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鷗情書選(1 / 3)

一 寄冷鷗

可敬的冷鷗女士:

相談後,心中覺著一種說不出的怪感;你總拿著一聲歎息,一顆眼淚,去籠罩宇宙,去解釋一切,我雖則反對你,但仍然深與你同情。我嗬!昔日也雖終夜流過淚的,但無論如何我閉緊嘴決不發一聲太息,因為在這世上,你如果覺得無聊或悲觀,那麼趁早去自殺罷,不然隻望著生命空長呻吟,有何用處?你說你看透了世上早就是這麼一回事,但是你能反對“自然”,反對“命運”,你就當努力去向它們宣戰,失敗成功,毫不顧及,努力去創造好環境,這才是真的人生。如果你畏縮,你豈不是落入命運之手?豈不是更人悲境?這樣下去,又怎樣才好呢?要知道奮鬥即是人生意義,悲觀、樂觀、幸運、劫運一切一切都是假的!你也許說我不了解你的心情,和你的環境,所以才有這類意思,不過,可敬的冷鷗!主張是主張,環境是環境,外麵的一切都不能改變我們的主張和見解,現在我把這首長詩《祈禱》寄與你,希冀你從它那裏能得些安慰,我的目的也盡於此了。嗬!冷鷗,我很盼望你能時賜我書,更盼望你能給我糾正與指導,讓我倆永遠是心靈中的伴侶吧!

異雲

二 寄異雲

信收到了,詩尚未寄來,想因掛號耽誤之故吧。

承你鼓舞我向無結果人生路上強為歡笑,自然是值得感激的;不過,異雲,神經過敏的我,覺得你不說悲觀是不自然的……什麼是奮鬥?什麼是努力?反正一句話,無論誰在沒有自殺或自然的死去之先,總是在奮鬥在努力,不然便一天也支持不過去的。

異雲,我告訴你,我並不畏縮,我雖屢經坎坷,洶浪,惡濤,幾次沒頂,然而我還是我,現在依然生活著;至於說我總拿一聲歎息一顆眼淚去罩籠宇宙,去解釋一切,那隻怪我生成戴了這副不幸的灰色的眼鏡,在我眼睛裏不能把宇宙的一切變得更美麗些,這也是無辦法的事。至於說悲觀有何用——根本上我就沒有希望它有用,——不過情激於中,自然的流露於外,不論是“陽春白雪”或“下裏巴歌”,總而言之,心聲而已。

我一生別的不敢驕人,隻有任情是比一切人高明。我不能勉強敷衍任何人,我甚至於不願見和我不洽合的人,我是這樣的,隻有我,沒有別人;換言之,我的個性是特別頑強,所以我是不容易感化的,而且我覺得也不必勉強感化。世界原來是種種色色的,況悲切的哀調是更美麗的詩篇,又何必一定都要如歡喜佛大開笑口呢?異雲,我願你不要失去你自己,——不過,如果你從心坎裏覺得世界是值得歌頌的,那自然是對的;否則不必戴假麵具——那太苦而且無聊!

我們初次相見,即互示以心靈,所以我不高興打誑語,直抒所欲言,你當能諒我,是不是?

再說罷,祝你

快樂!

冷鷗

三 寄冷鷗

親愛的鷗姐:

我確信你不至於誤會我的——

現在我先要來“正名”!我覺得我無相當名稱賞於你,除了“心靈的姐”——這是詩人雪萊叫黑琴籟女士用的,你以為如何?最好再聲明一下:我這信是亂七八糟的,無係統的,我感著什麼便吐出什麼,毫不作假,決非假麵具!鷗姐,你說這個態度對不對?以下便是我的瘋話,請聽吧:

你在中央公園時不是說過,我來當你的領導嗎?那麼,我這一生就算是有意義了。我相信當我“領導”的人至少經驗學問年紀三者須比我大,所以從前有一位德國學者曾言他最合適為我的“領導”,親愛的鷗姐,你這般重視我,這樣慷慨,在我請求你當我的“領導”之先,你便說這一句我永永遠遠不能忘的話喲!人類自古到今,聖賢哲士,當然也不少,我讀的詩人也不很少,他們的話沒有一句不像你那一句話——嗬!就隻那一句話,那般感動我的。唉,鷗姐,你須知道,我永遠是單獨的;我每覺這世上不是我棲息的地方,總願飛到他處——不管何處,隻須離了這世界。如今喲,也許以後我再不覺著生命如何無聊,也許不十分想飛離此世,那是誰的功勞呢?我說那並非你的力量,實在是上帝的力量,上帝的力量又在哪裏?上帝的力量在我倆的內心的感應,說到這裏,我入了神秘之境,希望你也進入神秘之境。

別後回學校,世界的麵目好似改了,我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壓迫,有種不可言喻的神奇,使得我昨夜通夜未嚐安眠;嗬,鷗姐,你到底是什麼?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敢講;從今後我將用全般精神來侍奉你。請你別以我為齷齪——嗬!不,即使我齷齪,你就應當完成你在世上的使命,來使人類清潔。我呢?也是人類之一,那你自然也當使我這齷齪的靈魂神潔。嗬,我哭了。哭出過喜的眼淚,嗬,我心中有美麗鮮花一朵——那是你對我的明白與憐愛。

現今再說幾句關於我個人的話:——人人都以為我是一個太浪漫的人,其實我浪慢的動機正似李太白喝酒過度的原因。我來到世上與別人一樣,想得點安慰,了解種種,現在固無論別的,隻有一事是真的,就是我總覺得我自呱呱墜地以來沒有得過一度的安慰與了解。我昔在上海,屢想自殺,但終孱弱膽怯,未能實現,到而今仍然生存著,過一天算一天。——唉,親愛的鷗姐,你細想我如何的可憐?哦,請別哭,請保留著你那可貴的神淚,等我的其他的更大悲痛來臨時,再來替我滴一兩顆吧。

兩三月前,那位德國學者由廣州來函,還對我講:“異雲,你一人東飄西流的,真可憐,無人注意你,也無人指導你,——除了我,異雲,親愛的異雲,你如願到廣州來,那就快來,跟我一處吧!”他又講,我如果有一個好的有力量的乳母,那就比什麼書什麼朋友都強。當時,我聽著心下陣陣發酸,知道這是很難的,因為他以那樣多的經驗與學問,尚且說他恐怕不能怎樣對我有效。以後,他又對我說,雖然不容易找這一位神聖的乳母,但我知道這位乳母是在女子中,這女子雖沒有那般年紀學問和經驗,但比較容易有相當的成績;他又說要替我解決這一個特別對我是最大最難的問題——婚姻問題,所以這幾年來,我也認識一些女子,我毫不重視她們,其中有些都很喜歡我,愛我,但我始終不大理她們,隻是無聊時同她們玩玩罷了!

唉!我最敬愛的鷗姐!你聽了這些話一定不至誤會的,因為你是聰明人,我是瘋人,真正的聰明人是真正了解真正的瘋人的。現在你喲,我以為比一切一切萬彙都偉大,我便願終生在你這種偉大無邊的智慧之光中當一隻小鳥或一個小蝶,朝晨唱唱歌,中午翩翩地在花叢中飛舞,寫到這裏,還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說,我覺文字這種東西現在很不能表現我的萬分之一的感想與感覺,我要用音樂與圖畫來使你同樣感到我心中的感覺,但我既非音樂家,也非圖畫家,——咳!我將用沉默來使你了解我。你沉默了嗎?告訴我,請溫柔地低聲地告訴我,你在沉默中感覺什麼,看看我倆感著的是否相同。

我的心,這一顆多傷,跳得不規則的心,從前跳,跳,單獨地跳,跳出單獨的音調;自從認識你後,漸漸地跳,跳出雙音來,現在呢?這雙音又合為一音了,此後,你的呼吸裏,你的血管裏,表麵看來是單的,其實是雙的;我呢,也在同樣的情形中,這些這些誰知道誰了解嗬?除了我倆!

啊!世界,跳舞,微笑,別再癡呆地坐在那兒板著灰的臉,我的生命,我的天使,我的我,——鷗姐!我看見你在教世界跳一種舞蹈,笑一種新微笑,我也學會了一首新生命的歌調,新生命的舞蹈,我即死,我的生命已經居在永久不朽之中,你說是不是?

我很想再見你,還有許多話要向你講;但是話有時不能表現我的奧義與深情,奈何?

你禮拜天如果有空時,我虔誠盼望你能許我禮拜上午在你家裏等我,我倆同到城外我的茅屋看看,然後同到玉泉山或西山一遊。親愛的姐姐,想來你不至於拒絕吧?鷗姐,我說一句真話,我從前沒有被人動心像被你動心那樣!希望你以後對我萬萬分的誠真,指導指教我的一切——身體和精神。希望你接到這封瘋狂但是天真的信以後,即刻就回我一封。

異雲

四 寄異雲

雲弟:

放心!我一切都看得雪亮,絕不至誤會你!

人間雖然汙濁,但是黑暗中也未嚐沒有光明;人類雖然渺小,但在或種環境之中也未嚐沒有偉大。雲弟,我們原是以聖潔的心靈相結識,我們應當是超人間的情誼,我何至那麼愚鈍而去誤會你,可憐的弟弟,你放心吧,放心吧!

人與人的交接不得已而戴上假麵具,那是人間最殘酷最可憐的事實,如果能夠在某一人麵前率真,那就是幸福,所以你能在我麵前不虛偽,那是你的幸福,應當好好的享受。

什麼叫瘋話?——在一般人的意義(解釋瘋狂的意義之下)你自然難免賢者之譏;但在我覺得這瘋話就是一篇美的文學,——至少它有著真誠的情感吧。

但是雲弟,你入世未深,你年紀還小,恐怕有那麼一天你的瘋話將為你的經驗和苦難的人生而陶鑄成了假話呢!到那時候,才是真正可悲哀的,古人說“哀莫大於心死”,——現在一般社會上的人物,哪一個是有著活潑生動的心靈?那一個不是行屍走肉般在光天化日之下轉動著?唉!愚鈍本是人類的根性,佛家所謂“真如”早已被一切的塵濁所遮掩了,還有什麼可說?

其實我也不比誰多知道什麼,有的時候我還要比一切愚鈍的人更愚鈍,不過我有一件事情可以自傲的:就是無論在什麼環境中,我總未曾忘記過“自我”的偉大和尊嚴;所以我在一般人看起來是一個最不合宜的固執人,而在我自己,我的靈魂確因此解放不少,我除非萬不得已的時候,我總是行我心之所安——這就是我現在還能紮掙於萬惡的人間絕大的原因。雲弟,我所能指導你的不過如是而已!

你是絕對主情生活的人,這種人在一方麵說是很偉大很真實的,但在另一方麵說,也是最苦痛最可憐的;因為理智與情感永遠是衝突的,況且世界上的一切事實往往都穿上理智的衣裳,在這種環境之下,隻有你一個人騎著沒有羈勒的天馬,到處奔馳,結果是到處碰釘子——這話比較玄妙,我可以舉一件事實證明我的話是對的:比如你在南方飯店裏所認識的某女士,在你不過任一時的情感說一兩句玩話罷了,而結果?別人就拿你的話當作事實,然後加以理智的批評,因之某博士也不高興你,某詩人也反對你,弄到現在,你自己也進退兩難——這個大概夠你受了吧?——所以,雲弟,我希望你以後稍微冷靜點,一般沒什麼知識的女子,她們不懂得什麼神秘,她們可以把你一兩句無意的話當作你對她們表示情愛的象征呢!——世路太險惡,天真的朋友,你要留心荊棘的刺傷呢。

雲弟,你是極聰明的人,所以你比誰都瘋狂,——自然這話也許你要笑我偷自“天才即狂人”的一句話;不過,我確也很了解這話的意義。所謂天才,他的神光與人不同,他的思想是超出人間的,而一般的批評家卻是地道的人間的人,那些神秘驚奇的事跡在他們眼裏看來自然是太陌生。又焉得不以瘋子目之呢?

可是我並不討厭瘋子,我最怕那方行矩步的假人物。——在中國詩人中我最喜歡李太白和蘇東坡,我最討厭杜甫和吳梅村;在外國詩人中我所知道有限,可是我很喜歡雪萊——這也許就是我們能夠共鳴的緣故吧。

天地間的東西最神秘的,是無言之言,無聲之聲,就是你所說的沉默。中國有一句成語說“無限心頭事,都在不言中”。所謂沉默的時候,就是包容宇宙一切的時候,這時候是超人間的,如醉於美酒後的無所顧忌飄逸美滿的心情,雲,你說對不對?再談吧,祝你

高興!

冷鷗

十六 寄異雲

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