媽媽委屈你了。”

門外,阮連澤仔細聽了聽房裏的動靜,孩子的哭聲終於漸漸停歇了,他也覺得輕鬆了許多。從走廊的窗戶望出去,是花團錦簇的院子,春天的景致令人心曠神怡,他都忘記自己有多久沒好好欣賞風景了。一個身影冒冒失失闖入了他的視線,是阿杏穿著淺粉色的小褂子一邊探頭探腦一邊往外溜。

阮連澤起疑,喚道:“阿杏!”

哪知阿杏做賊心虛,慌慌張張抬頭望了一眼,見到阮連澤那張臉,嚇得腿腳發抖,“大少爺,有事嗎?”

阮連澤索性從走廊外邊的鐵梯下樓去了,指著她問:“你要去哪兒?”

阿杏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不去……不去哪兒,我就是在園子裏走走。”

阮連澤匆匆掃了她一眼,發覺她緊緊攥著左邊的衣袖,鐵定是藏了什麼東西。他又想到阿杏往日與阮連昊交情不錯,直覺便是與阮連昊有關的,問道:“袖子裏藏了什麼?”

“沒什麼……”阿杏低垂著頭,似乎也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豆大的眼淚往下落。

阮連澤不由分說拽起她的胳膊,從衣袖中抽出一封信來,然後連拉帶拖把阿杏從院子裏一路拽回書房。阿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小聲抽泣著說:“大少爺,我看少奶奶很痛苦,就想幫幫她而已……”

阮連澤置之不理,自己坐在書桌前展開信紙,果然是蘇欽玉的筆跡,開頭的稱呼便是“連昊”。他一個字一個字往下看,臉色由青變白。信中寫道:“連昊,近來可好?已有數日未有信件來往,上次的信件無暇送出,內容不提也罷。如今有十萬火急之事,請盡快轉告李書記:國民黨內部預備肅清隊伍,排除共產黨,或許還在預謀政變,務必多多提防。至於我與沛靈及其他私事,信中不好詳述,靜待團聚時刻。”

阮連澤以為政治立場已經將這兩個人永遠劃成兩個世界,他一直相信憑自己的執著追求和寬容接納,蘇欽玉總有一天會被感動。可這封信的內容令他清醒頓悟,事實擺在麵前。第一,阮連昊也是共產黨;第二,北伐期間他們一直有聯絡;第三,他們才是一家人,所謂團聚,與自己毫無幹係。阮連澤突然覺得自己可笑,別人恭賀他喜得千金,他還滿心虛榮,當真以為自己做父親了。當他凱旋歸來的時候,那樣用力地抱緊自己思念的人,殊不知她心中從未念過他。隻要有阮連昊在,她怎麼可能愛上自己?阮連澤慢慢收緊拳頭,將信紙揉成一團,原本已經柔和下來的心又恢複了岩石般冷硬,慢慢囑咐阿杏說:“這件事別告訴少奶奶,你出去。”

次日,阮連澤將孩子送去胡家。他鎖上臥室門之前掃了蘇欽玉一眼,目光中帶著一種類似報複的快感。蘇欽玉觸及那個眼神的時候渾身都泛起一層寒意,那是不祥的預感,可她又想不出來阮連澤想要做什麼。孩子那麼小,他應該不忍心去傷害,況且已經跟蘇錦玉通過電話了,相信會安全送到。

阮連澤於胡家來說畢竟是生人,不方便進去,便托人把蘇錦玉叫了出來,解釋道:“你姐姐得了過敏症,不能吹風,要閉門養病,或許月餘才能好。我又是個粗心的人,不會看孩子,隻好請你暫時幫忙照顧。”

蘇錦玉抱過孩子來小心捧著,答道:“嗯,我這會兒都已經找好了乳娘和保姆,就等著孩子送過來。放心吧,在胡家好吃好喝的,不會委屈了小沛靈。”

阮連澤正欲離去,一部車從後邊開上來,停在胡家門口。一名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子下車來,手裏拎著鑲嵌了珍珠的小包一搖一擺走到蘇錦玉麵前盯著孩子看了眼,又莫名其妙地回頭衝阮連澤笑了笑。

門邊,一個婆子殷勤地招呼:“水靈小姐回來啦,晚飯都準備好了……”

阮連澤拳頭一緊,“她就是水靈?”

“嗯,是。”蘇錦玉雖然沒做什麼助紂為虐的事,但自己也算知情不報,對著阮連澤有愧疚感,趕緊與他打發了幾句就回屋了。她也顧不得吃晚飯,先把孩子抱到臥室去裏裏外外搜了一遍,她如今可是相信了蘇欽玉一定出了事,否則怎麼可能把親生骨肉送出來?依阮連昊的說法應該有什麼信件或者字條,可這孩子的繈褓裏幹幹淨淨,帶來的衣物用品也都沒藏什麼東西。

胡青襄敲門進來,看見床上攤了許多東西一片狼藉,好奇地問:“錦玉,你在幹什麼?”

“沒事,我想給沛靈洗個澡。”蘇錦玉趕緊裝模作樣開始給孩子脫衣裳,當她掀開小棉襖的領子,瞥見孩子後頸上有一抹紅色,好像染了胭脂。她扒開衣領往裏一看,隻見孩子背上用口紅寫著四個字——“謹防政變”。

胡青襄在門外說:“這個時候洗什麼澡啊,先吃飯。”

蘇錦玉籲了口氣,想必這就是阮連昊要的信件了。她用手絹在孩子背上用力擦了幾把,回頭笑道:“好,先吃飯。”

櫻花盛開的時節,夜風裏飄著碎屑似的花瓣。窗戶敞開著,偶爾有花瓣落到房裏來。涼子跪坐在一方茶幾旁邊給石野大佐煮花茶,因手藝精湛,頻頻得到讚揚。

門被拉開一道縫,有人跪在外麵傳話:“大佐,有位國民黨的軍官想要見您。”

石野大佐正在品茶,不耐煩道:“什麼軍官?無名小卒我都要接見嗎?”

那人回道:“是您孫女婿的兄長,叫做阮連澤。”

涼子詫異地抬起頭,想起前幾日才去過阮公館,聽了他們兄弟的對話,這個阮連澤可是有些狠心的人,他突然出現一定是來者不善。可涼子想去給阮連昊通風報信已經來不及了,石野大佐將阮連澤請了進來,後麵還跟著一名翻譯。

阮連澤不顧日本人的禮節,隻朝石野大佐行了個軍禮,將揉得皺巴巴的信紙遞給他,說:“這是我截獲的信件,是我夫人寫給阮連昊的。他們都是共產黨,秘密來往已久。阮連昊潛伏在日軍內部是為了竊取情報,甚至跟涼子小姐結婚也是出於政治目的,此人險惡狡詐。我軍將在十日內有所行動,石野大佐應該是知道的,為免他們壞了大事,請大佐好好懲治阮連昊,千萬不能讓他再泄露機密。”

涼子吃驚地瞪著阮連澤,不敢相信他所言所講。她手裏的茶壺傾倒,水淌滿了茶幾都渾然不知。

翻譯將阮連澤的話轉給石野,之後又將信上的內容譯了一遍。石野怒容滿麵,越想越生氣,委屈自己心愛的孫女嫁給他,不料竟是被利用,他一掌拍碎了茶杯,朝手下命令道:“快去把阮連昊抓起來,我要殺了他!”他起身從背後的架子上取下他的武士刀。眼看就要抽出來,涼子撲過去擋在他麵前呼喊:“爺爺!不要!”

石野大佐怒道:“涼子,你真是個傻瓜!讓我去殺了那渾蛋!”

涼子傷心至極,卻仍然勸道:“爺爺,不要聽一麵之詞,我們可以查清楚再說。”

“我來此的目的隻是確保我軍機密不外泄,至於你們如何處置阮連昊,我不插手。告辭。”看著石野大佐的極端反應,阮連澤嘴角輕輕扯出一個模糊的笑容,然後轉身走開了。一行穿和服的日本人聽從石野大佐的話去抓阮連昊,與阮連澤相反的方向擦身而過。

此時阮連昊剛剛接到蘇錦玉的電話,聽得她說:“寫的是謹防政變,隻有四個字,想必姐姐也是絞盡腦汁才把字寫在孩子背上。”

阮連昊迷惑不解,“政變?難道是因為她從阮連澤那裏知道了什麼才被軟禁的?”

蘇錦玉用極低的聲音說:“我悄悄跟你說,最近胡嘯跟國民黨高層走得很近,好似在商量什麼大事。洪幫也安靜得很,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安靜,我總覺得要出事了。”

阮連昊還想說什麼,忽然脖子上一涼,他低頭看,隻見一把鋒銳的刀架在自己脖頸上。

話筒裏蘇錦玉還在不停地“喂喂”,卻不知道對方的話筒已經摔在了地上。身後是七八名武士有備而來,阮連昊沒有任何防範,隻能束手就擒。他隻恨自己還是沒有把消息傳出去,辜負了蘇欽玉的苦心。他被押著經過石野大佐的臥室,聽見房裏麵石野大佐罵道:“渾蛋!你的好外甥居然是共產黨!鶴田君,難道你想當叛徒嗎?”

“對不起,我實在不知情!這個孩子一向很聽話,不知是什麼時候叛變的!大佐請隨意處置他,我絕不插手!”

阮連昊苦笑搖頭,所謂親情都是用來麻痹自己的,在利益麵前哪裏有什麼親情?當他回過頭,發現涼子正站在樓梯邊上望著自己。她身上穿的和服是新做的春裝,上麵繡了櫻花和蝴蝶,都是他所喜歡的。她穿和服的樣子總能令他想起自己的母親。因此他才待她好的,也因此令她誤會。阮連昊慢慢走到她麵前,不忍心看她淚汪汪的眼睛,低頭笑道:“涼子,你真的不該來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