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時候,那個男仆進來說,有客要見徐偉先生,徐偉先生看了名片,急忙對那仆人說道:“快請客廳坐。”說著站了起來,對靈芬、智文說:“對不住,有朋友來找,我暫失陪!”徐偉先生匆匆到客廳去了。

徐偉先生的新夫人,到隔壁有事情去,當靈芬、智文進來不久,她已走了,於是靈芬對智文說道:

“徐偉先生的舊夫人,是不是也住在這裏?”

“是的,就住對麵那一間房裏。”

“我們去見見好嗎?”

“可以的,但是徐偉先生,從來不願意外人去見他的舊夫人呢!”

“這又是為了什麼?”

“徐偉先生嫌她鄉下氣,不如他的新夫人漂亮。”

“前幾年,我們不是常看見,徐偉先生同他的舊夫人遊公園嗎?”

“從前的事不用提了,有了汽車,誰還願意坐馬車呢?”

“你這話我真不懂!……女人不是貨物嗬!怎能愛就取,不愛就棄了?”

“這話真也難說!可是你不記得肖文的名語嗎?製禮的是周公,不是周婆嗬!”靈芬聽到這裏,不由得好笑,因道:“我們去看看她吧。”

智文點了點頭,引著靈芬到了徐偉先生舊夫人的屋裏,推門進去,隻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手裏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孩,愁眉深鎖地坐在一張破藤椅上,房裏的家具都露著灰暗的色彩,床上堆著許多漿洗的衣服,到處露著乖時的痕跡。見了靈芬她們走進來,呆癡癡地站了起來讓座,那未語淚先咽的悲情,使人覺得棄婦的不幸!靈芬忍不住微歎,但一句話也說不出,還是智文說道:

“師母近來更悴憔了,到底要自己保重才是!”

師母握著智文的手道:“自然我為了兒女們,一直的掙紮著,不然我原是一個贅疣,活著究竟多餘!”她很傷心地沉默著,但是又仿佛久積心頭的悲愁,好容易遇到訴說的機會,錯過了很可惜,她終竟慘然地微笑了。她說:

“你們都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你們見笑,我常常懷疑女人老了,……被家務操勞,生育子女辛苦,以致毀滅了青年的豐韻,便該被丈夫厭棄。男人們縱是老得駝背彎腰,但也有美貌青春的女子嫁給他,這不是稀奇嗎?……自然,女人們要靠男人吃飯,仿佛應該受他們的擺弄,可是天知道,女人真不是白吃男人的飯呢!

“你們自然很明白,徐偉先生當初很貧寒,我到他家裏的時候,除了每月他教書賺二十幾塊錢以外,沒有更多的財產,我深記得,生我們大兒子的時候,因為產裏生病,請了兩次外國醫生診治,花去了二十幾塊錢,這個月就鬧了饑荒,徐先生終日在外頭忙著,我覺得他很辛苦,心裏過意不去,還不曾滿了月子,我已紮掙著起來,白天奶著孩子,夜晚就做針線,本來用著一個老媽子侍候月子,我為減輕徐先生的擔負,也把她辭退。這時候我又是妻子,又是母親,又是傭人,一家子的重任,都擔在我一人的肩上。我想著夫妻本有共同甘苦之誼,我雖是疲倦,但從沒有因此怨恨過徐先生。而且家裏依然收拾得幹幹淨淨,使他沒有內顧之憂,很希望他努力事業,將來有個出頭,那時自然苦盡甘來。……但誰曉得我的想頭,完全錯了。男人們看待妻子,仿佛是一副行頭,闊了就要換行頭,那從前替他作盡奴隸而得的報酬,就是我現在的樣子,……正同一副不用的馬鞍,扔在廄房裏,沒有人理會它呢!”

師母越說越傷心,眼淚滴濕了大襟,智文“哎”了一聲道:“師母看開些吧,在現代文明下的婦女,原沒地方去講理,但這絕不是長久的局麵,將來必有一天久鬱地層的火焰,直衝破大地呢!”

靈芬一直沉默著,不住將手絹的角兒,折了又折,仿佛萬千的悲憤,都藉著她不住的折壘的努力,而發泄出來……

門外徐偉先生走路的聲音,衝破了這深慘的空氣,智文對靈芬示意,於是裝著笑臉,迎著徐偉先生,仍舊回到書房。這時暮色已罩住了大地,微星已在雲隙中閃爍,靈芬告辭了回來,智文也回去了。

靈芬到了家裏,坐在綠色的燈光下,靜靜地回憶適才的事情,她想到世界真是一個耍百戲的戲場,想不到又有時新的戲文,真是有些不可思議,徐偉先生誰能說他不是社會柱石呢?他提倡男女平權,他主張男女同學,他更注重人道,但是不幸,竟在那裏看見了這最悲慘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