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謙實在是個好人,他不是自私自利、虛偽的男人,他勸我何嚐不是好話,但是他哪裏曉得,他的忠誠坦白,更使我不能放下他,我愛他的風度,愛他的人格,愛他的忠實,總而言之除了世上還有一個仲謙,也許可以改變我的心,不然這一生,我無論受何苦難,也難從我的心坎中把仲謙趕掉。上帝啊!給我最大的勇氣,在人間——淺薄的人間,辟一條光明的神奇的道路,人們隻知在定見下討日子過,我隻尊重我的自我,完成我理想中的愛的偉大。
今天我的心情比較爽快,我把心坎中的糾紛,用一把至情的利劍斬斷了,從此以後我隻極力地為我理想的愛情做培養的功夫,人間毀譽於我何幹?
十月二十日
唉,我自信不是一個俗人,我有浪漫詩人那種奔放的熱情,我也有他們那種不合實際的幻想,我要衝破人間固執的藩籬,安置我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上。——這是我一向的自信,但是慚愧嗬,……昨夜文天來,他坐在冷月的光影裏,更顯得他嚴肅麵容的可怕,好像他是負了整個世界,整個人類的使命來向我勸告,他一雙裝滿理智,帶有殘刻意味,深沉的眼,是那樣不放鬆地盯著我,同時他的語調是那樣沉重,他說:“美娟!你現在應當覺悟,你同仲謙的關係,不能再延長下去,這不但對於你不利,尤其是對於仲謙不利。許多平日和他意見不對的人,正紛紛譏彈著他同你的戀愛……”
他的話,像是一座冰山——滿是尖峻的冰山,從半天空墜壓在我的頭上、心上,我除了咬緊牙關,不使那顫抖發出聲來,而我的兩手抽搐著,這樣矜持了許久,我到底讓深伏心底的憤怒,由我的言語裏發泄出來了。——當然我不能哭,我把淚滴咽到肚子裏去,我急促地說:“怎麼,我連戀愛的自由都沒有嗎?……仲謙愛了我,便是不道德,卑賤嗎?”
“美娟,不是這麼說,並沒有誰幹涉你的戀愛,除了仲謙,你愛任何人都可以。”他還是那麼固執地、冷刻地往下說。
“怎麼,仲謙就不能愛嗎?”我憤然地駁他。
“可是,美娟,你應當了解仲謙的地位,他是我們團體的負責人,他的一舉一動,是被萬人所注意的,這種浪漫的行為,隻有文學家詩人做做,……在他就不能,不信,你隻要打聽打聽那一些黨員的論調,就知道並不是我憑空捏造黑白了。”文天的眼光慢慢投向暗陬裏去。我自然了解他對我說並不完全是惡意,可是我仍然不明白,同是一個人,為了地位便會生出這許多的區別來,我隻得問他道:“照你的意思,我應當怎麼辦呢?”
“自然我也知道你很痛苦!不過你是有意誌、有知識的女子,我望你能完成‘愛’的最高形式,為國家犧牲些,把愛仲謙的熱情去愛國愛團體……”
我實在不能反對文天的話,而且我相信他是個忠於團體忠於國家的好同誌。不幸就是他有時不能稍替我想想。唉,人類之間的諒解,本來是有限的,我何能獨責於他呢!當時我曾鼓起勇氣,對他說道:“好吧!讓我試試看!”
他聽了這話,連忙站起來,握著我的手說道:“美娟!我願盡我的全力幫助你!”他含著滿意的微笑,閃出門外,我莫名其妙地跟著他的腳蹤,直走到樓梯邊,我才站住了。仰頭看見澄澈的秋空,無雲無霧,一道銀河,橫亙東西,如同一座白玉的橋梁,星點參差,圍繞著那半彎新月,境清如水,益襯出我這如亂麻般的心情了。
我如鬼影般溜到屋裏,向那張浴著月光的床上一倒,我忘了全世界!唉,在那刹那間我已失了知覺。
十月二十一日
夜深風勁,我被那作響的門窗驚醒了。舉眼四望,但見青光照壁,萬象蒼涼,身上一陣陣寒戰,連忙拖過棉被來蓋上,極力閉上眼,但是有什麼用呢?越想睡,睡魔越不光臨。悄悄數著更籌,不久東方發白了。弄堂裏已有倒便桶的呼聲,賣油條的叫賣聲,這些雜亂的聲音,雖使我覺得不耐煩,但因此倒壓下了我的愁思,竟有些昏然想睡了。
朦朧間,似乎有人在叫我,張開眼一看,原來是瑞玲來了,她坐在我的床邊,怔怔地望著我,懾嚅著說道:“你的臉色,怎麼這樣紅?”她一下伸手摸我的額角,不禁失聲叫道:“你發燒了!”
“發熱有什麼關係?假使就這樣死了,倒免得活受罪呢!”
我說著禁不住一股酸浪湧上心頭,這一些鹹澀的眼淚,再也咽不下去了。
瑞玲望著我隻是歎氣,她含了一包同情淚低聲勸我:“看開些!”
我不能怪她不近人情,可是“看開些”這句話,在我實在覺得亦太不關痛癢了。一個人要是能看開些,還有生活的趣味嗎?還有生活的力量嗎?無論誰遇到難關時,都以“看開些”解之,那麼這死沉沉的世界再不會有新局麵發展了;就是革命家,也就是因為這一點“看不開”的心,才肯拚命,不惜以一切去奮鬥嗬。不過,我是明白瑞玲這時候的心情,她無力來解釋我的愁結,除了勸我“看開些”,她還能更說什麼呢?所以我也隻能向她點頭,表示承受她的好意了。
下午瑞玲帶了一個醫生來看我,說是受了涼,吃了一些發散劑就好了。瑞玲替我買了些藥來,看我吃過,她才怏怏地回去,我對於她的熱情,隻有流淚喲!
十月二十五日
我感冒已經好了,今天試著起來,兩隻腿覺得無力,仍然不能到外麵去,隻倚在那張藤椅上,看了幾頁小說,心潮又陡然湧起,尤其渴念遠別的仲謙。我從屜子裏找出他的照片,唉,這真是一個絕大的誘惑,這樣一個精神雋朗的人兒,他給我生命的力,給我宇宙上的最美麗。但這僅僅是曇花一般的遇合,這是誰支配的命運?我對於這命運,應當低頭,還是應當反抗到底?……人們給我的嘴臉太難看,我是否有勇氣承受下去?難道是我的錯嗎?為了愛情,而愛一個有地位、有妻子的男人,是罪惡呢,還是災殃?唉,這是一些我到死也難解的謎喲!
仲謙今天有信來,他是那樣輕描淡寫地勸慰我,當然,我也不能怪他太薄情!原是我愛他,他並不曾起意愛我,就是有些愛也是太可憐。他不願背著這艱辛的愛的擔子自是人情,但我呢,既具絕大的決心愛他,我就當愛他到底,縱然愛能使我死,我也不當皺眉嗬!最可恨的“愛”這個東西是這樣複雜,靈魂不夠,還要肉體,不然我就愛他一輩子!誰又能批評我呢!
這幾天在我心裏起了大屠殺!結果勝負屬誰,連我自己也不敢推測咧!
十一月三日
文天今日帶了一個同誌來看我,他是從東北歸來的。在他風塵仆仆的麵容上,使我感到一些新的刺激。後來聽他述說東北同胞在槍林彈雨中的苦掙紮和敵人的殘暴種種,憤怒悲慨的火焰差不多要燒毀我的靈宮。——同時我覺得有點慚愧,這一向我幾乎忘記了國家,更忘記了東北。一天到晚集注全力在求個人心的解放。唉,這是多麼自私嗬!我禁不住滴下羞愧的淚來了。
文天他們走了,我獨自思考了半晌,我決定轉變我生活的形式了。我不但對於至上的愛要勇敢,我對於正義更應當勇敢。這時我覺得愁慘的靈魂已閃著微微的光芒了。聽文天說,我們團體裏要派一部分人到前線去工作,尤其需要一部分女同誌做救護的事情。我應當去,這是我惟一的出路,也是仲謙所盼望的吧!
十一月五日
一切都已準備了,我已決定同他們一同去——去到那冰天雪地裏,和殘暴的敵人相周旋。我要完成至上的愛,不隻愛仲謙,更應當愛我的祖國!
今夜是我在上海的最後一夜了。也許便是此生最後的一夜呢!唉!我留戀嗎?不,絕不,這裏的街道固然這麼整齊,建築這麼富麗,可是那裏麵含有絕大的恥辱!我不願再看見它。——即使還有回來的日子,我也盼禱著,同胞們已用純潔的熱烈的鮮血,洗淨了這恥辱。——我站在窗前,向著那半已凋殘的秋樹,祝它未來的新生!
街道上,車聲人聲漸漸寂靜了。我坐下來,鋪上一張雪白的雲箋;拔出一管新開的羊毫,刺破了左手的無名指,使那鮮紅、綺麗的血,全滴在一隻白玉盞裏,然後把預備好的紗布,包紮停當,於是濡毫伸紙寫道:
仲謙!
我的信仰者。在冷漠陰沉的人間,你正如冬天的太陽,又如火海裏的燈塔,你是深深誘惑了我!從那時起,我虔誠地做你的俘虜。這當然得不到一切人的諒解,可是我仍然什麼都不顧忌,闖開了禮教的藩籬,打破人間的成見,來完成我所信仰的愛,這能不算是稀有的奇跡嗎?
但是,仲謙,古人說得好,“好夢由來最易醒”,這一段美麗的幻想,已成了生命史上的一頁了!現在我才曉得我還不夠偉大,為了個人的幸福而出血,未免太自私太卑陋。所以我不能再隱忍下去,我要找光明的路走,當然你想得出我將往何處去的。——好,仲謙,我們彼此被釋放了,好自為國家努力吧!一切詳情我到東北後再報告你!
美娟
這一頁血跡淋滴的信寫成時,我內心充滿了偉大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