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是如此,可如今這個朝廷,你也不是不知道。唉--”錢萬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還年輕,大概不太清楚。從鴉片戰爭到甲午戰爭,又到洋兵入京,哪一次不是千萬人家破人亡,哪一次又不是我們這些錢商虧了大錢?甲午戰爭到現在才幾年?又來了這麼一次,往後還不定幾年來這麼一次呢。賢侄啊,我呢,比你多吃了幾年米,就在這裏倚老賣老,鬥膽勸你一句。這個世道,做不得生意啊,能有口飯吃就是萬幸了。既然你們晁家遭了大難,倒不如先把規模縮小,穩住再說。貪多不化,是商場大忌啊。不瞞你說,這次我回山西,我們興隆錢莊的幾個財東在一起開了幾天會,最後做出一個決定,鑒於現在這個世道,錢莊今後的發展,以求穩為主。北京和天津兩地,一年之內不向外貸一分錢。”
晁信義向錢萬裏所說有真有假。錢萬裏是個老江湖,自然不會完全相信晁信義的話。同樣,他向晁信義所說,同樣有真有假。關於世道的看法,對朝廷的失望,那是真的。對於經濟前景不可捉摸判斷,也是真的。至於說一年之間,北京和天津兩地,不向外貸一分錢,卻是假的。
晁信義和錢萬裏談了兩個時辰,費盡口舌,一無所獲。這個他早已經有心理準備,也不氣餒,微笑著起身告辭,趕赴第二家。
這一天,晁信義跑了永泰裕、大德恒、大德通、合盛元、寶豐隆等近十家錢莊,無一例外,錢莊的老板先對晁家的遭遇表示同情,然後對晁信義的勇氣表示讚賞,但沒有一家願意借錢給他。
這個世道就這麼現實,商人看到的永遠隻有利益,沒有交情。
鬆下長生寓所,鬆下次郎急匆匆地進來。鬆下長生坐在客廳的茶座旁,看了鬆下次郎一眼,並沒有特別的反應。
鬆下次郎忙道:“父親,晁信義一天都在各大錢莊、票號進出!”鬆下長生慢條斯理地道:“他想借貸?”
鬆下次郎道:“是。”
鬆下長生不緊不慢地道:“恐怕借不到錢吧。”
鬆下次郎:“是,他跑了十來家,一分錢都沒有借到。”鬆下長生看了兒子一眼,說:“你知道他為什麼借不到錢嗎?”
鬆下次郎說:“商人都是重利的。京西胭脂鋪遭此重創,一切都毀了,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誰能相信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鬆下長生擺了擺手說:“不,晁信義雖然身無分文,但是,京西胭脂鋪並非真的山窮水盡了。京西胭脂鋪這塊匾,至少可以抵押四十萬。還有京西胭脂鋪的配方,甚至可以抵押一百萬。隻是晁信義覺得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不肯走這一步。”
聽了此話,鬆下次郎暗自驚了一下。“父親,晁家或許以為,他家的財富是那塊匾,其實,晁信義並不清楚,晁家最值錢的不是那塊匾,而是配方。有了配方,就算沒那塊匾,他們也一樣在市場立足。”
“是啊,這就是我們日本人和中國人看問題的不同。”
“如果晁信義醒悟過來,拿那塊匾去抵押呢?”鬆下次郎說,“他真的這樣幹,一定有錢莊肯貸給他四十萬吧。”
鬆下長生說:“我們得做一件事,逼一逼他。”
鬆下次郎說:“對,我也想到了。我們可以放出風去,因為我們和晁家有交情,見他遭難,想幫他們一把,所以提供了一大筆訂單。沒想到,京西胭脂鋪早已不是從前的京西胭脂鋪,交出的貨品不是有酸味,就是發黴的,造成我們鬆下妝品的重大損失。無可奈何,我們也是商人,不得不按合同要求賠款。”
鬆下長生欣賞地看了兒子一眼,說:“此外,你還可以通過天津和上海的媒體發出消息,指鬆下妝品因為和京西胭脂鋪的生意,虧了一大筆錢,目前的資金鏈出現了嚴重問題。”
“太好了。”鬆下次郎說,“這樣一來,我們逼京西胭脂鋪還錢,就是萬不得已。”
鬆下長生說:“就按這個思路,一步一步地逼晁信義。讓他隻有兩條路可以選擇:要麼,和我們合作;要麼,將配方抵押出來。”
鬆下次郎說:“怕就怕他就算是死,也不肯拿出配方。”
鬆下長生說:“現在,他肯定不會拿出來。不過,我一點都不擔心,我們有的是時間。隻要他守著金礦要飯,將來又到有家有口的時候,他想不拿出來都不可能。”
鬆下次郎一陣大笑:“這麼說來,我們還要想辦法快點替他物色個女人,讓他結婚生子?”
鬆下長生看了兒子一眼,說:“這也不失為一個思路。”
京西胭脂鋪的貨品出了問題,將賠鬆下妝品一大筆錢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業界,正向消費群體擴散。
王興業聽到這個消息後,一下子從半躺的太師椅上坐了起來。隨後,他離開了太師椅,在房子裏走了幾圈,一句話也不說,轉身走開了。王家棟不明白父親到底是什麼意思,站在那裏發愣。
自從晁家遭難之後,王家棟開始不理解父親了。以前,父親恨晁家,恨得牙癢癢。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小時候和晁家的孩子,是連話都不能說一句的。有一次,他放學時,和晁家的幾個孩子沒有拉開距離,看上去像是走在了一起,被父親看到之後痛打了一頓。而現在,老爺子的整個性情似乎完全變了。晁家遭難,他出麵張羅收屍入殮還說得過去,畢竟,那些屍體暴露在大太陽低下,是會產生瘟疫的。晁信義要重振京西胭脂鋪,他拿出五千兩銀子相贈,也能理解。可現在,聽說晁信將賠鬆下妝品一大筆錢,他的表情不是幸災樂禍,而是震驚,就像是自己家裏虧了一大筆似的,這就難以理解了。王興業離開正廳後,到了偏廳,那裏是他的鼻煙壺收藏室。裏麵擺了好多精致的玻璃櫃,櫃子裏擺放了很多上品的鼻煙壺。每當王興業心裏煩躁的時候,喜歡到這裏轉一轉,眼睛望著這些鼻煙壺,腦子裏卻在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