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太太見她低頭垂淚,知道這塊肥羊肉是跑不了的,她湊近張小姐,握住她的手,低聲說道:“張小姐!你是明白人,我所說的都是好話,你想作人一生,不過幾十年,還不趁這年輕的時候快活幾年,不是太癡了嗎?況且你又長得漂亮,還怕沒有闊大少來愛你嗎?將來遭逢到如意的姑爺,隻怕要比王先生強得多呢……嗬!張小姐!我不瞞你說,這個時代像你這樣的姑娘,我已見過好多,前年我們樓下住著一個姓袁的,也是夫妻兩個,起初兩口子非常的要好,後來那個男人又另外愛上別的女人,也就是把那位袁太太丟下就走了。袁太太起先也想不開,天天寫信給他,又托朋友出來說合,但是袁先生隻是不理,他說:我們本來不過是朋友,從前感情好,我們就住在一塊;現在我們的感情破裂了,當然是各走各的路。袁太太聽了這話氣了個死,病了十幾天,後來我瞧著她可憐,就替她想了一個法子,……現在她很快樂了,況且她的樣子,比你差得多呢!……”

房東太太引經據典地說了一大套,一麵觀察蘭因的臉色,見她雖是哭著,但是她的眼神,是表示著在想一些問題呢!房東太太知道自己的計劃是有九分九的把握了,於是她站起身來說:“張小姐!還不曾用早飯吧?等我叫娘姨替你買些點心來吃。”房東太太說著出了亭子間,走到扶梯就大聲喊:“娘姨!”在她那愉快的腔調中,可以知道她是得到某一件事情的勝利了。

一年以後,肅真是由H市調到上海來,她依然是辦著婦協的事情,但是她們每談到蘭因,大家都抱著滿肚皮的狐疑,一年以來竟聽不見她的消息。前一個月肅真到昆山去,曾在火車上遇見王子青,向他打聽蘭因的消息,他也說弄不清,究竟這個人到什麼地方去了。這個形跡奇怪的女子,便成了她們談話的資料了。

在一個初秋的晚上,肅真去赴一個朋友的宴會,在吃飯的時候,他們談到廢娼問題。有許多人痛罵娼妓對於青年的危害,比一隻野獸還要可怕,所以政府當局應當將這墮落的娼妓逐出塞外。有的就說:“這不是娼妓本身的罪惡,是社會的製度將她們逼成到墮落的深淵裏去的,考察她們墮落的原因,多半是因為衣食所逼,有的是被人誘惑而失足的,總之,這些人與其說她們可惡,不如說她們可憐,……”

關於這兩個議論,肅真是讚成後麵的一個。她對於娼妓永遠是抱著很大的同情的,但是她究竟不清楚她們的生活,平日在娛樂場中看見的妖形媚態的女人,雖然很有時惹起她的惡感,但同時也覺得她們可憐。她每次常幻想著一個妙年的女郎,擁著滿身銅鏽的大腹賈,裝出種種媚態,希求一些金錢的報酬,真是包含著無限的悲慘……因此,她很想去深究一下她們的生活,無論是外形的或內心的。不過從前社會習慣,一個清白少女,絕不許走到這種可羞恥的地方去,可是現在一切都變動了,這些無聊的習慣,沒有保存的必要,於是肅真提議叫條子,大家自然沒有不讚成的。但是肅真說:“可是有一個條件,叫了來隻許坐在我的身邊,因為我叫條子的意味,和你們完全不同!”那些男人聽了這話,心裏雖不大高興,但嘴裏也說不出什麼來,隻得答道:“好吧!”

“茶房!”肅真高聲地叫著,一個二十多歲的穿白色製服的茶房來到麵前,“先生要什麼?”

“你們這個地方有出色的名妓嗎?”

茶房望了肅真一眼,露出殷勤的笑臉答道:“嚇!這地方有的是好姑娘……像雪裏紅、小香水、白玉蘭都是括括叫的一等姑娘,您是叫哪一位?”肅真對於這生疏的把戲,真不知道怎麼玩法。她出了一回神說:“就叫雪裏紅吧!”茶房道:“隻叫一個嗎?……先生們若喜歡私門子,新近來了一個秦秋雯,那更是數一數二的出色人物,又識字,又體麵,隻要五塊錢就可以叫來。”

“哦!那麼你也把她叫來吧!”肅真含著好奇的意味說。

茶房去了不久,就聽見外麵叫道:“雪裏紅姑娘到!”跟著白布門簾掀動,進來一位二十左右的姑娘,蛋形的臉龐,玲瓏的身材,剪發,但梳得極光亮,上身穿著一件妃紅色的短衫,下身玄色褲子,寶藍色緞子繡花鞋,妃紅色絲襪,走路的時候,露著她們特有的一種嫋娜輕盈的姿式,而且一股刺鼻的香味,隨著她身子的擺動,分散在空氣中,在她的身後跟著一個琴師,大約三十左右年紀的男人,臉上長滿了疙瘩,手裏拿著三弦琴。那雪裏紅走進來,向在座的人微微點頭一笑,就坐在肅真的身後,肅真轉過臉來,留神地觀察她。那姑娘看見座上有女客,她似乎有些忸怩,很規矩地唱了一隻小曲,肅真覺出她的不自然的窘狀來,連忙給了錢打發她走。

雪裏紅走後,那些男人們又發起議論來了。

他們討論到娼妓的心理,據那位富有經驗的高大個子孔先生說:“娼妓的眼睛永遠是注視在白亮的洋錢上,因此她們的思想就是怎樣可以多騙到幾個錢,她們的媚態,她們的裝束,以及她們的一舉一動,都隻向著弄錢的目標而進行,所以遊客們隻要有了錢,便可以獲得她們的青睞,不然就立刻被擯棄了……”

肅真很反對這種論說,她說:“人總是一個人,有時人性雖然被貨利的誘惑而遮掩了,但是一旦遇到機會,依然可以發現出來的,……我覺得娼妓的要錢和一般的商賈趨利是一樣可以原諒的行為,不過在獲利以外,他們或她們總還有更高的人生目的,……娼妓的要錢,是為了她們的生活,她們比一般人都奢侈,也不過為了她們的生活,社會上的男人,要不是為了她們人時妖豔的裝束和能迎合男人們心理的媚態,誰還肯把大捧的銀子送給她們呢?……所以娼妓的墮落,是社會釀成的,我們不應當責備娼妓,應當責備社會嗬!”

肅真的語調十分熱烈,在座的男人們,都驚奇地望著她,孔先生雖然不大心服,但是也想不出什麼有力量的話來反駁她,不知不覺大家都沉默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忽聽門外有人走路的聲音,那聲音很輕盈,是一個女人穿著皮鞋慢步的聲音,而且是越走越近。大家都不覺把視線移到門外,不久果然門簾一動,走進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來,身上穿著蛋白色的短旗袍,腳上肉色絲襪和肉色皮鞋,額上覆著水波紋的頭發,態度很嫻靜,似乎是一個時髦的中學校的學生。那女郎走了進來,一雙秀麗的眼睛向滿屋裏一掃,忽見她打了一個冷戰,怔怔地向肅真坐的角落裏定視著,那臉色立刻變成蒼白。她一聲不響地回轉身就跑了。大家莫名其妙地向這奇怪的女郎的背影望著,隻是她如同夢遊病似的,一直衝到門外漸漸地不見了。

他們回到屋裏,看見肅真失神地怔坐在一張沙發上,臉上泛溢著似驚似悲的複雜表情,大家抱著滿心的狐疑沉默著。

茶房從外麵走了進來說道:“先生們,恰才秦秋雯姑娘來了,怎麼沒坐就走了,……想是先生們看不上吧,您不要叫別位嗎?

孔大可說道:“不要了,你給我們泡壺好茶來吧!”茶房答應著走了出去,忽聽肅真歎了一口氣道:“你們知道秦秋雯是誰?……就是張蘭因嗬!我們分別以後聽說她和小王同居,誰知她怎麼跑到上海作了暗娼,這真叫人想不到……可是小王也奇怪,上次我問他蘭因在什麼地方?他神色倉慌地說是弄不清。當時我沒注意,現在想起來,才明白了,你們信不信,一定是小王悄悄地走了,她不能自謀生活,……況且年紀又輕,自然很容易被人引誘……哦!諸位同誌!這也是革命的一種犧牲呢!……張蘭因她本來是名門閨秀,因為醉心革命,一個人背了父母逃出來,現在是弄到這種悲慘的結局,能說不是革命誤了她嗎?……而且小王那東西專門會勾引人,他一天到晚喊打破舊道德,自由戀愛,他再也不顧到別人的死活,隻圖自己開心,把一個好好的女青年,擠到陷坑裏去。而我們還做夢似的,不清楚他自己的罪惡,提起來真叫人憤恨……同誌們!我不怕你們怪,我覺得中國要想有光明的前途,大家的生活應當更忠實些,不然前途隻有荊棘了!”

這確是一出使人氣悶的悲劇,人人的心靈上都有著繁重的壓迫,人間是展露著善的,惡的,正的,迷的,各種不同的道途,怎樣才能使人們離開迷途而走正路呢?嗬!這實在是重要的問題呢!

這問題縈繞著大家的心靈,於是他們歡樂地夢醒了,漸漸走到嚴肅緊張的世界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