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早晨,酴贖含笑,悄對著醉意十分的朝旭。伊正推窗凝立,回味夜來的夢境:山崖疊嶂聳翠的回影,分明在碧波裏輕漾,激壯的鬆濤,正與澎湃的海浪,遙相應和。依稀是夕陽晚照中的千佛山景,還有一聲兩聲磬鈸的餘響,又像是靈隱深處的佛音。

三間披茅附藤的低屋,幾灣潺湲蜿蜒的溪流,擁護著伊和他,不解戀海的涯際,是人間,還是天上,隻憬憧在半醉半癡的生活裏,不覺已銷磨了如許景光。

無限悵惘,壓上眉梢,舊怨新愁,伊似不勝情,放下窗幔,怯生生的斜倚雕欄,忽見案頭倩影成雙;書架上的花籃,滿栽著素嫩翠綠的文竹,葉梢時時迎風招展,水仙的清香,潛闖進伊的鼻觀,驀省悟,這一切都現著新鮮的欣悅,原來正是新婚的第二天早晨嗬!

唉!絕不是夢境,也不是幻相,人間的事實,完全表現了,多麼可以驕傲。伊的朋友,寄來《凱歌新詠》,伊含笑細讀,真是味長意深;但瞬息百變的心潮,禁不得深念,凝神處,不提防萬感奔集,往事層層,都接二連三的,湧上心來。

無聊的來到書櫥邊,把兩捆舊箋,鄭重地重新細看。讀到軟語纏綿的地方,贏得伊低眉淺笑,若羞似喜。不幸遇到苦調哀音的過節,不忍終篇,悄悄地痛淚偷彈,這已是前塵影事,而耐味榆柑,正禁不起回想啊!

人間多少失意事,更有多少失意人。當他們楚囚對泣的時候,不絕口地咒詛人生,仿佛萬種淒酸,都從有生而來;如果麻木無知,又悲喜何從,——伊也曾失望,也曾咒詛人生,但如今怎樣?

收拾起舊恨新愁,

拈毫管;

譜心聲,

低低彈出水般清調,

雲般思流;

人間興廢莫問起,

且消受眼底溫柔。

無奈新奇的異感,依然可以使伊悵惘,可以使伊彷徨。當伊將要結婚之前,伊的朋友曾給伊一封信道:

想到你披輕綃,衣雲羅,捧著紅豔的玫瑰花,含情傍他而立;是何等的美妙,何等的稱意;畢竟是有情人終成了眷屬,可是二十餘年美麗的含蓄而神秘的少女生活,都為愛情的斧兒破壞了。不解人事的朋友——你——我們的交情收束了,更從頭和某夫人訂新交了。這個名稱你覺得刺耳不?我不敢斷定;但我如此的稱呼你時,的確覺得十分不慣;而且又平添了多少不舒服的感想!噫!我真怪僻!但情不自禁,似乎不如此寫,總不能盡我之意,好朋友!你原諒我吧!……

這是何等知心之談;伊何能不回想從前的生活;甚至於留戀著從前的幽趣,竟放聲痛哭了。

伊初次見阿翁,——當未結婚之前,隻覺羞人答答地;除此外尚不曾感到別種異味,現在呢?……記得阿翁對伊叮囑道:“善持家政,好和夫婿……”頓覺肩上平添多少重量。伊原是海角孤雲,伊原是天邊野鶴;從來頑憨,哪解得問寒噓暖,哪慣到廚下調羹弄湯?閑時隻愛讀《離騷》,吟詩詞,到現在,拈筆在手,寫不成三行兩語,陡想起鍋裏的雞子,熟了沒有?便忙忙放下筆,收拾起斯文的模樣,到灶下作廚娘,這種新鮮滋味,伊每次嚐到,隻有自笑人事草草,誰也免不了喲!

不傍涯際的孤舟,終至老死於不得著落的苦趣中,彷徨的哀音,可以賒不少人同情的眼淚,但緊係垂楊蔭裏的小羊,也不勝束縛之悲,隻是人世間,無處不密張網羅,任你孫悟空跳脫的手段如何高,也難出如來佛的掌握。況伊隻是人間的弱者,也曾為滿窗的秋雨生悲,也曾因溫和的春光含笑,久困於自然的調度下,縱使心遊天閶,這多餘的軀殼,又安得化成輕煙,蒸成大氣,遊於無極之混元中呢!

記得朔風凜冽的燕京市中,不曾歇止的飛沙,不住地打在一間矮屋角上。伊和她含愁圍坐爐旁,不是天氣惱人,隻怪心海浪多,波湧幾次,覺得日光暗淡,生趣蕭索。

伊手撫著溫水袋,似憾似淒地歎道:“你的病體總不見好;都由心境鬱悒太過,人生行樂,何苦自戕若是?”她勉強苦笑道:“我比不得你,……現在你是一帆風順了,似我飄零,恐怕不是你得意人所能同日而語的;不過人生數十年的光陰,總有了結的一天,我隻祝福你前途之花,如荼如火,無限的事業,從此發軔;至於我嗬,等到你重來京華的時候,或者已經乘鶴回真!剩些餘影殘痕,供你憑吊罷了。……”伊聽了這話,隻怔征的一言不發,仿佛她的話都變作尖利的細針將伊嫩弱的心花,戳成無數的創傷。不禁含淚,似哀求般說:“你對於我的態度,為什麼忽然變了?你這些話分明是生疏我,我不解你從前待我好,現在冷淡我是為什麼?雖然我曉得,我今後的環境,要和你不同了,但我心依舊的不曾忘你,唉!我自覺一向冷淡,誰曉得到頭來卻自陷唯深!……”

唉!一番傷心的留別話,不時湧現於伊的心海之上,使她感到新的孤寂,嚐受到異樣的淒涼,伊相信事到結果,都隻是煞風景的味道。伊向來是景慕著希望的雋永,而今不能了,在伊的努力上是得了勝利,可以傲視人間的失意者,但偶聽到失意者的哀憤悲音,反覺得自己的勝利,是極可輕鄙的。

自從伊決定結婚的信息傳出後,本來極相得忘形的朋友,忽然同伊生疏了。雖有不少虛意的慶祝話,隻增加伊感到人間事情的偽詐。

她來信說:“……唯望你最樂時期中,不要忘了孤零的我,便是朋友一場……”

她來信說:“……獨一念到侃侃登台,豪氣四溢的良友,而今竟然盈盈花車中,未免耐人尋思,終不禁悵然了。往事何堪回首?”多感善思的伊,怎禁得起如許挑撥?在這香溫情熱的蜜月中,伊不時緊皺眉峰,當他外出的時候,伊冷清清地獨坐案前,不可思議的悵恨,將伊緊緊捆住,如籠愁霧,如罩陰霾;雖處美滿的環境裏,心情終不能完全變換,沉迷的欣悅,隻是刹那的異感,深鏤骨髓的人生咒詛,不時現露蒼涼的色彩。

這種出乎常情的心情,伊隻想強忍,無奈悲緒如蒲葦般柔韌而綿長,怯弱的伊,終至於抗拒無力。伊近來極不願給朋友們寫信,當伊提起筆,心裏便覺得無限辛酸,寫起信來,便是滿紙哀音,誰相信伊正在新婚陶醉的時期中?伊這種的現象,無形中擊碎了他的心。

在一天的夜裏,天空中,倒懸著明鏡般的圓月,疏星欲斂還亮的,隱約於雲幕的背後,伊悄然坐在沙發上,看他伏案作稿,滿蓄愛意的快感使伊不禁微笑了。但當伊笑意才透到眉梢頭,忽然又想到往事了。伊回憶到和他戀愛的經過——

最初若有若無的戀感,仿佛陰雲裏的陰陽電,忽接忽離,雖也發出閃目的奇光,但終是不可捉摸的,那時伊和他的心,都極易滿足,總不想會麵,也不想晤談,隻要每日接到一封信,這心裏的鬱結,便立刻洗蕩幹淨。老實說,信的內容,以至於稱呼,都沒有什麼特著的色彩,但這絕不妨礙伊和他相感相慰的效力。

而且他們都有怪僻,總不願意分明的寫出他們的命意,隻隱隱約約寫到六七分就止了。彼此以猜謎的態度,求心神上的慰安,在他們固然是知己知彼,失敗的時候很少,但也免不了,有的時候猜錯了,他們的心流便要因此滯住了,但既經疏通之後,交感又深一層。

在他們第一期的戀感中,彼此都仿佛是探險家,當摸不著邊際的時候,彷徨於茫茫大海的裏頭,也曾生絕望的思想,但不可製止的戀流,總驅逐著他們,低低地叫道:“往前去!往前去!”這時他們隻得再鼓勇氣,擦幹失望的淚痕,繼續著努力了。

他們來往的書信,所說的多半是學問上的討論,起初並不見得兩方的見解絕對相同,但隻要他以為對的,伊總不忍完全反對,他對伊也是一樣的心理,他們學問的見解,日趨於同,心情上的了解也就日深一日了。這種摸索著探險的生活,希望固可安慰他們的熱情,而險阻種種,不住地指示他們人生的愁苦,當他們出發的時候,各據一端,而他們的目的地,全在那最高的紅燈塔邊。一個從東走,一個從西來,本來相離很遠,經過多少奇兀的險浪、洶波,還有猛鯨碩黿,他們便一天接近一天了。

天下絕沒有如直線般的道路,他們走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往往被困在懸涯的邊上,下麵海流蕩蕩,大有稍一反側,便要深陷的危險,這時候伊幾次想懸崖勒馬,生出許多空中樓閣,聊慰淒苦的方法來,伊曾寫信給他說:

……我不敢想人間的幸福,因為我是不幸者,但我不信上帝苛酷如是,便連我夢魂中的慰安,也剝奪了嗎?

我記得懸泉飛瀑的底下,我曾經駐留過。那時正是夕陽滿山,野花載道,鶯燕互語的美景中你站在短橋上,慢吟新詩,我倒騎牛背,吹笛遙應,正是高山流水感音知心。及至暮色蒼茫,含笑而別,恬然各歸,鄭重叮嚀,明日此時此地,莫或愆期,唉!這是何等超卓的美趣啊!我希望——唯一的希望,不知結果如何,你也有意成就我嗎?

超越世間的美趣,如幽蘭般,時時發出迷人的醉香,誘引他們不住地前進,不覺得疲弊。有時伊倦了,發出絕望的悲歎,他和淚濡墨懇切地寫道:

“唉!我已經灰冷的心為誰熱了,啊!”這確實是使伊從頹唐中興奮。

沉迷在戀海裏麵的眾生,正似嗜酒的醉漢,當他浮白稱快的時候,什麼思想都被擯斥了。隻有唯一的酒,是他的生命。不過等到清醒的時候,聽見朋友們告訴他醉裏的狂態,自己也不覺啞然失然。至於因酒而病的人,醒後未嚐不生悔心,不過無效得很,不聞酒香,尚可暫時支持,一聞酒香,便立刻陶醉了。伊和他正是情海裏的迷魂,正如醉漢的狂態。他們的眼淚隻為他們迷狂而流,他們的笑口也隻為他們的迷狂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