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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的兩天裏,文淵閣出奇地平靜。徐階鬱鬱不樂,李春芳沉靜無言,我更是淵默少語。沉悶的氣氛似乎進入了一個高潮,但我分明已經預感到了,這沉悶的氣氛即將被打破!

果然,到了第三天,皇上對《請納科道諫宮中事疏》的禦批就送到了文淵閣。

“這,這……”第一個看到禦批的李春芳臉色驟變,口中囁嚅。他起身走到徐階的幾案前,雙手把文牘遞到了徐階的手裏,“元翁,這,這……”

徐階接過來看了一眼,拿著文牘的手禁不住顫抖起來,冷冷一笑:“甚好!甚好!”說著,“啪”的一聲,把文牘扔到幾案上。

李春芳小心翼翼地撿起文牘,又把它送到我麵前:“張閣老,請你過目。”

“什麼樣的文牘還勞李閣老親自送來傳去的?”我故作輕鬆地說。接過一看,隻見在《請納科道諫宮中事疏》後麵的空白處,皇上親筆寫著:“朕巡幸要諫阻,居宮中一舉一動也要諫阻,科道官也說,你每也這等說,怎麼主意不遵,你每來說!”

皇上的這道手諭,如此不留情麵,分明是表達了皇上對徐階的極度不滿。按照慣例,這近乎是對執政不信任的表示了。

“元翁,居正未料此疏竟惹皇上如此責輔臣,實在是慮事不周,居正願即上疏,承擔責任。”我大聲說,表明在我看來,事態十分嚴重。

“我當國,責任你張叔大承擔?從何說起?”徐階怒容滿麵。可能覺得自己的話過於強硬了,停了一會,徐階轉用溫和的語調說:“各自辦事吧!”

文淵閣裏複歸沉寂。可是,我知道,每個人的內心,都不平靜。整整一天,徐階都沉默不語,不時伏案寫著什麼。幾次,我和李春芳有事請示,走到他麵前去,徐階都是揮揮手,示意不要打擾他。已經到掌燈時節了,我和李春芳看徐階還坐在幾案前,也隻好坐下來繼續處理文牘。

“散班了,何以還不回去?”徐階終於說話了,“沒有急事要辦,散班!”我和李春芳還在猶豫,徐階揮揮手,“快回吧!”

“走吧,讓元翁一個人安靜會。”李春芳走到我麵前,低聲說。

我隨李春芳走出了文淵閣。下了台階,李春芳上了轎,我遲疑了片刻,又轉身回到了文淵閣。

徐階呆呆地坐在幾案前,幾案上的燈也沒有點,模模糊糊中,我看見徐階老淚縱橫。

“師相!”我叫了一聲,走到徐階對麵,勸慰說,“皇上寬厚,雖則語稍嚴厲,也是一時的氣話,師相不必放在心上。”

“叔大,”徐階忙從袖中掏出手帕,擦拭眼淚,痛苦地說,“許多的事情,老夫都感到無能為力了。”說著,從桌上拿起一張文稿,揚了揚,“你看看吧。”

我喊了一聲,幾個文吏跑過來,點燈的點燈,倒茶的倒茶,一陣忙活。待文吏們退出去了,我才拿起文稿,一看,是一首詩:

衰病詎能忘社稷,迂疏原合老林丘。

正籌國事同家事,敢以身謀誤主謀?

願得此心天鑒取,早容蓑笠返郡州。

“師相——”我露出萬分驚訝的神態,近乎哽咽著,“國事維艱,端賴老成,無論如何,師相不可隱去啊!”

“叔大,實言相告,目下,老夫留不願,去不能,進退維穀矣!”徐階長歎一聲,“所謂宦海險惡,居高位者尤其如此!”

我細細品味著徐階的話,恍然大悟。徐階本意是想告老還鄉,但是,擔心自己走後,高拱起複,報複於他,重蹈嚴嵩父子之覆轍。徐階甫登揆席,沒有勝利的喜悅,而是對用計殺嚴世蕃、逐嚴嵩頗感痛心;此刻,他不能不對自己將要麵臨的結局反複權衡,所以才發出留不願、去不能的感慨。

“師相不必過憂,”我安慰徐階說,“一切由學生轉圜。”這話雖然是安慰徐階的,但更重要的是向徐階表達出這樣一個訊號:有我張居正在,老師盡可放心而去。

徐階歎了口氣,揚了揚手,示意我退出。我把文稿輕輕放在徐階的幾案上,施了一禮,悄然退了出來。

我知道,徐階在猶豫。麵對朝政,他一籌莫展,無以推進,格君乏術,無力回天,他想到了“林丘”,希望早日“返郡州”,這或許是他的真心話。但是,“國事同家事”需要籌劃,這個時候,他猶豫了。皇上是寬厚的君主,徐階不去,他也不會有所表示,徐階完全能夠繼續維持下去;徐階倘若去位,最大的隱憂是高拱回來,那麼風險就會很大,徐階不敢冒這個風險。所以,他越說要早返郡州,就越表明他事實上不想離開朝廷,放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