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淺的人們(1 / 2)

“世紀的潮流雖然不斷地向前猛進,然而人們還不免擱淺地歎息!”當莉玲從一個宴會散後歸來——正是深夜中,她兀自坐在火焰已殘的爐旁這樣的沉思著。

窗外孤竹梢頭帶些抖顫的低呼聲,悄悄地溜進窗欞縫,使幽默的夜更加黯淡,寂靜的書房更加荒涼。莉玲起身加了幾塊生炭在壁爐裏,經過一陣霹拍的響聲後,火焰如同魔鬼的巨舌般,向空中生而複卷。莉玲注視這詭異的火舌,仿佛看到火舌背後展露著人間的一幕。

那時恰是溫暖的春天,紫羅蘭的碎花,正點綴著嫩綠的草坪,兩個少女手裏拿著有趣味的文學書臥在草坪上,靜靜地讀著。忽然一個著淺綠色衣裙的少女,抬頭望著蔚藍不染煙塵的雲天說道:“蔚文,畢業後,你打算怎麼樣?”

“我想做一個好教員,……可是你呢,莉玲?”

“我嗎?也想做教員,但是我覺得我還要追著時代跑。”

“追著時代跑?多麼神秘的一句話,我簡直不懂,你能再解釋清楚些嗎?”

“我的意思是說,單做一個教書匠的教員是不行的,同時還要做一個站在時代前麵的先鋒。”

“那麼,你是要比時代跑得更快了,豈隻追著時代跑?”

“不錯,我也許有點過分的奢望,是不是?”

“不……倘使你想這樣做,我預料你是做得到,不過跑在時代前麵,你一定要碰釘子的,上次我們的文學先生不是說過嗎?”

“碰釘子?……就像一股溪水碰在巨石上,不是嗎?那並不是沒有意思的事,平常溪水平和的流,看不到白浪的激湧,那又有什麼趣味?但是等到溪水碰到巨石的時候,那就不同,有飛濺的白沫,那澎湃的音樂,同時也有強烈的生的奮鬥;假使一旦鑿穿那巨石的阻礙,前途就有了更大的開展,小溪——平凡的小溪也許立刻變成了一條詭奇多波浪的大河。蔚文,碰釘子我是不怕的。”

“莉玲,我相信你是勇敢的,我投降你了!”蔚文放下書跑過來握住莉玲的手道:“好,我們以後各人都抱定這個宗旨做人

微含幽綠的火舌,現在變成血般的深紅,同時書房裏充滿了熱溫的空氣。莉玲離開壁爐,走近書案旁,一張宴客的卡片排在桌上,這很自然的使她想起今天晚上的宴會。莉玲同蔚文分別以後整整八個年頭不曾見麵了,今夜是莉玲的一個朋友楊太太邀她在家裏宴會,在宴客的卡片後麵並注著一行小字道:

“蔚文已從俄國回來,她渴想見你,所以今夜請你務必要來。”當然這是非常能打動莉玲心弦的消息。當她還不曾見到這位久別的朋友時,已經用過一番想象和推測的工夫。她想:“見了她時,一定可以談些真摯的話,也許還可使她少女的青春複活。”……真的,這些年了,她在人間所遇到的都是些虛偽的麵孔,冷刻的心,敷衍的談話,同時她還打算告訴她的朋友碰釘子的經過,那麼她的朋友也許能為她流一滴同情淚,或讚她一聲勇敢的朋友!唉,這些莉玲所渴望於她朋友的,恨不得立刻就從她朋友那裏得到,所以還不到宴會的時間,莉玲老早就跑到約她的楊太太家裏去等蔚文。

到了楊太太家裏,莉玲非常關切地問道:“楊太太,你見過蔚文嗎?”

“見過的,她昨天晚上在我家裏吃飯。”

“她老了嗎?……是不是還和從前一樣?”

“似乎瘦了些,其餘還是一樣。”

“樣子雖然不曾改變,但是我想她的思想一定要新得多了。”

“怎麼見得呢?”楊太太似乎有些懷疑。

“一定的,楊太太,……我們是很好的朋友,我的思想既然比從前進步了,她當然也會進步,並且她又曾到過俄國。”

楊太太靜默地望著她,在她的眼神中,表現著反駁她的揣想的意味,同時她伸過手拊在她的肩上,說道:“你是個老好人!”她這時精神似乎挨了一鞭,不由得心裏有些忐忑不安,使她不能不問道:“她談到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