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想到未認識他以前,從不曾發過悲鬱的歎聲,縱有時和同學們,爭吵氣憤至於哭了,這隻是一陣的暴雨,立刻又分撥陰霾,閃爍著活撥的陽光了。自從認識他以後,伊才了解人間不可言說的悲苦。伊記得有一次,正是初秋的明月夜,他和伊在公園裏閑散,他忽然因美感的強激,而生出蒼涼的哀思,微微歎了一聲。伊悄悄地問道:“你怎麼了?……”他隻搖頭道:“沒有什麼。”這種的答話,在伊覺得他對自己太生疏了,情好到這種地步,還不能推心置腹。伊想到這裏,覺得自己真是天地間的孤零者了,往日所認為唯一可靠的他,結果終至於斯,做人有什麼意義,整日家奔波勞碌,莫非隻為生活而生活嗎?這種贅疣般的人生,收束了到幹淨呢?伊越思量越淒楚。這時他們正來到石獅蹲伏著的水池邊,伊悲抑地倚在石獅的背上,含淚的雙眸,淒對著當空的皎月。銀光似的月影正籠罩著一畦雲般的蓼花,水池裏的遊魚,依稀聽得見唼喋的微響,園裏的遊人,都群聚在茶肆酒館前。這滿含秋意的境地裏,隻有他們的雙影,在他們好和無間的時候,到了這種蕭瑟蒼涼的地方,已不免有身世之感。況今夜他們各有各的心事:伊憾他不了解自己的衷懷,他傷伊誤解自己的悲淒。他本想對伊剖白,無奈酸楚如梗,欲言還休。伊也未嚐不思窮詰究竟,細思又覺無味。因此悄默相對,伊終久落下淚來,傷感既深,求解脫的心。忽然如電光一閃,照見人生究竟,大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思,把癡戀之柔絲,用鋒利的智慧刀,一齊割斷,立刻離開那蹲伏的石獅子,很斬決地對他道:“我已倦了,先回去吧!”他這時的傷感絕不在伊之下,看了伊這種絕決的神氣,更覺難堪,也一言不發地走了。伊孤孤零零出了園門,萬種幽怨,和滿心屈曲,纏攪得伊如騰雲霧。昏沉中跳上人力車,兩淚如斷線珠子般,不住滾落襟前。那時街上的行人,已經稀少了,魚鱗般的絲雲,透出暗淡的月色,繁夥的眾星,都似無力的微睜倦眼,向伊表示可憐的閃爍。

伊回到家裏,家人已經都睡了。靜悄悄地四境,更增加不少的淒涼,伊悄對銀燈,拈起禿筆,在一張紙上,一壁亂塗,一壁垂淚,一張紙弄得墨淚模糊。直到壁上的鍾敲了三點,伊才覺倦惰難支,到床上睡了,夢裏兀自傷心不止。輾轉終夜,第二天頭暈目脹,起床不得,——伊本約今天早晨找他去,現在病了去不得,一半也因昨夜的芥蒂不願去。在平日一定要叫人去通知,叫他不用等,或者叫他來,而現在伊總覺得自己的心事,他一點不知道,十分怨怒,明知道伊若不去,他一定要盼望,或者他也正伏枕飲泣;隻是想要體諒他,又不勝怨他,結果這一天伊不曾去訪他,也不派人通知他,放不下的心,和憤氣的念頭,纏攪著,唯有蒙起被來痛快地流淚。

到第二天的早晨,伊的病已稍好些,勉強起來,但寸心忐忑,去訪他呢?又覺得自己太沒氣了,不去訪他呢?又實在放心不下。伊草草收拾完,無聊悶坐在書案前,又怕家人看出破綻,隻得拿了一本《紅樓夢》,低頭尋思,遮人耳目。

門前來了一陣腳步聲,聽差的拿進一封信來,正是他的筆跡,不由得心亂脈跳,急急拆開看道:

今天你不來,料是怒我,我沒有權力取得世界一切人的同情的諒解,並也沒有權力取得你的同情與諒解了!我在世界真是一個無告的人了!隨他難過去吧!隨他傷心去吧!隨他痛哭去吧!隨他……去吧!人家滿不在乎這多一個不加多,少一個不見少的人,我又何苦必在乎這個。生也沒有快樂,死也不見可惜,糟粕似的人生!我隻怨自己的看不破,於人乎何尤!——明日能來也好,不來也好!

伊看了這封信,怨怒全消,隻不勝可憐他委屈的悲傷,伊哭著咒罵自己,為什麼前夜絕決如此,使他受苦;現在不曉得悲鬱到什麼地步,憔悴到怎般田地了,伊思著五衷若焚,急急將信收起,雇上車子去訪他。在路上心浪起伏,幾次淚液承睫,但白天比不得夜裏,終不好意思當真哭起來,隻得將眼淚強往肚裏咽。及至來到他的屋子門口,那眼淚又拚命地湧出來,悄悄走進他的房間,唉!果然他正在伏枕嗚咽。伊真覺得羞愧和不忍,慢慢掀開他的被角,淚痕如線,披掛滿臉,兩目緊閉,暗淡欲絕,伊禁不住伏在他的懷裏,嗚咽痛哭。他見了伊,仿佛受委曲的小孩見了親人更哭得傷心了。

人生有限的精神,經得起幾許消磨?伊和他如醉如癡的生活,不隻耽擱了好景光,而且頹唐了雄心壯誌,在這種探索彼岸的曆程中,已經是飽受艱辛,受苦惱,那更禁得起外界的刺激嗬!

他們的朋友,有的很能了解他們的,但也有隻以皮毛論人的,以為他們如此的沉迷,是不當的,於是造出許多謠言,毀謗他們,這種沒有同情的刺激,也足使伊受深刻的創傷。記得有一次,伊在書案上,看見伊的朋友寄伊表妹的一封信,裏頭有幾句話道:“你表姊近狀到底怎樣?她的謠言,已傳到我們這裏來了。人們固然是無情的,但她自己也要檢點些才是。她的詳狀,望你告我何如?”

伊讀了這一段隱約的話,神經上如受了重鼎的打擊,縱然自己問心,沒有愧對人天的事,但社會的輿論也足以使人或生或死呢!同學的彬如不是最好的例嗎?她本來很被同學的優禮,隻因前天報上登了一段毀謗她的文字,便立刻受同學們的冷眼,內情的真偽,誰也不曉得,但毀謗人的惡劣本能,無論誰都比較發達呢!彬如誠然是不幸了,安知自己不也依然不幸呢?伊越想越怕,終至於懺悔了。伊想伊所受的苦已經夠了,真是驚弓之鳥,怎禁得起更聽彈弓的響聲呢!

唉!天地大得很嗬!但伊此刻隻覺得無處可以容身了。伊此時隻想拋卻他,自己躲避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孤島上,每天吃些含鹹味的海水和魚蝦,毀譽都不來攪亂伊;到了夜裏,墊著銀光閃灼的細紗的褥子,枕著海水洗淨的白石,蓋著滿綴星光的雲被;那時節任伊引吭狂唱戀歌,也沒人背後鄙夷了!便緊緊摟著他,以天為證,以海為媒,甜蜜地接吻,也沒有人背後議論了!況且還有依依海麵的沙鷗,時來存問,咳,那一件不是撤開人間的桎桔嗬!……但不知道他是否一樣心腸?唉!可憐!真愚鈍嗬!不是想拋棄他,怎麼又牽扯上他呢?

紛亂的矛盾思流,不住在伊心海裏循蕩著,不知道經過多少時光,伊才漸漸淡忘了。嗬!最後伊給伊表妹的朋友寫封信道:

讀你致舍表妹信,知道你不忘故人,且彌深關懷,感激之心真難言喻。不過你所說的謠言,不知究竟何指?至於我和他的交往,你早就洞悉詳細,其間何嚐有絲毫不坦白處?即使由友誼進而為戀愛,因戀愛而結婚,也是極平常的人事,世界上誰是太上,獨能忘情?人間的我,自愧弗如。但世俗毀謗絕非深知如你的之所出,故敢披肝瀝膽,一再陳辭,還望你代我洗滌,黑白倒置,庶得幸免。……

伊這信寄去後,心態漸次恢複原狀,隻留些餘痕,滋伊回憶。情海風波,無時或息,疊浪兼湧,接連不止,這時他和伊中間的薄膜,已經挑破了,但不幸的陰雲,不提防又從半天裏湧出。當伊和他發生愛戀以後,對於其他的朋友,都隻泛泛論交,便是通信,也極謹慎,不過伊生性極灑脫,小節上往往脫略,許多男子以為伊有意於己,常常自束唯深,伊有時還一些不覺得。有一次伊的朋友,告訴伊說:外麵謠傳,伊近來和某青年很有情感,不久當有訂婚的消息。伊聽了這話,仿佛夢話,不禁好笑,但伊絕不放在心上,依然是我行我素。

有一天早晨,伊尚在曉夢沉酣的時候,忽聽見耳旁有人叫喚,睜眼細看,正是伊的表妹,對伊說快些起來,姓方的有電話。伊惺鬆著兩眼,披上衣服,到外麵接電話,原來是姓方的約伊公園談話。伊本待不去,無奈約者殷勤,辭卻不得,忙忙收拾了到公園,方某已在門旁等待。伊無心無意地敷衍了幾句,便來到荷花池邊的山石上坐下,看一群雪毛的水鴨,張開黃金色的掌,在水麵遊泳。伊正當出神的時候,忽聽方問伊道:“你這兩天都作些什麼事?”伊用滑稽的腔調答道:“吃了睡,睡了吃,人生的大事不過爾爾!”方道:“我到求此而不得呢!”伊說:“為什麼?”方忽然歎道:“可惱的失眠病現在又患了。這兩天心緒之不寧,真算厲害了!唉!真是彷徨在茫漠的人間,孤寂得太苦了,……”伊似乎受了暗示,仿佛知道自己又做錯了,心裏由不得抖戰,因努力鎮定著,發出冷淡的聲調道:“草草人生,什麼不是做戲的態度,何必苦思焦慮,自陷苦趣呢?我向來隻抱遊戲人間的目的,對於誰都是一樣的玩視,所以我倒不感到沒有同伴的寂寞,而且老實說起來,有許多人表麵看起來,很逼真引為同伴的,內心各有各的懷抱,到頭來還是水乳不相容,白費苦心罷了。……”

方對於伊的話,完全了解;但也絕不願意再往下說了。隻笑道:“好!遊戲人間吧!我們到前麵去坐坐。”他們來到前麵茶座上,無聊似地默坐些時,喝了一杯茶,就各自散了。

到家以後,他剛好來了,因問伊到什麼地方去,伊因把到公園,和方的談話全告訴了他。他似乎有些不高興,停了好久,他才冷冷地道:“我想這種無聊的聚會,還是少些為妙,何苦陷人自苦呢?”伊故意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我笨得很,實在不大明白。……放心吧!……”他禁不住笑了道:“我有什麼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