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琛是延熹三年舉行大婚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迎娶了一名小門小戶的秀女,許她以皇後之位。那個女子沒有傾城之貌,也沒有顯赫家世,朝臣與太後皆有非議,但此時的劉琛做什麼決定,已不是他人能輕易阻撓的了。居涼關外,他徹底俘獲了軍心,破除柔嘉公主的陰謀後,他雷厲風行地對世家問責,重罰了企圖棄城南逃的一眾官員,迅速重建自己的威望。這一次他沒有依靠定王的力量,在經曆了重重背叛之後,他終於真正成長起來,有了一國之君的模樣。
他始終清晰記得劉衍向他請辭的那一日,他們叔侄倆在書房裏談了許久,茶越喝越清醒,然而越清醒,也就越痛苦。
“經此一事,陛下已然能獨當一麵,朝中再無人能威脅到陛下,臣也是時候功成身退,辭去議政王之職,還政於陛下了。”
“皇叔這是要走?”他大驚失色。
“臣自有更該去的地方。”
劉衍說了許多離開的理由,他也知道他說的都是對的,北涼雖然俯首稱臣,歸順陳國,但賊心不會死,始終是個不安定因素,隻有他坐鎮朔北,才能讓北涼真正安定下來。而要讓北涼真正地歸心,則需要三年五載,甚至更長時間的經營,最合適的人選,便是慕灼華。
他恍惚想起了那年會試,他看到慕灼華的養蠻策,氣得失了理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對她心存偏見,抱有敵意。而真正與北涼征戰多年的劉衍,卻將那篇文章看進去了。大概是從那時起,她就走到了他身邊。
劉琛忽然覺得茶有些苦澀,苦得難以下咽,澀得說不出話。
劉衍靜靜看了他許久,書房裏寂靜無聲,唯有燭淚在滴落。
忽然,劉衍開口道:“有一日,灼華問我,既然酒中無毒,為什麼陛下還要給她令牌,讓她救人。”
劉琛心頭一緊,低下頭不敢看劉衍的眼睛,他的目光如有實質地壓在他的頸上,劉琛自認無所畏懼,卻也在這一刻因為心虛而閃避。
劉衍道:“我知道原因,卻不能告訴她。”
劉琛攥緊了拳頭,他知道,自己是瞞不過他的。
“陛下,自然是要當明君的。”劉衍笑了一聲,為他斟滿了茶,“明君,總是容易心軟的。”
後來他已不記得劉衍是何時離開的,隻看著杯中的茶沒了一絲熱氣,他喝下了那杯涼透的茶,恍惚間想起了許多事。
想起了狩獵那日,她認真為他療傷,想起了皇家別苑,她散落在自己掌心的發香,想起了她哀傷而堅決地跪在自己身前,向來清明的雙眼盈著淚,求他放了定王……
他也不知道慕灼華是何時走進自己心裏的,他隻當她是意氣相投的知己,聰慧體貼的臣子,但細細一想,她和旁人又都是不一樣的,當她流淚的時候,他的心髒也會抽痛。於是在那一刻,感情衝沒了理智,他害怕看到她因劉衍之死而悲痛憤恨,不忍心看她跪地磕頭,他想把真相告訴她,但最終什麼都沒說出口,隻是拋出了那枚令牌,放棄了那個假死的計劃。
她永遠不會明白他的心思,因為連他自己,都明白得太遲。
他是當局者迷,而劉衍是旁觀者清。
至於慕灼華……
嗬,隻是因為她從未真正在他身上用過心思,她的眼睛,隻看得到一個人。
終究他隻能獨自飲下這杯沁涼的茶,任由苦澀浸潤了心腔。
一夜未眠,初晨之時,他提著沉重的朱筆,在劉衍請辭的奏疏上寫下一個準字,撤去了他議政王之職,封他為朔北都護府的大都護,慕灼華為副都護,令二人前往朔北。
太後說,陛下貴為天子,坐擁四海,想要一個女人,又何必委屈了自己?
可他並不覺得委屈……
他不願意為了一段不屬於自己的感情,去毀了他最珍視的親情與友情,他也不願意折斷她的翅膀,將她囚在籠中聽她悲鳴。他失去的隻是一段縹緲的相思,獲得的,卻是兩份真摯忠誠的感情。
到這時,他才真正明白,為何父皇會將皇位傳給他。因為父皇相信他,一定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
延熹三年,他終於還是聽從了太後的安排,迎娶了一名秀女為後。她和慕灼華一點都不像,雖不是十分的美貌,望著他的時候卻整個人都會發光,他一說話,她便會紅了臉龐,笨拙得話也不會說了。她出身低微,本沒有想過會被選為皇後,大婚之日暈乎乎地將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掌心,直到洞房花燭夜,他挑落了她的喜帕,她仍是一臉如墜夢中的茫然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