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徐階可能沒有料到,是不是離開,已經不再取決於他個人的決斷了。
第二天一早,文吏把一摞章奏抱了進來。李春芳習慣先草草翻檢一遍,再細細閱覽,可是,這次,他隻看了一眼,準備翻檢的手就停住了,愣了一下,看也沒有再看,就起身把奏疏送到了徐階的麵前。
徐階看了一眼,露出一絲冷笑,讀著讀著,臉色大變,眼圈泛紅,嘴唇蠕動著,卻沒有說出話來。
我預感到,這份奏疏的份量,不亞於皇上在《請納科道諫宮中事疏》上怒氣衝衝的禦批,而且一定是衝著徐階來的。
“既然張禦史彈劾老夫,要老夫走開,那老夫就辭職以謝張禦史。”說著,徐階開始收拾桌上的文牘。
徐階的話證實了我的猜測。“終於來了!”我心中暗喜,想必徐階所說的張禦史,就是禦史張集了。“是不是那個張集又在搗亂?”我以憤恨的語調說,走到徐階麵前,拿起了幾案上的參折,急匆匆瀏覽了一遍。
就是張集的參折。他先說徐階事世宗皇帝十八載,神仙土木皆其讚成,迨世宗崩,乃手草遺詔,曆數世宗皇帝神仙土木之過;徐階與嚴嵩相處十五年,締交聯姻,曾無一言相忤,及嚴氏敗,卒背而攻之,足見徐階為臣不忠、為人不信,大節已久虧矣!接著,張集又說徐階倡導講學,舍官事而語虛玄,薄事功而課名理,學社棋置,招延黨與,朝廷之上,公然設會,徼名亂政,罪之尤也;郡縣附麗,競依壇坫,旁暢其說,因借以把持郡邑,攤派費用,海內為之側目。張集話鋒一轉,又揭露徐階講學雖本乎理學教義,實則知行並未合一,其在籍田連阡陌,縱子不法,鄉論雌黃,豈非義利顛倒,口是心非,安能立朝服眾?最後,張集又轉而挑撥君臣關係說,比者各邊告急,皇上屢勤宣諭,徐階略不省聞,惟務養交固寵,擅作威福,天下惟知有徐階,不知有陛下,臣謹昧死以聞!
“喔呀!尖刻!”我心中不禁驚歎。不過,也不出乎我私下說於李幼滋的那些事。隻是,張集把徐階講學時鼓吹的一套教化嘉言置於了虛偽之地,讓徐階無處藏身了。
“這個張集居心叵測,分明是挾私報複,”我把張集的奏疏往幾案上一摔,義憤填膺地說,“不予處分,難儆效尤!居正意,票擬‘張集排陷首輔,著外調’!”
“不……必……了……”徐階有氣無力地說,“老夫走開就是了。”
“這如何是好!”李春芳神情慌亂,“春芳愚見,此疏留中不發,元翁也不必請辭。”
徐階沉吟片刻,說:“皇上在《請納科道諫宮中事疏》上的批語,分明已透出對老夫大不滿;今次又有禦史參劾,老夫豈能戀棧?”說罷,提筆疾書。過了一會,舉起寫好的文稿,揚了揚:“石麓、叔大,這是老夫的辭呈。”
我和李春芳麵麵相覷,不知道說什麼好,都起身圍到了徐階的幾案前。
“至於張禦史的參折如何票擬,”徐階冷冷地說,“老夫是被議之人,理應回避。就請石麓、叔大酌處吧。”說完,手扶幾案,吃力地從椅子上站前來,慢慢向門外走去。我和李春芳忙叫人備轎,擁著徐階一起走出了文淵閣。
“宦道真市道,長安如弈棋,信非虛語噫!”下台階的時節,我突然感慨萬千地說,“朝廷這樣對待元勳老臣、言官如此不體認執政,實在令人心寒啊!”
我說這番話,聽似為徐階鳴不平,慨歎人心不古;但實則是要傳達給徐階一個訊號:已經不是你徐階威望如日中天、一呼百應的時候了,朝中官員,眼見你漸失帝寵,已經不再像以前一樣擁護你了,甚至隨時都可能背叛你,指望通過輿論、人心來挽留你的可能性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傳達這個訊號,就是以堅徐階辭職之心。畢竟,他要放棄的,是首相的職位,當國執政的權力,或許一氣之下會說出辭職的話,但冷靜下來以後,隨時可能變卦。所以,必須要打消他的一切幻想。
“宦官閹黨!”徐階停住步履,憤恨不已,“惑君亂政,天下大患!”他轉過身,緊緊盯著我,以前所未有的堅定語氣說,“想我皇上,仁厚端拱,豈會出此詔旨,都是閹黨操縱!”
我和李春芳點頭稱是,送徐階到了轎前。徐階正要登轎,又停住了,說了句“處分言官,與老夫執政理念不合”才慢慢上了轎。已經起轎了,徐階又掀開轎簾,探出頭來,“石麓,適才我看到福建有一份要試行什麼條編法的奏疏,票擬要嚴詞切責,不準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