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連澤握了握拳,狠狠地盯著水靈一步步走進房去,“果然是最毒婦人心,連幾個月大的嬰孩都不放過。”
水靈眯眼笑著,仿佛周圍的槍都形同虛設,她怡然自得,一邊吞雲吐霧一邊說:“我就知道蘇錦玉會求助於你,這下可好,齊了。你們阮家的人,一個都跑不掉。”她忽然彈掉指間夾的煙,從旁邊的小茶幾上拿起槍,上好膛,槍口直指著搖籃裏的孩子,命令道:“叫你手下出去,我們單獨聊幾句。”
阮連澤目光中帶著鋒芒,薄唇緊抿,朝後做了個手勢。伍副官便帶著其他衛兵退出房間去。水靈叫自己身後的人也出去,於是房中就剩了他們兩人和搖籃裏的孩子。
阮連澤神情有些變化,皺著眉似是很難過的樣子,慢慢走近她,“我一直想不出你是誰?如此有手段又有心機,還對我們阮家恨之入骨。即便連朝有錯在先,但罪不至死,而我母親又何辜?我的妻女何辜?”
水靈終於不再微笑,怒容滿麵道:“要不是你包庇,要不是你母親縱容,阮連朝怎麼能逍遙法外?!你們都道是他不好,與你們何幹?可要不是你們,他又何至於驕縱囂張目無法紀?”
阮連澤突然一個箭步衝上去,同時從腰間拔槍直指水靈太陽穴。
水靈毫不畏懼,冷笑道:“你也是個狠角色,連自己的孩子都不顧啊?”
阮連澤臉上露出詭秘莫測的微笑,說:“這個孩子根本不是我的,你以為萬無一失,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什麼?”水靈的麵色終於有了變化,眼角抽搐盯著搖籃中的嬰兒,“這是你親自送來的,怎麼可能不是你的孩子?”
“是蘇欽玉跟阮連昊生的孽種,與我無關。”
水靈的手臂輕輕晃動,走神了。阮連昊這個名字喚醒了某些深藏的回憶。她還記得葡萄架下,陽光透過枝葉落在他臉上生成星星點點的光斑,他的眉眼、鼻口、舉止都那樣優雅,她還記得自己的心跳曾經那樣厲害,曆久彌新。可她也恨他,恨他一心隻顧找蘇欽玉,對自己見死不救。倘若那時候他騎車經過巷口時能細心一點,後來的事都不會發生了。
水靈手中的槍慢慢垂了下來,槍口指著地麵。阮連澤趁機扣動扳機,“嘭”的一聲響貫徹整棟房子。
水靈的回憶定格在阮連昊含笑的容顏上,漸漸染成了血紅色。
這是座地牢,四麵牆壁因為春季返潮的關係濕漉漉的,一股腥臭味夾雜著鐵鏽味充斥著每間牢房。沒有窗戶,看不見外頭的天色,被關押的人們仍然義憤填膺沒有消停,呐喊聲幾乎可以穿透地麵傳遞到街上去。
一條不知名的長蟲沿著牆根往外上爬,原本靠牆而坐的蘇欽玉側目瞥見,渾身打了個寒戰。她往前挪了挪,膝蓋處劇痛難忍,掀開裙擺一看,原來在跳下樓的時候在窗戶邊上刮了一道口子,皮肉都翻了起來,難以結痂。
關押的人太多,一批接一批被送進來,牢房逐漸滿了。呻吟、喧鬧、呐喊,所有聲音交雜在一起震耳欲聾。蘇欽玉身邊一個年輕的女工人見到她受傷了,關切道:“你這傷得包紮一下,不然很難愈合啊!”
蘇欽玉衝她點頭致謝,歎道:“可是都已經這樣了,哪裏有條件包紮?”
女工抬頭大喊道:“誰的衣服幹淨?撕條邊下來,這位同誌受傷了!”
鐵欄外,又一批十幾人從別處押送過來的,慢吞吞從兩排牢房中間的夾道裏經過。女工的喊聲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這十幾人當中,突然有人頓住了腳步,站定在一間牢房外麵癡癡地看著。
執槍的士兵喝道:“看什麼?快走!”
“我是醫生!讓我進去!”
這嗓音雖然沙啞了,但是蘇欽玉聽得出是誰。她震驚地抬起頭來,看著那形容枯槁、滿嘴胡碴的男子,簡直不敢相認。他們失散數日、消息全無,沒想到竟然會在此種情形下重逢。她坐在地上,望著隔了幾根鐵欄的阮連昊,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湧。
女工站起來央求:“長官,這位小姐受傷很重,請讓醫生進來幫幫忙吧!”其他人見蘇欽玉哭成那樣,以為她疼痛難忍,便也一同請求。那士兵也懶得麻煩,反正都是要處決的犯人,於是打開牢門把阮連昊推進去了。
阮連昊雙膝一軟跪在蘇欽玉麵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將她緊緊抱住。他抱得那樣緊,以至於自己都快要無法呼吸。彼此劇烈的心跳與喘氣糅合成一起,想從此就變成了一個人,再也不分離。
蘇欽玉閉上眼盡情哭,她覺得這一生都沒有過這樣暢快淋漓的時刻——再也不用顧及什麼,想哭便哭,放聲號啕,都無所謂了。
那女工感慨道:“原來是對小夫妻,哎……可憐兩個人都被抓了。”
阮連昊明白這是死牢,但凡進來的都是不能活太久了。他這些天不停祈禱,希望阮連澤能保全蘇欽玉母女,可這場相逢卻是災難,擊潰了他的希望。他寧願此生都見不到她,總好過兩人一同赴死。他抱著她發顫,哽咽道:“我以為他能保住你。”
“是我自己跑出來找你,才會被抓的。”
“女兒呢?”
“女兒在錦玉那裏,應該很安全。”
阮連昊終於鬆開了發麻的雙臂,替她檢查傷口。或許是被什麼鐵片劃的,傷口很深,創麵的血都流幹了。他隻能先用布條替她稍微包紮,令她不那麼疼。
旁邊的女工問道:“怎麼樣啊?”
“發炎了,可是這裏沒有藥品。”阮連昊說著,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蘇欽玉披上,心疼地將她摟住。
女工好心從旁邊的水槽裏舀出一碗混濁的水遞過來:“喝點水吧,看嘴巴都幹成那樣了。”
蘇欽玉伸手接著碗喝了幾口,嗆鼻的味道令她都嘔了出來。阮連昊攔腰抱住她,發覺她身上的襯衣都濕了。阮連昊摸了一把她的額頭,大驚:“你出了這麼多汗,你在發燒?”
蘇欽玉嘴唇泛白,看上去虛弱不堪,卻硬是擠出了溫婉的笑容,“沒事,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阮連昊托著她的下巴,一聲聲喚她:“欽玉、欽玉,記得我們的約定嗎?日後如果失去了聯絡,就在德貴茶館等對方,不見不散。”
“嗯,我記得。”蘇欽玉咽了咽口水,從襯衣內兜裏翻了許久,將那把象牙梳子攥在手裏顫抖著交給阮連昊,“我現在一定很難看,你幫我梳梳頭發。”
“好。”阮連昊笑著應道,抓起梳子仔細地梳理她散落的長發。也不知梳了多少下,他感到懷裏一沉,蘇欽玉昏了過去。
發動所有人去打聽了一整天,直到半夜,阮連澤終於找到了蘇欽玉的所在。可是看守的部隊十分森嚴,拿不到特赦令,別說通融,他連踏足的資格都沒有。處理此事的師長好歹曾經在戰場上一起殺過敵,阮連澤希望對方念在戰友一場賣個人情,頭一回這樣低聲下氣跟人說話:“她是我妻子,一定抓錯人了。把她提出來審一下便知,請你無論如何要幫我這個忙。”
“對不住了兄弟,我們是按規矩辦事。這裏的每個人都是要犯,除非長官發話我才能放人。別為難我,我也是聽命辦事啊。”
巡捕房外邊停了許久的車終於發動了,阮連澤坐在後座上無奈地對伍副官說:“幫我找買主,我要賣掉阮公館,盡快。”
伍副官詫異,“賣掉阮公館?那……”
阮連澤睨著窗外守在巡捕房麵前的部隊,咬牙切齒道:“我就不信錢砸不死他。”
窗外的櫻花被風吹落到房間裏來,涼子拾起一片片花瓣放入盤子裏,卻又不知拾了做什麼用,伸手將盤子遞出去,讓它們又被風吹散。她已經不想流淚了,因為實在太累,若能想到一個不再讓自己難過的方法,她不惜一切想要試試。
榻榻米上,茶幾上的花茶煮開了,咕咕直響。涼子端起托盤將茶具一同端走,往石野大佐的房間裏去。
“哦,是涼子,快進來。”石野見自己寵愛的孫女終於肯出門了,笑逐顏開,“怎麼還帶著茶具來啊?”
涼子溫順道:“我想給爺爺煮茶。”
石野大佐招呼她坐下,笑著說:“好啊,我們涼子煮的茶最香了。”
涼子沏一杯茶,恭敬地遞過去,“爺爺,請原諒我,我總是讓您傷心。”
“哎……”石野大佐不由得感歎起來,抿了口茶,見到孫女這樣憔悴的樣子不忍責備,於是沉默了。
“以後不會了。”涼子微笑說道,頭越吹越低。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石野大佐倒下去睡著了,涼子從他書桌的抽屜裏找出印鑒,在事先偽造好的書信上蓋好章,再把印鑒放回原處去。她跪在石野大佐麵前匍匐下去行了個大禮,“對不起,爺爺,以後不會讓您傷心了。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大概已經過了一天一夜,沒有飯菜送進來,水都隻是隔幾個小時才送幾桶,幾分鍾就被喝光了。牢裏被關押的人又餓又渴,早已沒了呐喊和反抗的力氣。潮濕、悶熱,各種氣味充斥,每一刻都很難熬,隻有微弱的燈光還提醒著所有人這還是人間,不是地獄。
蘇欽玉傷口發了炎,引起高燒。阮連昊一口水沒喝,將手帕蘸濕了敷在她額頭上試圖給她退燒,可直到碗裏的水都空了,蘇欽玉仍然不見好轉。她有時醒來就會緊緊摟著他,怕將來再也沒有機會,爭分奪秒似的要和他黏在一起。
同牢房的人見他們可憐,各自把水分一點兒過去,要阮連昊喂給蘇欽玉喝。蘇欽玉昏迷太久,大概是渴極了,一口氣灌下一大碗去,終於清醒了一點,喃喃道:“謝謝……”
阮連昊托著她的身子,與她依偎在牆角裏,溫柔問道:“欽玉,你還有什麼心願?可以講給我聽。”
蘇欽玉仰頭看著他,眸中噙滿了淚,“我最遺憾的是……不能與你結為夫妻。”
阮連昊輕輕吻她額上的蝴蝶,目光環視四周,看見地上有許多遊行時用的旗子,各種顏色的都有。他眼前一亮,信誓旦旦說道:“我便請所有在場的同誌見證,我阮連昊,要在這地牢裏娶蘇欽玉為妻,不求生能同時,但求死能同穴。”說完,他撿了幾條紅旗子,左右拚了拚,居然也拚出來一匹大紅綢來,再請女工人拿線簡陋地縫了一下,便勉強當做紅蓋頭了。蘇欽玉見了也笑起來,盡管渾身都疼得厲害,可她竟忘了自己病著,在旁人的攙扶下站起來了。
周圍的人見了紛紛道起賀來,似乎都忘記了自己身陷囹圄,而是在參加親友的婚禮。
“哎呀,真是喜事一樁!”
“恭喜恭喜啊!早生貴子、白頭偕老!”
“說早了說早了,還沒拜天地呢!”
“誰來主婚呢?誰有經驗來幫忙主婚?”
左右和對麵牢房的獄友們聽聞之後紛紛起哄,原本委靡不振的人們突然都來了興致,嚷著要看新娘子。遠遠的有人喊了一嗓子:“我以前就是幹這個的,讓我來主婚!”
“喲,這嗓門亮的,就讓他來!”那女工人一邊抹眼淚一邊又高興得很,把紅蓋頭給蘇欽玉蓋上,然後扶著她慢慢走到阮連昊麵前,“新郎官,以後可得好好對新娘子啊!這人隻活一輩子,這輩子不好好對她,下輩子可不一定能在一塊兒了啊……”說著說著,周圍的人都跟著欷歔起來。
有人跺著腳罵了兩句:“呸呸!你們這是做什麼?人家在辦喜事呢!主婚的呢?快喊呀!”
遠遠的那亮嗓門便扯開來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蘇欽玉的視線被紅色蒙住了,她隻能靠模糊的聽覺來分辨這熱鬧。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恭喜、有人歎氣。而她的手始終被阮連昊握得緊緊的,他的溫度她全能知道。有溫溫的水滴在手上,她就知道他哭了,她便也止不住淚,身子搖晃著,仿佛隨時都可能倒下。
他攬住她的腰,讓她站得直直的,然後掀開蓋頭,四目相對。從第一次見麵,他們就是這樣相對,她的眼睛、他的眉,向來一往情深。
地牢沸騰了,所有人都在大聲喊著吉祥話,這些話不僅是對新人的祝福,也是對自己永不能相見的家人的祝願。
大牢的門鎖沉重地響了兩聲,昏暗的光線從一扇小門裏泄進來。兩隊士兵齊刷刷小跑進來,幾杆槍分別對著左邊一排牢房。鑰匙叮叮咚咚響了一陣,鐵門開了,一名軍官隨意指犯人,被指到的就拉出去執行槍決。當軍官巡到蘇欽玉所在的牢房,見到這狼狽的婚禮場麵撲哧一聲笑了,“嗬,還真是苦中作樂。把這男的帶走!”
蘇欽玉感到自己的手在阮連昊手中被攥得更緊了。她渾然沒有力氣,可當阮連昊被士兵押住的那一刻,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撲過去牢牢抱住阮連昊的胳膊,撕心裂肺般哭喊:“把我也帶走!把我一起帶走!”
軍官不耐煩,但看著她也可憐,便沒叱喝她,嘟囔道:“想找死啊?急什麼,再等一刻鍾吧,你也快了!”
幾個士兵過來把蘇欽玉拉扯開,她便好似被抽幹了力氣一般癱了下去,跪坐在地上泣不成聲:“不要……不要走……”
阮連昊與其他人一起被押走,他不斷回頭,不斷用唇形告訴她兩個字:“別怕,別怕。”然後他笑了,站在牢門白茫茫的光暈裏,笑得比任何時候都燦爛。蘇欽玉突然想起別院裏的櫻花,她隻在照片上看過,卻覺得他正是站在那些白花花如雲如雪一樣的樹下對她笑。
遠處,一陣整齊的槍響由遠及近,回聲遲遲不散去。
蘇欽玉手裏攥著紅旗拚接的蓋頭,緊閉著眼垂下頭。鐵欄外麵又傳來鎖鏈的聲音,有人用槍抵在她背上喊:“好,現在輪到你了。走吧。”
她仿佛失明了,再也看不見任何具體的物象,隻是麻木地拖著幾乎不再屬於自己的身軀走向刑場。她真的毫無知覺,即使在槍聲響起的那一刻,她也不覺得痛,像片凋零的葉子輕飄飄地倒下去。
從黑暗的地牢裏出來,一時無法適應眼前的光,阮連昊眯了會兒眼睛才敢睜開,可當他發現站在自己麵前的居然是涼子那一刻,身後傳來一陣掃射的槍聲。涼子將一頂日本人戴的鬥笠給阮連昊戴上,再給他披上一件和服,低聲說:“我偽造了書信把你救出來,現在我們必須逃走。”
阮連昊始終回頭望著剛才他出來的地方,不敢相信他明明是和別人一起被押往刑場,怎麼一出來就到了這裏。這是一座山坡上,離刑場不過百米之遙,好似做夢一樣。而方才經曆的生離死別卻是真真切切的。又是一陣槍響,阮連昊無意識地朝前走了幾步,痛苦地皺起眉頭喚了聲:“欽玉……”
“對不起,我救不了她。我們要往南走,離日本越遠越好。”涼子麵露哀傷,明明知道救了他也得不到他的心,可她還是這樣做了。她使出渾身力氣拖著阮連昊一步步走在青草茫茫的原野上,走向未知的路途。
夜幕下,在刑場外的亂屍堆中,伍副官領著幾個人抬著蘇欽玉上了一部夜幕中悄然而來的車,然後隔著車窗對阮連澤說:“沒有中彈,腿上有傷,但沒有生命危險。”
阮連澤點頭道:“好,去碼頭。”
伍副官不由自主地歎了歎氣,整座阮公館賣了二十根金條,全當買了蘇欽玉這條命。不過阮家這算全完了,以後阮連澤要漂洋過海去美國生活,不知將來還有沒再見的機會。
後座上乳娘懷裏的小沛靈正在嚶嚀,好奇地看著渾身肮髒的蘇欽玉,她還不能意識到這是自己的母親,隻覺得新鮮。蘇欽玉的劉海兒濕成一縷一縷的,眉梢上的蝴蝶敞露出來,栩栩如生。小沛靈還不能分辨真假,便指著那蝴蝶咯咯地笑起來。
“咚”的一聲輕響,有什麼東西從蘇欽玉身上掉出來,乳娘俯身在地上摸索了一會兒,撿起一把精致的梳子,便順手塞給小沛靈玩。梳子是半圓形的,上頭刻著兩隻蝴蝶。小沛靈如獲至寶,將梳子舉在眼前瞪大眼睛仔細望著。車緩緩行駛,變幻未定的光線映在嬰孩清澈的雙眼中,倒映出梳子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