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聽不見女的回答,過了一會那男的又說道:
“蘭因,我的乖乖!你不要再回顧以前吧!我們是受過新洗禮的青年,為什麼要受那不自然的禮教束縛,婚姻製度早晚是要打破的,我們為什麼那麼願意去做那法製下的傀儡呢?不要再想那些使人掃興的陳事吧!時間是像一個竊賊,悄悄地溜走了,我們好好地愛惜我們的青春,努力裝飾我們的生命,什麼是人間的不朽?除了我們的生命,得到充實!”
“可是子青!無論如何,人總是社會的分子,我們的舉動至少也要顧慮到社會的習慣嗬!……”
“自然,我們不能脫離社會而生活,但是你要清楚,社會的習慣不一定都是好的,而且社會往往是在我們思想的後麵慢慢拖著呢……我們豈能因為他的拖延而停止我們思想的前進……而且社會終歸也要往這條路上走的,我們走得快,到底不是錯事。”
這一篇徹底而大膽的議論,竟使那對方的女人信服,她不再往下懷疑了,很安然地睡在他的懷裏,做甜蜜的夢去了。
太陽正射在亭子間的角落裏,那地方放著一張西洋式的木床,床上睡著一個女郎,她身上蓋著一條淡紫色的絨毯,兩隻手臂交叉著枕著頭,似乎才從驚懼的夢中驚醒,失神的眼睛,定視著頭頂的天花板,弄堂口賣燒餅油條的阿二,拉著暗啞的嗓音在叫賣,這使得她很不耐煩,不覺罵道:“該死的東西,天天早晨在這裏鬼號!”跟著她翻了個身,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個信封來,那信封上滿了水點的皺痕,她將信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然後又將信封裏的一張信箋抽了出來,念道:
蘭因:
我有要事立刻須離開這裏,至於將到什麼地方去,因為有特別的情形,請你讓我保守這個秘密,暫且不能告訴你吧!
我走後,你仍舊努力你的工作,我們是新青年,當然不論男女都應有獨立生活的精神和能力,你離了我自然還是一樣生活,所以我倒很安心,大約一個月以內,我仍就回到你的身邊,請你不要念我,再會吧!我的蘭因!
子青
她每天未起床以前總將這信念一遍,光陰一天一天的過去,一個月的期限早已滿了,但是仍不見子青回來,也再不接到他第二封信,她心裏充滿了疑雲,她想莫非他有了意外嗎?……要不然就是他騙了她,永遠不再回來了嗎?……
她想到這可怕的陰影,禁不住流淚,那淚滴濕透了信箋不知有多少次,真是新淚痕間舊淚痕。如今已經三個月多了,天天仍是癡心呆望,但是除了每天早晨阿二暗啞的叫賣聲,絕沒有得到另外的消息。今天早晨又是被阿二的叫賣聲驚醒,她又把那封信拿出來看一遍,眼淚沿著麵頰流下來,她淚眼模糊看著窗外,隔壁樓上的窗口,站著一個美麗而嫻靜的女孩,正拿著一本書在看。她不禁勾起已往的一切影象。
她忽覺得自己是睡在家鄉的繡房裏,每天早晨奶媽端著早點到她床前,服侍她吃了,她才慢慢的起床,對著鏡梳好頭,裝飾齊整,就到書房去。那位帶喘的老先生,將《女四書》攤在書桌上叫她來講解,以後就是寫小楷,這一早晨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到了下午,隨同母親到外婆家去玩耍,有時也學做些針線。
這種生活,雖然很平淡,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倒覺得有些留戀。再看看自己現在孤苦伶仃住在這地方,沒有一個親友過問,而且子青一去沒有消息,自己簡直成了一個棄婦,如果被家鄉的父母知道了,不知將怎樣的傷心呢!
她想到她的父母,那眼淚更流得急了。她想起第一次見了她的表姐,那正是一個夏天的下午,她正同著母親坐在葡萄架下說家常,忽見門外走進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來,剪著頭發,身上穿著白印度綢的旗袍,腳上是白色絲襪,淡黃色的高跟皮鞋,態度大方。她和母親起先沒認出是誰來,連忙站了起來,正想說話,忽聽那位女郎叫道:“姑媽和表妹都好嗎?我們竟有五六年沒有見了呢!”她這才曉得是她的表姐琴芬。當夜她母親就留表姐住在家裏,夜裏琴芬就和她同屋歇息。琴芬在談話之間就問起她曾否進學堂,她說:“父親不願我進學校。”琴芬說:“現在的女子不進學校是不行的,將來生活怎樣能夠獨立呢!……表妹!你若真心要進學校,等我明天向姑丈請求。”她聽了這話高興極了,一夜差不多都沒有睡,最使她醉心是琴芬那種的裝束和態度,她想如果要是進了學校,自然頭發也剪了,省得天天早晨梳頭,並且她也很愛琴芬的那高跟皮鞋,短短的旗袍。
第二天在吃完午飯的時候,琴芬到她姑丈的書房閑談,把許多新時代的事跡,鋪張揚厲,說給那老人家聽。後來就談到她表妹進學校的事情,結果很壞,那老人隻是說道:“像我們這種人家的女兒,還怕吃不到一碗現成飯嗎?何必進什麼學校呢!而且現在的女學校的學生,本事沒有學到而傷風敗俗的事情卻都學會了。”
琴芬碰了這個釘子,也不好再往下說;但是她很愛惜表妹,雖然失望,可是還沒有絕望,她想姑母比較姑丈圓通得多,還是和姑母說說也許就成了。這個計劃果然很有效果,當琴芬第二次到姑媽家去的時候,她的表妹第一句話就是報告:“父親已經答應讓我進女子中學了。”
這一年的秋季她就進了女子中學的一年級,這正是革命軍打到她故鄉的時候。學校裏的同學都瘋了似的活動起來,今天開會明天演講,她也很踴躍地跟著活動,並且她人長得漂亮,口才又好,所以雖然是新學生,而同學們已經很推重她,舉她作婦女運動的代表,她用全部的精神吸納新思潮,不知不覺間她竟改變了一個新的人格。
在她進學校的下半年,婦女協會建議派人到武漢訓練部去工作,蘭因恰又是被派的一個,但是這一次她的父母都不肯讓她去,幾番請求都被拒絕,並且連學校都不許她進了。
有一天她的父親到離城十五裏地的莊子上去收租,母親到外祖母家去看外祖母的病,本來也叫她同去,但是她說她有些肚子疼,請求獨自留在家裏休息,這卻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她打開母親放錢的箱子,悄悄拿了一百塊錢和隨身的衣服,然後她跑到她同學李梅生家裏,她們預先早已計劃過逃亡的事情,所以現在是很順利地成功了。她們雇了兩輛車子跑到輪船碼頭,買好船票,很湊巧當夜十二點鍾就開船了。
自從那一次離開了父母,現在已經三年了。關於父母對她逃亡後傷心的消息,曾經聽見她一個同鄉王君說起,她的父親憤恨得幾乎發狂,人們問到他的女兒呢?他總是冷然地答道:“死了。”母親常常獨自流淚……
嗬!這一切的情景,漸漸都湧上心頭……她想到父親若知道她已經和人同居,也許已經變成某人的棄婦時,不知道要憤恨到什麼地步!唉!悔恨漸漸占據她的心靈,一顆一顆晶瑩的淚珠,不斷地沿頰滾了下來。
“砰!砰!”有人在敲亭子間的門了,她連忙翻身坐起來問道:
“誰嗬!”
“是我,張小姐!……”
好像是房東的聲音……大約是來討房錢的,她的心不禁更跳得厲害了,打開抽屜,尋來尋去隻尋出兩塊錢和三角小銀幣……而房租是每月十塊,已經欠了兩個月,這個饑慌怎麼打發呢?
“張小姐!辰光不早了,還沒有起來嗎?……”
房東的聲音有些不耐煩,她忙忙開了門,讓房東進來。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江北婦人,上身穿著長僅及腰的一件月白洋布衫,下身穿著一條闊褲腳的黑花絲葛褲子,剪發梳著很光的背頭,走進來含著不自然的微笑,將蘭因的屋子打量了一番,又望蘭因的臉說道:“張小姐!王先生有信來沒有?真的,他已經走了三個多月了,……”
“可不是嗎?……前些日子倒有一封信,可是最近他沒有信來。”
房東太太似乎很有經驗地點了點頭說道:“張小姐!我怕王先生不會再到這裏來了吧!現在的男人有幾個靠得住的,他們見一個愛一個,況且你們又不是正經的夫妻……他要是老不來,張小姐還應當另打主意,不然怎麼活得下去呢!……這些辰光,我們的生意也不好,你這裏的房錢,實在也墊不起,我看看張小姐年輕輕的,臉子又漂亮,如果肯稍微活動活動,還少得了這幾個房錢嗎?隻怕大堆的洋錢使都使不盡呢!……”
蘭因已明白房東太太的來意了,本想搶白她幾句,但是自己又實在欠下她的錢,硬話也說不成,況且自己當初和王子青結婚,本來太草率了。既沒有法律的保障,又沒有親友的見證,慢說王子青是不來了,奈何他不得;縱使他來了,不承認也沒有辦法……想回到故鄉去吧,父親已經義斷恩絕,而自己也覺得沒有臉麵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