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三妹妹總不信,不結婚便可以成全一切,她回過頭來看著沙倡和玲素說:“讓我們再談談不結婚的姑姑罷。”
“玲姐和姐姐,你們腦子裏都應有姑姑的印象吧?美麗如春花般的麵孔,玲瓏而窈窕的身材,正仿佛這漂亮而馥鬱的丁香花。可是隻有這時候,是丁香的青春期,香色均臻濃豔;不過催人的歲月,和不肯為人駐足的春之女神,轉眼走了,一切便都改觀。如果到了鵑啼嫣紅,鶯戀殘枝,已是春事闌珊,隻落得眷念既往的青春,那又是如何的可悲,如何的冷落?……姑姑近來憔悴得多了,據我的觀察,她或者正悔不曾及時的結婚呢!”
沙侶雖聽了這話,但不敢深信,微笑道:“三妹妹,你不要太把姑姑看弱了。”
三妹妹辯道:“你聽我講她一段故事吧。”
“今年中秋月夜,我和她同在古山住著,這夜恰是滿山的好月色,瀑布和澗流都閃爍著銀色的光。晚飯後,我們沿著石路土階,慢慢奔北山峰,那裏如疏星般列著幾塊光滑的岩石,我們揀了一塊三角形的,並肩坐下。忽從微風裏悄送來陣陣的暗香,我們藉著月色的皎朗,看見岩石上攀著不少的藤蔓,也有如珊瑚色的圓球,認不出是什麼東西。在我們的腳下,凹下去的地方有一道山澗,正潺潺湲湲地流動。我們彼此無言的對坐著,不久忽聽見悠揚的歌聲,正從對山的禮拜堂裏發出來。姑姑很興奮地站起來說:‘美妙極了,此時此地,倘若說就在這時候死了,豈不……?真的到了那一天,或者有許多人要歎道:可惜,可惜她死得太早了,如果不死,前途成就正未可量呢!……’我聽了這話仿佛得了一種暗示,窺見姑姑心頭隆起紅腫的傷痕。——我因問道:‘姑姑,你為什麼說這種短氣的話,你的前途正遠,大家都希望你把成功的消息報告他們呢。……’姑姑撫著我的肩歎道:‘三妹,你知道正是為了希望我的人多,我要早死了。隻有死才能得到最大的同情。……想起兩年前在北京為婦女運動奔走,如果隻增加我一些慚愧,有些人竟贈了我一個準政客的刻薄名詞。後來因為運動憲法修改委員,給我們相當的援助,更不知受了多少嘲笑。末了到底被人造了許多謠言,什麼和某人訂婚了,最殘忍的竟有人說我要給某人作姨太太,並且不止侮辱我一個。他們在酒酣耳熱的時候,從他們噴唾沫的口角上,往往流露出輕薄的微笑,跟著,他們必定要求一個結論道:“這些女子都是拿著婦女運動作招牌,借題出風頭。”……你想我怎麼受?……偏偏我們的同誌又不爭氣,文蘭和美真又鬧起三角戀愛,一天到晚鬧笑話,我不免憤恨終至於灰心。不久政局又發生了大變,國會解散,……我們婦女同盟會也就冰消瓦解。在北京住著真覺無聊,更加著不知趣的某次長整天和我夾纏,使我決心離開北京。……還以為回來以後,再想法團結同誌以圖再舉,誰知道這裏的環境更是不堪?唉!……我的前途茫茫,成敗不可必,倘若事業終無希望,……到不如早些作個結束。……”
“姑姑黯然地站在月光之下,也許是悄悄地垂淚,但我不忍對她逼視。當我在回來的路上,姑姑又對我說:‘真的,我現在感到各方麵都太孤零了。’玲姐,姑姑言外之意便可知了。”沙侶靜聽著,最後微笑道:“那麼還是結婚好!”
玲素並不理會她的話,隻悄悄地打算盤,怎麼辦?結婚也不好,不結婚也不好,歧路紛出,到底何處是歸程嗬?她不覺深深地歎道:“好複雜的人生!”
沙侶和三妹妹沉默了,大家各自想著心事。四圍如死般的寂靜,隻有樹梢頭的黃鸝,正宛轉著,巧弄她的珠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