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鄰居的口裏,晁信義得知,當天洋兵殺過來的時候,大家都躲進了家裏,閂上了門。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看見,隻聽到外麵不斷地響起槍聲。大約半夜的時候,聽到晁家這一帶響起激烈的槍聲。一開始誰都不敢向外看,後來槍聲稀了下來,才有膽大的從自家窗戶向外望,看到晁家是一片亮光,不像是燈光,更像是火把的光。不久,看到有很多人向外搬東西,裝進汽車裏,運了好幾趟。有人說,那是洋兵,但有些人說不像是洋兵,他在京城裏見過洋人,洋人是紅發碧眼的,當天晚上搶晁家的人,沒有一個紅發碧眼的,看上去像是中國人。說是洋兵的人卻說,中國人不會穿那樣古怪的衣服,戴著那樣古怪的帽子,那是洋兵的軍服。還有,中國人哪來那麼多洋槍?每個洋兵手裏,就有一杆長槍呢。
晁家是什麼時候起火的,沒有人看到。他們說,可能是因為後半夜,大家都睡了,洋兵才一把火將晁家燒了。後來,有人大喊救火,起先人們還不出門,擔心又碰到洋兵。再一想,如若不救火,說不定就燒到自己家了,才大了膽,一起出門,當時晁家院子已經是一片火海。
於是,整條街都跑出來救火。然而,火勢實在太大了,又是從前院燒起的,前院被燒光了,僅僅後院救下來幾間屋。
等到天一亮,大家又都躲了起來,不敢開門,怕遇到洋兵。那些洋兵成群結隊地在街上竄,見了值錢的東西就搶,見到年輕漂亮的女人就拉。一直鬧了好幾天,能搶的該搶的,都已經搶得差不多了,再搶多了,他們也沒法弄走,才漸漸平靜下來。
直到此時,大家才敢出來收拾。除了晁家滿門遭難之外,街頭還拋著幾具屍體,其中有一具年輕的女屍,全身沒有一絲衣服,赤裸著暴屍街頭,都已經腐爛了。
於是大家在一起商量,得盡快把這些屍體處理了,不然可能引起瘟疫。昌延裏因此公推了幾個人,成立善後會,由王記胭脂坊的王興業領頭,有錢的出錢,有人的出人,把街頭的屍體集中,又將晁家的屍體挖出來,一起埋了。
京西胭脂鋪的技師王玉堂為這個事情忙碌了很多天,還花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之後謀了個工,討生活去了。
晁信義將這些幫過晁家的人,一一問清楚,顧不得去父母叔嬸墳前祭拜,首先就登了王興業的門。
第二天上午,晁信義買了些香燭,來到父母叔嬸的墳前。看到山上幾十口新墳,他整個人都軟了。這些墳十分簡陋,他自己目前也無能力整修,哪怕是立上一塊牌的能力都沒有。他唯一能做的,是燒些紙錢,拜幾拜,向父母叔嬸發誓,一定要重振家業,一定要替他們重新修墳。
從墳地回來,晁信義立即去了溫記醋坊。這是晁家的一個老關係,和晁家已經是兩代人的交情。
溫記醋坊的總坊在山西,北京是最大的分店,坐落在京西昌延裏最南端,一溜四大間寬敞明亮的店鋪,門楣上有四個正楷鍍金大字:溫記醋坊。店鋪左邊兩間房屋裏擺放著幾口大缸,缸裏是否真的裝滿了老陳醋,誰都不知道。櫃台後麵是一排排貨架,貨架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醋,右邊的一個店鋪是接待客人的地方,中間擺放著幾張茶幾、椅子。
溫掌櫃七十來歲,清瘦、矍鑠,三綹飄逸的胡須。他在櫃台裏看到晁信義出現在大門外,站直了身子,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溫掌櫃悲喜交加,忙手忙腳,繞過櫃台,幾步趕上來,語無倫次地說:“賢侄啊!賢侄啊!”
晁信義跨進店來,立即又跪了下去,磕了一個頭,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次跪下,再次磕頭。
溫掌櫃明白了晁信義要幹什麼,幾步搶上前,一把拉住他:“使不得,使不得。”溫掌櫃雙手托住晁信義,激動地道:“賢侄……裏麵請坐……”
“世伯!”晁信義語一出,眼淚便流了出來,又要跪下去磕頭。
溫掌櫃拉住,說:“賢侄啊,別這樣,千萬別這樣。來,這邊坐,我們叔侄說說話。”
溫掌櫃把晁信義拉到一側的會客室,請晁信義坐下。晁信義不坐,一定要給溫掌櫃磕頭。溫掌櫃拗不過,隻好坐上太師椅。晁信義跪下去,說:“家門不幸,慘遭滅門之禍,多虧世伯慷慨解囊,出手相助。信義無以為報,特來謝恩。”說著,連磕三個頭。
溫掌櫃一陣唏噓,將晁信義扶起坐了,又讓夥計沏上茶來。溫掌櫃先端了茶杯,向晁信義讓茶。他的手在顫抖,說話的聲音也有些抖動。他雙手端了茶,向晁信義麵前送了送,說:“賢侄,請用點茶。”
“謝謝世伯。”晁信義說,卻不動。
溫掌櫃將茶杯放下,抬起手用衣服袖子拭擦著眼角的淚水,哽咽著說:“京西胭脂鋪遭受如此大難,老夫悲痛欲絕呀!可憐我的子霖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