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正是黃昏時候,天空罩著一層薄薄的陰翳,沒有嬌媚的斜陽,也沒有燦爛的彩霞,一切都是灰色的。可是我最喜歡這樣的時候,因此我知道我的命運是我自己造成的,我隻喜歡人們所不喜歡的東西,自然我應得到人們所逃避的命運了。
灰色最是美麗,一個人的生命如果不帶一點灰色,他將永遠被摒棄於靈的世界。你看灰色是多麼溫柔,它不像火把人炙得喘不過氣來,它同時也不像黑暗引人陷入迷途,——我怕太強烈的光線,我怕太熱鬧的生活,我願永遠沉默於灰色中。
這話太玄了吧,但是我想你懂,至少也懂得一部分,是不是?
今天一天我沒有離開我的書案,碧的綠藤葉在微風中鼓蕩,我抬頭望著,常恍若置身於碧海之濱,細聽小的濤浪互語:這是多麼神秘的體驗嗬!
你回校寫詩了嗎?我希望在最近的將來能看見它,而且我預料一定是一本很美麗的作品。殺青時,千萬就寄給我吧。
我今天寫了不少的東西,而且心情也比較安定了。希望你的生活也很舒適。
你還吃素嗎?天熱,多吃點菜蔬,倒是很合衛生,不過有意克苦去吃素,我瞧很可不必——而且吃不了三天又要開齋,真等於“一曝十寒”,未免太不徹底了。再談。祝你
康健!
冷鷗
二十一 寄異雲
異雲:
不知為什麼我這幾天的心紊亂極了。我獨自坐在書案前的搖椅上,怔怔看著雲天出神,隻覺得到處都是不能忍受的不和協,我真憤恨極了,我要毀滅一切!——然而你知道我是太脆弱了;哪裏有力量來做這非常的勾當呢。
異雲,我不是對你說過嗎?在我的眼前時時現露著那個可怕的陰影。它是像利劍似的時時刺得我的心流血——血滴是漸漸地展開來,好像一條河,可憐的我就沐浴於這鮮紅的血水中;當我如瘋狂似地投向那溫軟的夢中時,為了這血水的腥氣又把我驚醒了;這時我看見我的靈魂是躑躅於荒郊,那神情太狼狽了!因此連刹那的沉醉都不可得!唉,天給我的宿命是如此的殘刻,嗬,異雲,你將何以慰我呢?
從前我也曾經感到生之彷徨,然而程度沒有現在的深,現在嗬,太糟了,我簡直沒有法子說出我心裏情調之複雜。
你說你每次見了我的時候,都覺得我好像在生病。真的,你的眼光實在夠銳利了,因為我太柔弱,我負擔不起心浪的掀騰,我受不住情感的重壓,最後我是掩飾不住我的病容。
本來我就覺得,求人的諒解容易,現在更覺得了。哎,異雲,我為了你的清楚我,曾使我感激得流淚,但同時我又覺得我太認真了,爽性世界上半個清楚我的人也沒有,不是更幹脆嗎?現在嗬,你是看見我狼狽的心了!然而那可怕的陰影又不止息的在我麵前蕩漾,我真不知道怎樣才好,哎,太可憐了喲!
你給我寫信了嗎?每次寫信都是這種悲調,我也覺得無謂,無奈根性如此,也沒有辦法呢。雲,原諒我吧。
冷鷗
二十三 寄冷鷗
我愛——冷鷗:
別後心情悵惘。昨夜稍喝了點酒,便昏昏沉沉入夢鄉了;夢中我看見你,好像是我們快要分離似的。我伏在你懷裏哭,哭,直到你叫我“請別再哭了!我愛!”時,我才把頭從你理想似的胸間抬起來;那時夕陽已隻一半的露在地麵,歸鴉啼叫,真使我感到無限淒戚!眼看我們將各自東西,我不禁歎了口氣說:“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今晨醒時,枕邊尚有淚痕,勉強起床,心緒漸漸安靜些,唯有周身十分無力。
唉,冷鷗,人生不過百年,而我們的歲月至多亦不過三四十年,所以我對於一切——整個的世界,全體的生命——毫無興趣,隻覺到空虛,一切都是枉然。我隻能在你麵前得到生機與止痛藥,我寧犧牲一切,如果能得到你少許的真情摯愛。
鷗,吾愛,談什麼富貴功名?談什麼希望失意?談什麼是非善惡?——這些都不足維係我的心靈,更不能給我以生之意義,我願長此在你懷裏。我的生自然是美麗的,同時我的死也是美麗的。
上次我被你一句話把我弄到傷心的地步:你說大概到後來你還是演一出悲劇收了這一場美妙的夢吧。吾愛,我不知你說那話時的心境如何;我隻有反視我自己,結果除了悲哀與灰心而外,還有什麼可說呢?
我不是屢次告訴你過說將來等到你臥在死之榻上時,我坐在榻邊伴著你,一邊給你講人生的秘奧,一邊又講到我倆的愛情安慰與結合,那時你自然會明白我的真心,——我那顆真的心。
明天也許你有封信來,我一切都好,請釋慈懷!順詢日安!
你的異雲
三十一 寄異雲
親愛的——
你瞧!這叫人怎麼能忍受?靈魂生著病,環境又是如是的狼狽,風雨從紗窗裏一陣一陣打進來,屋頂上也滴著水。我蜷伏著,顫抖著,恰像一隻羽毛盡濕的小鳥,我不能飛,隻有失神的等候——等待著那不可知的命運之神。
我正像一個落水的難人,四麵洶湧的海浪將我緊緊包圍,我的眼發花,我的耳發聾,我的心發跳,正在這種危急的時候,海麵上忽然飄來一張菩提葉,那上麵坐著的正是你,輕輕的悄悄的來到我的麵前,溫柔地說道:“可憐的靈魂,來吧!我載你到另一個世界。”我驚喜的抬起頭來,然而當我認清楚是你時,我怕,我發顫,我不敢就爬上去。我知道我兩肩所負荷的苦難太重了,你如何載得起?倘若不幸,連你也帶累得淪陷於這無邊的苦海,我又何忍?而且我很明白命運之神對於我是多麼嚴重,它豈肯輕易的讓我逃遁?因此我隻有低頭讓一個一個白銀似的浪花從我身上踏過。唉,我的愛,——你真是何必!世界並不少我這樣狼狽的歌者,世界並不稀罕我這殘廢的戰士,你為甚麼一定要把我救起,而且你還緊緊地將我摟在懷裏,使我聽見奇秘的弦歌,使我開始對生命注意!
嗬,多謝你,安慰我以美麗的笑靨,愛撫我以柔媚的心光,但是我求你不要再對我遮飾,你正在喘息,你正在紮掙,——而你還是那樣從容地唱著搖籃曲,叫我安睡。可憐!我那能不感激你,我那能不因感激你而怨恨我自己?唉!我為什麼這樣渺小?這樣自私?這樣卑鄙?拿愛的桂冠把你套住,使你吃盡苦頭?——明明是砒霜而加以多量的糖,使你嚐到一陣苦一陣甜,最後你將受不了屠毒而至於淪亡。
唉,親愛的,你正在為我柔歌時,我已忍心悄悄地逃了,從你溫柔的懷裏逃了,甘心為冷硬的狂浪所淹沒。我昏昏沉沉在萬流裏飄泊,我的心發出懺悔的痛哭,然而同時我聽見你招魂的哀歌。
愛人,世界上正缺乏真情的歌唱。人與人之間隔著萬重的銅山,因之我虔誠地祈求你盡你的能力去唱,唱出最美麗最溫柔的歌調,給人群一些新奇的同感。
我在苦海波心不知飄泊幾何歲月,後來我飄到一個孤島上,那裏堆滿了貝殼和沙礫,我聽著我的生命在沙底呻吟,我看著撒旦站在黑雲上獰笑。嗬,我為我的末路悲悼,我不由地跪下向神明祈禱,我說:“主嗬!告訴我,誰藏著玫瑰的香露?誰采擷了智慧之果?……一切一切,我所需要的,你都告訴我!你知道我為追求這些受盡人間的坎坷!……現在我將要回到你的神座下,你可憐我,快些告訴我吧!”
我低著頭,閉著眼,虔誠地等候回答,誰想到你又是那樣輕輕地悄悄地來了?你熱烈地抱住我說:“不要怕,我的愛!……我為追求你,曾跋涉過海底的宮闕;我為追求你,曾跑遍山嶽;誰知那裏一切都是陌生,一切都是縹緲,哪有你美麗的倩影?哪有你熟悉的聲音?於是我夜夜唱著招魂的哀歌,希冀你的回應;最後我是來到這孤島邊,我是找到了你!嗬,我的愛,從此我再不能與你分離!”
啊,天!——這時我的口發渴,我的肚子饑餓,我的兩臂空虛,——當你將我引到淺草平鋪的海濱——我沒有固執,我沒有避忌,我忘記命運的殘苛;我喝你唇上的露珠,我吃你智慧之果,我擁抱你溫軟的玉軀。那時你教給我以世界的美麗,你指點我以生命的奧義,唉,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然而,吾愛,你不要驚奇,我要死——死在你充滿靈光洋溢情愛的懷裏,如此,我才可以偉大,如此我才能不朽!
我的救主,我的愛,你賜予我的如是深厚,而你反謙和地說我給你的太多太夠!
然而我相信這絕不是虛偽,絕不是世人所慣用的技巧,這是偉大的愛所發揚出來的彩霓!——美麗而協和,這是人類世界所稀有的奇跡!
今後人世莫非將有更美麗的歌唱,將有更神秘的微笑嗎?我愛,這都是你的力量啊!
前此撒旦的獰笑時常在我心中徊徘,我的靈魂永遠是非常狼狽——有時我似跳出塵寰,世界上的法則都從我手裏撕碎,我遊心於蒼冥,我與神祗接近。然而有時我又陷在運命的網裏,不能掙紮,不能反抗,這種不安定的心情像忽聚忽散的雲影。吾愛,這樣多變幻的靈魂,多麼苦惱,我需要一種神怪的力將我維係,然而這事真是不容易。我曾多方麵的試驗過:我皈依過宗教,我服從過名利,我膜拜過愛情,而這一切都太拘執太淺薄了,不能和我多變的心神感應,不能滿足我饑渴的靈魂,使我常感到不調協,使我常感到孤寂,但是自碰見你,我的世界變了顏色——我了解不朽,我清楚神秘。
親愛的,讓我們是風和雲的結合吧。我們永遠互相感應,互相融洽,那麼,就讓世人把我們摒棄,我們也絕對的充實,絕對的無憾。
親愛的,你知道我是怎樣怪癖,在人間我希冀承受每一個人的溫情,同時又最怕人們和我親近。我不需要形式固定的任何東西,我所需要的是適應我幽秘心弦的音浪。我哭,不一定是傷心;我笑,不一定是快樂;這一切外形的表現不能象征我心弦的顫動;有時我的眼淚和我的笑聲是一同來的;這種心波,前此隻有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感著,現在你是將我整個的看透了。你說:
“我握著你的心,
我聽你的心音;
忽然輕忽然沉,
忽然熱忽然冷,
有時動有時靜,
我知你最晰清。”
嗬!這是何等深刻之言。從此我不敢藐視人群,從此我不敢玩弄一切,因為你已經照徹我的幽秘,我不再倔強,在你麵前我將服帖柔順如一隻羔羊。嗬,愛的神,你誠然是絕高的智慧,我願永遠生息於你的光輝之下,我也再不彷徨於歧路,我也再不望著前途流淚,一切一切你都給了我,新奇的覺醒——我的愛,我的神……
你的冷鷗
三十四 寄冷鷗
我唯一的冷鷗,我永久的人呀!
薄暮歸途,一望四周蒼茫。那孤寂冷靜的日兒漸漸從東方爬起,掙紮了許久才慢慢爬起來,正似一個受創傷的靈魂自巉崖間逃出,得著了自由,悠遊於澄清的太空中——我的冷鷗,你說那是誰?
每次分別,明知是很暫時的分別,然而總覺無名的壓抑難受,想你也是如此。因為這一點,我曾怨恨過人生如何無味;因為這一點,我曾心中流淚——淚,心淚!
而今我不能更加程度的明白我們是如何的不可分離,我們的結合正與生死之不可分是一樣。嗬,你時常——自然現在不這樣了——疑惑我是一朵行雲,是一陣飄風,不能久住於你心裏的宮殿,那時你是怎樣傻呀!
畢竟,我自你的神情中窺出你的自招,你十二萬分真誠地承認了我是你的,已是你的。
我希望我們此後有更美麗豐富的生活,一方麵我們緊抓著人生的真諦,努力吸收外界的種種;他方麵盡量的從事於創作文藝,把我們曾經在世上所抓著的東西全表現在文藝裏。我告訴你,吾愛,不管你是樂觀或悲觀,你總不能反對“愛”——叔本華不能,哈代也不能。我願你能沉醉在美甜的夢裏——說夢,並非謂一種空虛,乃是一種神妙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