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子強忍住心酸,像往常一樣溫柔道:“連昊君,我不想問你了,因為你總是對我撒謊。”
“對不起,涼子。”阮連昊覺得找不到更多的話來道歉,可是對不起這三個字實在太輕。
涼子踏著木屐慢慢地往後退,甜甜笑著說:“可是,隻要你在我身邊,哪怕撒謊我也高興。我最怕的是……你不在了。”
阮連昊雙手被押住,隻能用眼神輕輕撫慰她,“涼子,你值得更好的人來愛你,忘了我吧。”
忘?上麵是個亡字,下麵是個心字,要死了心才能忘,可是怎樣才可以死心呢?涼子呆呆地站在那兒看著阮連昊被押走,終於哭成了淚人。
窗簾拉得密不透風,壁燈、台燈一應開著,房間裏仍然顯得陰暗。蘇欽玉抱著雙臂在房間裏不安地走來走去,早上送來的一疊報紙令她一整天都煩躁不已,連飯都吃不下。前些日子好像風平浪靜,沒想到一大早就看見了《戰時戒嚴條例》的發布,條例中嚴禁集會、罷工、遊行,局勢對工人武裝極為不利,甚至是刻意排除共產黨。那些大資產階級紛紛見風使舵,從財政上支持國民黨,其中還包括蘇欽玉自己的父親蘇瑞祥。都已經戒嚴了,更嚴重的事情應該會接踵而至。蘇欽玉隻能暗暗祈禱阮連昊收到了消息並及時彙報了上去。
阮連澤踏著軍靴一上樓,聲音便傳至蘇欽玉的耳中。他打開門鎖,手裏捧著一套軍裝走進房來,以命令的口吻說道:“快換上衣服,等天一黑就跟我走。”
蘇欽玉站起來問:“去哪裏?”
阮連澤答道:“美國的姨娘已經聯係上了,我買了船票,十五日我們就走。現在你去美國租界住著,這裏不安全。”
蘇欽玉不客氣質地問他:“淞滬都已經戒嚴了,還發布了戒嚴條例,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阮連澤本想斥責她,但終歸不忍心,克製自己心平氣和與她說:“你到底有沒有自知之明?這種時候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我已經吩咐公館裏所有人統一口徑說你不在上海,去了俄國。我花錢打點了,你暫時躲在美國租界裏。十五日天一亮我們就去胡家接沛靈,然後去碼頭等船。”
“是逃亡?我們要一起逃亡?”蘇欽玉終於發覺事態比自己想象的嚴重多了,原以為北伐告一段落後可以鬆一口氣,沒想到迎來的是更加嚴峻的局勢。
“我沒空與你解釋太多,以後再說。先換衣服。”阮連澤將軍裝往床上一扔,轉身出去,又將門鎖上。
蘇欽玉思忖半晌,飛快地換上衣服,她急切想知道外麵究竟怎麼樣了,與其一直被困在這裏倒不如去美國租界,至少還有爭取自由的機會。
因為戒嚴的關係,街道與平常相比顯得安靜許多,連店鋪都冷冷清清,甚至有些關了門不做生意。偶爾有車子軋過,揚起一陣本該和煦的春風。不過租界裏麵人來人往,仿佛與外麵是兩個世界。蘇欽玉被送到一所不起眼的房子裏,看守她的是阮家的兩個家丁,都是阮連澤很信賴的人。她硬撐著不睡覺,等到半夜十一點萬籟俱寂時,從二樓的窗戶跳下去,傷了膝蓋也顧不得,一瘸一拐地貼著牆根走了。
街上空蕩蕩的,何況才半夜,蘇欽玉沒有地方可以去,便咬牙朝虹口方向走。她身上始終帶著那把鑰匙,唯有先去那房子裏避一避,再想辦法聯絡阮連昊和其他人。曾經舉行過罷工發生過慘案的街口如今隻亮著一盞路燈,燈下,她的身影由短拉長。蘇欽玉忍著膝蓋處撕裂般的疼痛上樓去,躡手躡腳地打開門。
地上一張紙被門帶起的微風輕輕吹開,引起了蘇欽玉的注意。她彎腰拾起來,關上門拉開燈,隻見紙上兩行稚嫩的字跡這樣寫著:“連昊君身份敗露,被囚禁,作為奸細要執行槍決。上海危險,你盡快離開,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沒有落款,可也能看出來這是涼子留下的。她把字條從門縫下塞進來,是想到蘇欽玉也許會來這裏。“身份敗露”、“囚禁”、“執行槍決”……這些字眼像刀尖一樣狠狠紮著蘇欽玉的眼睛,她怎麼也想不出阮連昊如何暴露的。本來還寄希望於他,卻忘了他的處境比自己危險得多。日本人殺人不眨眼,連涼子都束手無策,她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救他?
蘇欽玉腦子一片空白,忽然瞥見窗外夜空中閃過一道光,好似閃電一樣,緊接著又是一道。她跑到窗邊看,夜空漆黑,什麼也看不見,連星光都沒有。遠處,也分不清是哪個方向突然爆發出一些喧嘩、吵鬧和打鬥聲,逐漸的,那些聲音在擴散,越來越多,從四麵八方傳來。蘇欽玉趕緊關上燈,聽著四周聲音越來越雜亂,甚至還響起了槍聲。這對許多人來說恐怕都將是個不眠之夜。
阮連澤聽著外麵的動靜整夜都難以入眠,直到灰蒙蒙的清晨,一隊人不由分說衝進阮公館四處搜人。領頭的絲毫不給阮連澤麵子,振振有詞道:“昨夜工人發生內訌,打鬥鬧事,我們收繳了工人糾察隊的武裝,現在要抓捕參與鬧事者。蘇欽玉是您夫人吧?她也參與了工人內訌。不好意思,我們按規矩辦事!”
阮連澤從容道:“恐怕你們搞錯了,我夫人十日前已經去了俄國,不在上海。”
“哼,怎麼會這麼巧?剛好不在?搜過了才知道!”那些人雖然穿著軍裝,卻個個帶著痞氣,動起手來跟強盜沒有分別。不一會兒,廳裏的茶具花盆被砸得稀爛,更有甚者見了好的玩意兒便往自己兜裏揣。這分明不是國軍部隊,而是流氓地痞。阮連澤沒想到軍隊居然與黑幫勾結起來了,心裏窩火,但也隻能暫且忍著。
搜了約莫一個小時,沒找著人,可他們收獲不小,滿載而歸。
成管家憤慨道:“大少爺,這是出什麼事了?這幫子人跟土匪似的!”
阮連澤不予回答,吩咐道:“就這幾日,幫我尋個買家來,把廠子賣掉。”
“這……好,我知道了。”成管家嘴上應著,心裏卻在盤算,都要賣廠了,看來真是有變故。
早晨八九點的太陽被陰雲遮住了,整座城市被灰暗籠罩。
蘇欽玉躺在沙發上不知何時睡著的,醒來時膝蓋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她揉著眼睛站起身,發現遠處的街上聚滿了人。從街頭到巷尾,罷工遊行的隊伍發出震耳欲聾的叫喊聲,隊伍綿延足有一公裏長。她趕緊跑下樓一直朝遊行隊伍追過去,問路旁圍觀的人:“發生什麼事了?”
一個出來買菜卻被隊伍擋住去路的婦人答道:“哎喲,不得了呀,昨天半夜裏好多工人不曉得為什麼打起來了,國民革命軍繳了工人好多武器,還殺了人喲!”
經過街道的隊伍裏有人聽見,憤慨回應:“根本不是我們工人內訌,是國民革命軍以此為借口解除我們的武裝!他們故意繳了我們的武器,殺害我們的工人!”
“上海總工會召開群眾大會,大家都去參加!抗議壓迫、抗議暴行!”
周圍一圈人紛紛響應,揮舞著標語橫幅。因昨夜的動亂招致民怨沸騰,各界人士都加入到遊行中來,誓要為死難者討個說法。
鉛色的雲越壓越低,一丁點兒陽光都透不進來,明明是接近中午,卻好似到了傍晚。
蘇欽玉趁亂混入隊伍,隨著人潮一直走。裙子上現了血跡,膝蓋的傷疼得麻木,她沒有心力去參加群眾大會,在分岔口停住了腳步,轉而向胡家走去。
胡家戒備森嚴,經過通傳之後蘇錦玉匆匆忙忙跑出來,見到蘇欽玉喜出望外,可見她模樣狼狽又擔憂起來,關切問道:“姐姐,出什麼事了?你怎麼來了?”
蘇欽玉迎上去便問:“沛靈還好嗎?”
“很好,你就放心吧。”蘇錦玉拉著她往家裏走,低聲說,“外頭出事了你也知道,家裏的男人都不在,你隨我去屋裏歇歇。”
胡家女人多,一幹姨太太,再有一幹少奶奶,數都數不過來。這會有好些坐在客廳裏聊天打麻將,見蘇錦玉帶了客人進來,不免好奇打聽。可蘇錦玉都搪塞過去了,隻管拉著蘇欽玉上樓。
嬰兒才四個月大,不認人,有日子沒見著蘇欽玉了便生疏。才剛抱起來就哇哇直哭,不過全是幹號而已,不見眼淚,因此也不是真哭。蘇欽玉慶幸孩子是不懂傷心的,隻需吃好睡好便安然。她將孩子交還給乳娘,轉身拉著蘇錦玉進裏邊去說:“洪幫勢力強大,我是走投無路,才想到這來求你幫個忙。”
“什麼求不求的,你快說!”
蘇欽玉將涼子留的字條給蘇錦玉看,心急如焚道:“阮連昊被日本人抓起來了,有性命之憂。洪幫在上海稱霸,胡嘯與各國領事素有交情,能不能請你們老爺子出麵幫個忙把人給要過來?”
蘇錦玉若有所思道:“這個應該不難辦吧……他是我姐夫的弟弟,也就算我們自家人了,等青襄回來我跟他說說。不過,姐姐,你還是先顧著自己吧,我聽青襄說他們正配合國民革命軍在打壓工人勢力、抓捕共產黨,你千萬別出門了,就待在我這裏。”
蘇欽玉終於明白了,阮連澤所說的行動就是勾結黑幫勢力與日英帝國一起打壓工人階級,可惜太遲了。她試著掛了幾個電話,要麼線路繁忙,要麼聯絡不上。想到上海總工會正在召開大會,大概要等散了會才有人接聽。涼子寫的字條還在她手心裏攥著,每看一次心就會揪痛。那幾個觸目驚心的字眼令她坐立難安,甚至幾欲崩潰。後來還是蘇錦玉命人點了安神的熏香來,才令蘇欽玉勉強入睡了。
院子裏一株老槐樹正開著花,此時忽然下起雨來,花瓣被打落一地。古樸的雕花長榻上鋪著緞麵軟墊,窗欞外頭滲過微弱的光線。水靈劃開火柴,替剛回來的胡嘯點上煙鬥,笑著說:“聽姨太太們說起,我還納悶蘇錦玉帶了什麼人回來呢,原來是她姐姐。”
胡嘯眯著眼,和和氣氣說道:“方才青襄特地帶錦玉來同我說了,托我幫個忙救她丈夫的弟弟。這事難辦,尋常人還好,畢竟阮連昊是日本人的女婿,不是我隨隨便便就能要來的。”
水靈見機道:“是呀,嘯哥,能幫則幫,不能幫可不能勉強。如今日本人和國民黨兩邊都不能得罪,那阮連昊既是共產黨又惹惱了日本人,你救他撈不到一點兒好處。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胡嘯十分感興趣,反問:“怎麼個順水人情?”
“嘯哥,你不知道日本人怎麼一直不殺阮連昊吧?是因為那位石野涼子小姐是石野大佐的掌上明珠,石野大佐要是下令把他殺了,恐怕會惹來石野小姐的怨懟。可他又不能饒過阮連昊,隻好一直關押著沒有處決。倘若嘯哥能以抓捕共黨的名義把阮連昊要過來再交給國民黨處決,那不是給石野大佐解決了難題嗎?”
胡嘯捏著水靈柔嫩的臉蛋笑眯眯道:“真是越來越聰明了,配合國軍抓捕共黨是我洪幫分內之事。就這麼辦!”
“寶山路出事了,死了好多人,聽說血流成河。現在又到處在抓人,但凡搞無產階級革命的都被抓了去。錦玉,你就別管閑事了,如今照顧好你姐姐和孩子才重要。”
“憑什麼她一句話就讓爹改了主意?我原是想幫忙,沒想到反而害了人家,這叫我怎麼跟姐姐交代啊?”
“錦玉,你聽我的話,別再惹出什麼事才好。我還有事要出去辦,你千萬記住,別讓姐姐出門去,外頭亂著呢。”
蘇欽玉尚在半睡半醒之中時,聽見胡青襄與蘇錦玉的談話,她極想醒過來問一問發生什麼事了,掙紮了半天,終於睜開了眼,卻見房中隻剩了蘇錦玉一人,胡青襄已經走了。她撐起身子著急地問:“錦玉,怎麼了?”
蘇錦玉麵色為難,匆匆趕到床邊勸著:“姐,你聽了可別難過。”又低聲罵道:“那個水靈、小賤人!她跟爹吹了兩句枕邊風,把阮連昊從日本人手裏轉到巡捕房裏去了!”
水靈?又是水靈。明明是走投無路來求胡嘯幫忙的,怎麼忘了這裏還有個記恨阮家的賀文慧?蘇欽玉腦子一熱,嚷道:“我要去找她!”她掀開被子下了床望窗外一看,發現已經黃昏了。她睡了整整一個下午,如今頭昏腦漲,膝蓋又疼得鑽心,偏偏還執拗地要去找水靈問個明白。蘇錦玉想要攔住她,不料房門卻先一步被人踹開了。
水靈帶著幾個洪幫的打手站在門口,囂張地指向蘇欽玉:“就是她!抓起來!”
蘇錦玉愕然,衝過去大聲質問水靈:“你幹什麼?她是我姐姐!”
水靈咄咄逼人道:“她是共產黨,是工人領袖,是無產階級革命家。窩藏這樣的人在家裏可真是敗壞洪幫的聲譽,快動手啊!”
幾個打手唯命是從,三兩下就把蘇欽玉綁了起來,押到水靈麵前。蘇錦玉急哭了,大喊大叫:“我們和你無冤無仇,你怎麼能害我姐姐!趁著家裏的男人不在你就胡作非為嗎?!”可任她怎麼鬧都徒勞,水靈倒是看笑話似的站在一旁無動於衷。
蘇欽玉掙了幾下,手腕被繩子勒得又緊又疼,她經過水靈麵前的時候停了一下,直勾勾盯著她問:“為什麼要這樣?阮連昊對你做了什麼你要這樣害他?”
水靈一手插著腰一手拿絹帕替蘇欽玉擦了擦眼角的淚,輕輕說:“我受辱那天晚上,四少爺明明路過,卻見死不救,真是滿口假仁義。而你……嘖嘖,可憐了,誰讓你是阮連澤的夫人呢?我要阮家家破人亡,要破得徹徹底底才好。”
蘇欽玉挪開視線,定定地望著遠處,反問:“那麼現在,你覺得滿足了嗎?快樂了嗎?”
水靈怔了片刻,揮手命令道:“帶走。”
親眼看著姐姐被綁走,蘇錦玉癱坐在地上欲哭無淚。若早知道這無妄之災會落到蘇欽玉頭上,說什麼她也會揭發水靈,免得她害了一個又一個。到如今,蘇錦玉想來想去,隻有找阮連澤了。
公館裏安靜得很,連人的喘息聲都清晰可聞。阮連澤一個人坐在寬敞的沙發上,空曠的客廳裏擺設全無,顯得蕭條極了。自從蘇欽玉逃走,他召集了大批部下四處尋找,始終沒有消息。外麵形勢嚴峻,自從下午遊行隊伍遭遇鎮壓,革命組織和進步團體被迫解散,核心成員被殺被捕不計其數。
尖銳的電話鈴聲刺破沉靜,回聲陣陣,阮連澤抓起聽筒,隻聽得蘇錦玉在電話那頭又哭又叫:“是我!快救救我姐!她被抓走了,也許是被送到哪個巡捕房去了!你不是軍官嗎?一定有辦法救她是不是?”
阮連澤氣急:“她去了你那裏?你丈夫不是洪幫少主嗎?怎麼會連個人都保不住!”
“是水靈幹的!她故意告密揭發,找人把姐姐抓走了。不,她不是水靈,她其實就是賀文慧!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仇!先是阮連朝,再是阮夫人……”
阮連澤已經聽不下去了,他腦子裏浮現出許多零散的片段,原來那個叫水靈的女人是賀文慧改頭換麵。他慘死的弟弟,枉死的母親,都是被她所害。他毅然掛掉電話,起身衝伍副官說:“帶上一隊人,去洪幫胡家!”
夜色濃濃,由於陰雨的關係,星月也無光。幾盞暗黃的路燈照著濕漉漉的地麵。
胡家的客廳裏,留聲機放著歡快的音樂,太太們依舊在打麻將,各得其樂。當一隊訓練有素的官兵衝進來的時候,她們也不慌,到底洪幫的太太們都是見過大場麵的。一聽說是來找水靈的,都幸災樂禍了起來,還給阮連澤指路。
三姨太素日嫉恨水靈,朝自己的丫鬟道:“愣著幹嗎?快帶這位軍爺去呀。”
丫鬟便領著阮連澤一行人往樓上去,然後又一溜煙跑下來,生怕自己被殃及。
當伍副官推開門,房間裏兩把槍直直指向門口,水靈坐在中間的沙發椅上蹺著二郎腿抽煙,而她旁邊的搖籃裏是睡著的小沛靈。阮連澤身後的衛兵見此情形也紛紛舉槍,伍副官低聲道:“不好了,孩子在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