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子太息答餘妹曰:“吾欲為三郎製領結,顧累日未竟,吾乃真孺稚也。”
餘既知餘妹未睡,轉身欲返,忽複聞靜子淒聲和淚,細詰餘妹曰:“吾妹知阿兄連日,故因鬱鬱弗舒,恒露憂思之狀耶?”
餘妹答曰:“吾亦弗審其由。今日尚見阿兄獨坐齋中,淚澘澘下,良匪無以?妹誠愕異,又弗敢以稟阿娘。吾姊何以教我慰阿兄耶?”
靜子曰:“顧乃無術。惟待餘等歸期,吾妹努力助我,要阿兄同行,吾寧家,則必有以舒阿兄鬱結。阿兄蒞吾家,兼可與吾妹劇談破寂,豈不大妙?不觀阿兄麵龐,近日十分消瘦,令人滋悢悢。今有一言相問吾妹,妹知阿母,阿姨,或阿姊,向有何語,吩咐阿兄否?”
餘妹曰:“無所聞也。”
靜子不語;久之,微呻曰:“抑吾有所開罪阿兄耶?餘雖勿慧,曷遂相見則……”言至此,噫焉而止。複曰:“待明日,但乞三郎加示喻耳。”
靜子言時,淒咽不複成聲。餘猛觸彼美沛然至情,萬緒悲涼,不禁欷歔泣下,乃歸,和衣而寢。
第十九章
天將破曉,餘憂思頓釋,自謂覓得安心立命之所矣。盥漱既訖,於是就案搦管構思,憮然少間,力疾書數語於箋素雲:——
靜姊妝次,
嗚呼,吾與吾姊終古永決矣!餘實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與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義幹雲,吾非木石,雲胡不感?然餘固是水曜離胎,遭世有難言之恫,又胡忍以飄颻危苦之軀,擾吾姊此生哀樂耶?今茲手持寒錫,作遠頭陀矣。塵塵刹刹,會麵無因;伏維吾姊,貸我殘生,夫複何雲?倏忽離家,未克另稟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湣,代白此心;並婉勸二老切勿悲念頑兒身世,以時強飯加衣,即所以憐兒也。幼弟三郎含淚頂禮。
書畢,即易急裝,將箋暗納於骨細盒之內;盒為靜子前日盛果媵餘,餘意行後,靜子必能檢盒得箋也。摒擋既畢,舉目見壁上銅鍾,鏘鏘七奏,一若催餘就道者。此時阿母,阿姨,鹹在寢室,為餘妹理衣飾。靜子與廚娘女侍,則在廚下,都弗餘覺。餘竟自辟棚潛行,行數武,餘回顧,忽見靜子亦匆匆踵至;綠鬢垂於耳際,知其還未櫛掠,但倉皇呼曰:“三郎,侵晨安適?夜來積雪未消,不宜出行。且晨餐將備,曷稍待乎?”
餘心為赫然,即脫冠致敬,恭謹以答曰:“近日疏慵特甚,忘卻為阿姊道晨安,幸阿姊恕之。吾今日欲觀白瀧不動尊神,須趁雪未溶時往耳。敬乞阿姊勿以稚弟為念。”
靜子趣近餘前,愕然作聲問曰:“三郎顏色,奚為乍變?得毋感冒?”言畢,出其膩潔之手,按餘額角,複執餘掌言曰:“果熱度騰湧。三郎此行可止,請速歸家,就榻安歇,待吾稟報阿母。”言時聲顫欲嘶。
餘即陳謝曰:“阿姊太過細心;餘惟覺頭部微暈,正思外出,吸取清氣耳。望吾姊勿尼吾行。二小時後,餘即寧家,可乎?”
靜子以指掠其鬢絲,微歎不餘答;久乃嬌聲言曰:“然則吾請侍三郎行耳。”
餘急曰:“何敢重煩玉趾,餘一個行道上,固無他慮。”
靜子似弗釋,含淚盼餘喟然答曰:“否。粉身碎骨,以衛三郎,亦所不惜;況區區一行耶?望三郎莫累累見卻,即幸甚矣。”
餘更無詞固拒,權伴靜子逡巡而行。道中積雪照眼,餘略顧靜子芙蓉之靨,襯以雪光,莊豔絕倫,吾魂又為之奭然而搖也。靜子頻頻出素手,謹炙餘掌,或捫餘額,以覘熱度有無增減。俄而行經海角砂灘之上,時值海潮初退,靜子下其眉睫,似有所思。餘矚靜子清臒已極,且有淚容,心滋惻悵;遂扶靜子腰圍,央其稍歇。靜子脈脈弗語,依餘憩息於細軟幹砂之上。
此時餘神誌為爽,心亦鎮定;兩鬢熱度盡退,一如常時,但靜默不發一言。靜子似漸釋其悲梗,尚複含愁注視海上波光;久久,忽爾扶餘臂愀然問曰:“三郎,何思之深也?三郎或勿訝吾言唐突耶?前接香江郵筒,中附褪紅小筒,作英吉利書,下署羅弼氏者,究屬誰家掃眉才子,可得聞乎?吾觀其書法嫵媚動人,寧讓簪花格體?奈何以此蟹行烏絲,惑吾三郎,怏怏至此田地?餘以私心決之,三郎意似憐其薄命如櫻花然者。三郎今茲肯為我傾吐其詳否耶?”
餘無端聞其細膩酸咽之詞,以餘初不宿備,故噤不能聲。靜子續其聲韻曰:“三郎,胡為緘口如金人?固弗容吾一聞芳訊耶?”
餘遂徑報曰:“彼馬德利產,其父即吾恩師也。”
靜子聞言,目動神慌,似極慘悸,故遲遲言曰:“然則彼人殆絕代麗姝,三郎固豈能忘懷者?”
言畢,哆其唇櫻,回波注睇吾麵,似細察吾方寸作何向背。餘略引目視靜子,玉容瘦損,忽而慧眼含紅欲滴;餘心知此子固天懷活潑,其此時情波萬疊而中沸矣。餘情況至窘,不審將何詞以答;少選,遽作莊容而語之曰:“阿姊當諒吾心,絮問何為?餘實非有所戀戀於懷。顧餘素鞅鞅不自聊者,又非如阿姊所料。餘周曆人間至苦,今已絕意人世,特阿姊未之知耳。”
餘言畢,靜子揮其長袖,掩麵悲咽曰:“宜乎三郎視我,漠若路人;餘固烏知者?”已而複曰:“嗟乎,三郎,爾意究安屬?心向麗人則亦已耳,寧遂忍然弗為二老計耶?
餘聆其言,良不自適,更不忍傷其情款。所謂藕斷絲連,不其然歟?餘遂自綰愁絲,陽慰之曰:“稚弟胡敢者?適戲言耳,阿姊何當介蒂於中,令稚弟皇恐無地。實則餘心緒不寧,言乃無檢。阿姊愛我既深,尚冀阿姊今以恕道加我,感且無任耳!阿姊其見耶?”
靜子聞餘言,若喜若憂,垂額至餘肩際,方含意欲申;餘即撫之曰:“悲乃不倫,不如歸也。”
靜子愁愫略釋,盈盈起立,捧餘手重複親之,言曰:“三郎,記取後此無論何適,須約我偕行,寸心釋矣。若今晨匆匆自去,將毋令人懸念耶?”
餘即答曰:“敬聞命矣。”
靜子此時俯身,拾得虹紋貝殼,執玩反覆,旋複置諸砂麵,為狀似甚樂也。已而駢行,天忽陰晦,欲雪不雪,路無行人。靜子且行且喟,餘慄慄惴懼不已,乃問之曰:“阿姊奚歎?”
靜子答曰:“三郎有所不適,吾心至慊。”
餘曰:“但願阿姊寬懷。”
此時已近山腳孤亭之側,離吾家隻數十武,餘停履謂曰:“請阿姊先歸,以慰二老。小弟至板橋之下,拾螺蛤數枚,歸貽妹氏,容緩二十分鍾寧家。第恐有勞垂盼。阿姊願耶?否耶?”
靜子曰:“甚善。餘先歸為三郎傳朝食。”
言畢,握餘手略鞠躬言曰:“三郎,早歸。吾偕令妹佇伺三郎,同禦晨餐。今夕且看明月照積雪也。”
餘垂目細瞻其雪白冰清之手,微現蔚藍脈線,良不忍遽釋,惘然久之。因曰:“敬謝阿姊禮我。”
第二十章
餘目送靜子珊珊行後,喟然而歎曰:“甚矣,柔絲之絆人也!”
餘自是力遏情瀾,亟轉山腳疾行。漸前,適有人夫牽空車一輛,餘招而乘之,徑赴車站;購票訖,汽車即發。二日半,經長崎,複乘歐舶西渡。餘方豁然動念,遂將靜子曩日所媵鳳文羅簡之屬,沉諸海中,自謂憂患之心都泯。
更二日,抵上海,餘即日入城,購僧衣一著易之,蕭然向武林去;以餘素慕聖湖之美,今應順道酬吾夙願也。既至西子湖邊,盈眸寂樂,迥絕塵寰。餘複泛瓜皮舟,之茅家埠。既至,餘舍舟,肩挑被席數事,投靈隱寺,即宋之問“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處也。餘進山門,複至客堂,將行李放堂外左邊,即自往右邊鵠立。
久久,有知客師出問曰:“大師何自而來?”
餘曰:“從廣州來。”
知客聞言欣然曰:“廣東富饒之區也。”
餘弗答,摩襟出牒示之。知客審視牒訖,複欣然導餘登南樓安息。餘視此樓頗廣,丁方可數丈,樓中一無所有,唯灰磚數方而已。
迄薄暮,齋罷,餘急就寢,即以灰磚代枕。入夜,餘忽醒,弗複成寐;又聞樓中作怪聲甚厲。餘心驚疑是間有鬼,慘憟不已,急以絨氈裹頭,力閉餘目;雖汗出如沈,亦弗敢少動。漫漫長夜,不勝苦悶。天甫遲明,聞鍾聲,即起;詢之守夜之僧,始知樓上向多鬆鼠,故發此怪聲,來往香客,無不驚訝雲。
晨粥既畢,主持來屬餘曰:“師遠來,晨夕無庸上殿,但出山門掃枯葉柏子,聚而焚之。”
餘曰:“謹受教。”
過午,複命餘將冷泉亭石腳衰草剔淨。如是安居五日,過已,餘頗覺翛然自得,意不識人間有何憂患,有何恐怖。聽風望月,萬念都空;惟有一事,不能無憾:以是間風景為聖湖之冠,而冠蓋之流,往來如鯽,竟以清淨山門,為凡夫俗子宴遊之區,殊令人弗堪耳。
第二十一章
餘一日無事,偶出春淙亭眺望,忽見壁上新題,墨痕猶濕。餘細視之,即捐官竹枝詞數章也,其詞曰:
二品加銜四品階 皇然綠轎四人抬
黃堂半跪稱卑府 白簡通詳署憲台
督撫請談當座揖 臬藩接見大門開
便宜此日稱觀察 五百光洋買得來
大夫原不會醫生 誤被都人喚此名
說夢但求升道府 升階何敢望參丞
外商吏禮皆無分 兵戶刑工浪掛名
一萬白銀能報效 燈籠馬上換京卿
一麾分省出京華 藍頂花翎到處誇
直與翰林爭俸滿 偶兼坐辦望厘差
大人兩字憑他叫 小考諸童聽我枷
莫問出身清白否 有錢再把道員加
工賑捐輸價便宜 白銀兩百得同知
官場逢我稱司馬 照壁憑他畫大獅
家世問來皆票局 大夫買去署門楣
怪他多少功牌頂 混我胸前白鷺鶿
八成遇缺盡先班 銓補居然父母官
刮得民膏還夙債 掩將妻耳買新歡
若逢苦缺還求調 偏想諸曹要請安
別有上台饒不得 一年節壽又分餐
補掛朝珠頂似晶 冒充一個狀元郎
教官都作加銜用 殷戶何妨苦缺當
外放隻能掄刺史 出身原是做廚房
可憐載缺悲公等 丟了金錢要發狂
小小京官不足珍 素珠金頂亦榮身
也隨編檢稱前輩 曾向王公作上賓
借與招牌充薙匠 呼來雅號冒儒臣
街條三字翰林院 誑得家人喚大人
餘讀至此,謂其詞雅謔。首章指道員,其二郎中,其三知府,其四同知,其五知縣,其六光祿寺署丞,其七待詔,惜末章為風雨剝滅,不可辨,隻剩
夭喪斯文人影絕 官多捷徑士心寒
一聯而已。此時科舉已廢,蓋指留學生而言也。
餘方欲行,適有少年比丘,負囊而來。餘觀其年,可十六七,麵帶深憂極恨之色。見餘即肅容合十,向餘而言曰:“敬問阿師,此間能容我掛單否乎?”
餘曰:“可,吾導爾至客堂。”
比丘曰:“阿彌陀佛。”
餘曰:“子來從何許?觀子形容,勞困已極,吾請助子負囊。”
比丘顰蹙曰:“謝師厚意。吾果困頓,如阿師言。吾自湖南來者,吾發願參禮十方,形雖枯槁,第吾心中懊惱,固已淨盡無餘,且勿知苦為何味也。”
第二十二章
晚上比丘與餘同歇樓上,餘視其衣單,均非舊物,因意其必為新剃度;又一望可知其中心實有千端愁恨者。遂叩之曰:“子出家幾載?”
比丘聆餘言,沉思久之,淒然應餘曰:“吾削發僅月餘耳。阿師待我殊有禮義,中心寧弗感篆?我今且語阿師以吾何由而出家者。”
“吾恨人也,自幼失怙恃。吾叔貪利,鬻餘於鄰邑巨家為嗣。一日,風雨淒迷,餘靜坐窗間,讀《唐五代詞》,適鄰家有女,亦於斯時當窗刺繡。餘引目望之,蓋代容華,如天仙臨凡也。然餘初固不敢稍萌妄念。忽一日,女繕一小小蠻箋,以紅線輕係於蜻蜓身上,令徐徐飛入餘窗;蓋鄰窗與餘窗斜對,僅離六尺,下有小河相界耳。餘得箋,循還雒誦,心醉其美,複豔其情,因歎曰,‘吾何修而能枉天仙下盼耶?’是由夢魂,竟被鄰女牽係,而不能自作主持矣。此後朝夕必臨窗對晤,且饋餘以錦繡文房之屬;吾知其家貧親老,亦厚報之以金,如是者屢矣。”
“一日,女複自繡秋海棠筆袋,實以旃檀香屑見貺。餘感鄰女之心,至於萬狀,中心自念,非更得金以酬之,無以自對良心也。顧此時阮囊羞澀,遂不獲已,告貸於廝仆;不料仆陽諾而陰述諸吾義父之前。翌晨,義父嚴責餘曰,‘吾素愛汝,汝竟行同浪子耶?吾家斷無容似汝敗行之人,汝去。’義父言畢,即草一函,囑餘挈歸,致吾叔父。餘受函入房,女猶倚窗迎餘含笑。餘正色告之曰,‘今日見擯於老父,後此何地何時,可圖良會耶?’”
“女聆餘言,似不歡,怫然豎其一指,逡巡答餘曰,‘今夕無月,君於十一句鍾,以舴艋至吾屋後。君能之乎?’餘亟應曰,‘能之。’”
“餘既領香諭,自以為如天之福也,即歸至家。叔父詰餘曰,‘汝語我,將錢何所用,賭耶?交遊無賴耶?’餘唯恭默,不敢答一辭;恐直言之,則鄰女聲名瓦解,是何可者?俄頃,叔父複問曰,‘汝究與誰人賭耶?’餘弗答如故。遂益中吾叔父之怒,乃以桐城煙鬥,亂剝餘肩。餘忍痛不敢少動,又不敢哭。”
“黃昏後,餘潛取鄰舍漁舟,肩痛不可忍。自念今夕不行,將負諾,則痛且死,亦安能格我者。遂勉力搖舟,欸乃而去。及至其宅,剛九句鍾,餘心滋慰,竟忘痛楚。停橈於屋角。待久之,不見人影,良用焦憂。忽驟雨如覆盆,餘將孤艇駛至牆緣芭蕉之下,冒風雨而立,直至四更,亦複杳然。餘心知有變,躍身入水,無知覺已。”
“迄餘漸醒,四矚竹籬茅舍,知為漁家。一翁一媼,守餘側,頻以手按餘胸次,甚殷。餘突然問曰,‘叟及夫人,拯吾命耶?然餘誠無麵目,更生人世。’”
“媼曰,‘悲哉,吾客也!客今且勿言。天必祐客平安無事,吾謝天地。’”
“餘聞媼言辭溫厚,不覺墮淚,悉語以故。媼白發婆婆,搖頭歎曰,‘天下負心人兒,比比然也。客今後須知自重。’”
“叟曰,‘勉乎哉,客今回頭是岸,佳也。’”
“餘收淚跪別翁媼而行,莫審所適,悲騰恨溢,遂入嶽麓為僧。乃將腰間所係海棠筆袋,並香屑葬於飛來鍾樹腳之側。後此附商人來是間。今茲茫茫宇宙,又烏睹所謂情,所謂恨耶?”
餘聞湘僧言訖,曆曆憶及舊事,不能寧睡。忽依稀聞慈母責餘之聲,神為聳然而動,淚滿雙睫,頓發思家之感。翌朝,餘果病不能興。湘僧晨夕為餘司湯藥粥各事,餘輒於中夜感極涕零,遂與湘僧為患難交。後此湘僧亦備審吾隱恫,形影相吊,無片刻少離。餘病兼旬,始獲清健,能扶杖出山門眺望,潭映疏鍾,清人骨髓。
第二十三章
忽一日監院過餘言曰:“明日中元節,城內麥家有法事,首座命衲應赴;並詢住僧之中,誰合選為同伴者。衲以師對,首座喜甚。道師沉靜寡言,足壯山門風範,能起十方宗仰。且麥氏亦嶺南人,以師款洽,較他人方便,此吾儕不得不借重於吾師也。”
餘答曰:“餘出家以來,未嚐習此,舍《香讚》,《心經》,《大悲咒》而外,一無所能。恐辱命,奈何?”
監院曰:“瑜伽焰口,隻此亦夠。尚有侍者三人,於諸事殊練達。師第助吾等敲木魚及添香翦燭之外,無多勞。萬望吾師勿辭辛苦,則常住增光矣。”
餘不獲已,允之,監院欣然遂去。餘語湘僧曰:“此無益於正教,而適為人鄙夷耳。應赴之說,古未之聞。昔白起為秦將,坑長平降卒四十萬。至梁武帝時,誌公智者,提斯悲慘之事,用警獨夫好殺之心,並示所以濟拔之方。武帝遂集天下高僧,建水陸道場七晝夜,一時名僧,鹹赴其請。應赴之法,自此始。
“餘嚐考諸《內典》:昔佛在世,為法施生,以法教化四生。人間天上,莫不以五時八教,次第調停而成熟之;諸弟子亦各分化十方,恢弘其道。迨佛滅渡後,阿難等結集《三藏》,流通法寶。至漢明帝時,佛法始入震旦。唐宋以後,漸入澆漓,取為衣食之資,將作販賣之具。嗟夫,異哉!自既未度,焉能度人?譬如下井救人,二俱陷溺。且施者,與而不取之謂;今我以法與人,人以財與我,是謂貿易,雲何稱施?況本無法與人,徒資口給耶?繼有虔誠之功,不贖貪求之過。若複苟且將事,以希利養,是謂盜施主物,又謂之負債用。律有明文,嗬責非細。”
湘僧曰:“阿師言深有至理,令人不可置一詞也。第餘又不解誌公胡必作此懺儀,延誤天下蒼生耶?”
餘曰:“誌公本是菩薩化身,能以圓音利物。唐持梵唄,已無補秋毫。矧在今日凡僧,更何益之有?雲棲廣作懺法,蔓延至今,徒誤正修,以資利養,流毒沙門,其禍至烈。至於禪宗本無懺法,而今亦相率崇效,非宜深戒者乎?顧吾與子,俱是正信之人,既皈依佛,但廣說其四諦八正道;豈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同日語哉?”
湘僧曰:“善哉!馬鳴菩薩言,諸菩薩舍妄一切顯真實,諸凡夫覆真一切顯虛妄。”
第二十四章
明日,餘隨監院蒞麥氏許,然餘未嚐詢其為何名,隸何也,但知其為宰官耳。入夜,法事開場,此餘破題兒第一遭也。此時男女疊肩環觀者甚眾。監院垂睫合十,朗念真言,至
想骨肉已分離 睹音容而何在
聲至淒淒惻。及至
嗚呼 杜鵑叫落桃花月
血染枝頭恨正長
又
昔日風流都不見 綠楊芳草髑髏寒
又
將軍戰馬今何在 野草閑花滿地愁
等句,則又悲健無論。斯時舉屋之人,鹹屏默無聲,注囑餘等。餘忽聞對壁座中,有嬰宛細碎之聲,言曰:“殆此人無疑也。回憶垂髫,恍如隔世,寧勿淒然?”時複有男子太息曰:“傷哉,果三郎其人也。”
餘驟聞是言,豈不驚怛?餘此際神色頓變,然不敢直視。女郎複曰:“似大病新瘥,我知三郎固有難言之隱耳。”
餘默察其聲音久之,始大悟其即麥家兄妹,為吾鄉裏,又為總角同窗。計相別五載,想其父今為宦於此,回首前塵,徒增浩歎耳。憶餘羈香江時,與麥氏兄妹結鄰於賣花街。其父固性情中人,意極可親,禦我特厚,今乃不期相遇於此,實屬前緣。餘今後或能藉此一訊吾舊鄉之事,斯亦足以稍慰飄零否耶?
餘心於是鎮定如常。黎明,法事告完,果見僮仆至餘前揖曰:“主人有命,請大師賁臨書齋便飯。”
餘即隨之行。此時同來諸僧,鹹駭異,以彼輩未嚐知餘身世,彼意謂餘一人見招,必有殊榮極寵。蓋今之沙門,雖身在蘭闍,而情趣纓蘇者,固如是耳!
及餘至齋中,見餐事陳設甚盛:有蓴菜,有醋魚,五香腐幹,桂花栗子,紅菱藕粉,三白西瓜,龍井虎跑茶,上蔣虹字腿,此均為餘特備者。餘心默感麥氏,果依依有故人之意,足征長者之風;於此炎涼世態中,已屬鳳毛麟角矣。少須,麥氏攜其一子一女出齋中,與餘為禮。餘諦認麥家兄妹,容顏如故,戲采娛親;而餘抱無涯之戚,四顧蕭條,負我負人,何以堪此?因掩麵哀咽不止。麥氏父子,深形淒愴,其女公子亦不覺為餘而作啼妝矣。
無語久之,麥氏撫餘莊然言曰:“孺子毋愁為幸。吾久弗見爾。先是聞鄉人言,吾始知爾已離俗,吾正深悲爾天資俊爽,而世路淒其也。吾去歲挈家人僑居於此,昨夕兒輩語我,以爾來吾家作法事,令老夫驚喜交集。老夫髦矣,不料猶能會爾,寧謂此非天緣耶?爾父執之婦,昨春遷居香江,死於喉疫。今老夫願爾勿歸廣東。老夫知爾,了無凡骨,請客吾家,與豚兒作伴,則爾於餘為益良多。爾意雲何者?”
餘聞父執之妻,早年去世,滿懷悲感,歎人事百變叵測也。
第二十五章
餘收淚啟麥氏曰:“銘感丈人,不以殘衲見棄,中心誠皇誠恐,將奚以為報?然寺中尚有湘僧,名法忍者,為吾至友,同居甚久,孺子滋不忍離之。後此孺子當時叩高軒侍教,丈人其恕我乎?”
麥氏少思,靄然言曰:“如是亦善,吾唯恐寺中苦爾。”
餘即答曰:“否,寺僧遇我俱善。敬謝丈人,垂念小子,小子何日忘之?”
麥氏喜形於色,引餘入席,顧桌上浙中名品鹹備,奈餘心懷百憂,於此時亦味同嚼蠟耳。飯罷,餘略述東歸尋母事,麥氏舉家靜聽,感喟無已。麥家夫人並其太夫人,亦在座中,為餘言天心自有安排,屬餘屏除萬慮;餘感極而繼之以泣。及餘辭行,麥家夫人出百金之票授餘,屬曰:“孺子莫拒,納之用備急需也。”
餘拜卻之曰:“孺子自逗子起行時,已備二百金,至今還有其半,在衣襟之內。此恩吾唯心領,敬謝夫人。”
餘歸山門。越數日,麥家兄妹同來靈隱,視餘於冷泉亭。餘乘間問雪梅近況何若。初兄妹皆隱約其辭,餘不得端倪。因再叩之,凡三次;其妹微蹙其眉,太息曰:“其如玉葬香埋何?”
餘聞言幾路,退立震懾,搥胸大恫曰:“果不幸耶?”
其兄知旨,急摻餘臂曰:“女弟孟浪,焉有是事?實則……”語至此,轉複慰餘曰:“吾愛友三郎,千萬珍重。女弟此言非確,實則人傳彼姝春病頗劇耳。然吉人自有天相,萬望吾愛友切勿焦慮,至傷玉體。”餘遂力遏其悲。
是日,麥家兄妹,複邀餘同歸其家。翌晨,餘偶出後苑噓氣,適逢其妹於亭橋之上,扶闌凝睇,如有所思。既見餘至,不禁紅上梨渦,意不忍為隴中佳人將消息耳。餘將轉身欲行,其妹回眸一盼,嬌聲問曰:“三郎其容我導君一遊苑中乎?”
餘即鞠躬,莊然謝曰:“那敢有勞玉趾?敬問賢妹一言,雪梅究存人世與否?賢妹可詳見告歟?”
其妹嚶然而呻,輒搖其首曰:“諺雲‘繼母心肝,甚於蛇虺’,不誠然哉?前此吾居鄉間,聞其繼母力逼雪姑為富家媳,迨出閣前一夕,竟絕粒而夭。天乎!天乎!鄉人鹹悲雪姑命薄,吾則歎人世之無良,一於至此也!”
餘此時確得噩信,乃失聲而哭,急馳返山門,與法忍商酌,同歸嶺海,一吊雪梅之墓,冀慰貞魂。明日午後,麥氏父子,親送餘等至拱宸橋,揮淚而別。
第二十六章
餘與法忍到上海,始悉襟間銀票,均已不翼而飛;故不能買舟,遂與法忍決定行腳同歸。沿途托缽,蹭蹬已極。逾歲,始抵橫蒲關,入南雄邊界。既過紅梅驛,土人言此去俱為坦途,然水行不一由延能達始興。餘二人盡出所蓄,尚可敷舟資及糧食之用,於是揚帆以行。風利,數日遂過湞水,至始興縣,餘二人憂思稍解。是夕,維舟於野渡殘楊之下,時涼秋九月矣,山川寥寂,舉目蒼涼。忽有西北風瀟颯過耳,餘悚然而聽之,又有巨物嗚嗚然襲舟而來,竟落燈光之下,如是者絡續而至;餘異而矚之,約有百數,均團臍胖蟹也。此為餘初次所見,頗覺奇趣。
法忍語餘曰:“吾聞丹鳳山,去此不遠,有張九齡故宅,吾二人明晨當紆道往觀。”
又曰:“惜吾兩人不能痛飲;否則將此蟹煮之,複入村沽黃醑無量,爾我舉匏樽以消幽恨。奈何此夕百憂感其心耶?”
語次,舟子以手指楓林曠刹告餘二人曰:“此即懷庵古蘭若也,金碧飄零盡也。父老相傳,甲申三月,吾族遺老誓師於此;不觀腐草轉磷,至今猶在?嗟乎,風景依然,而江山已非,寧不令人愀然生感,欷歔不置耶?”
迨餘等將睡,忽而黑風暴雨遽作。餘謂法忍:“今夕不能住宿舟中,不若同往荒殿少避風雨,明日重行。”法忍曰:“善。”餘二人遂辭舟子,向楓林摩道而入。既至山門,繚垣傾圮殆盡,扉亦無存者。及入,殿中都無聲響,唯見佛燈,光搖四壁。殿旁有甬道,通一耳室,餘意其為住僧寮房,故止步弗入。法忍手捫碑上題詩,讀曰:
十郡名賢請自思 座中若個是男兒
鼎湖難挽龍髯日 鴛水爭持牛耳時
哭盡冬青徒有淚 歌殘凝碧竟無詩
故陵麥飯誰澆取 贏得空堂酒滿卮
餘曰:“此澹歸和尚貽吳梅村之詩也。當日所謂名流,忍以父母之邦,委於群胡,殘暴戮辱,亦可想而知矣。澹歸和尚固是頂天立地,一堂堂男子。嗚呼,丹霞一炬,遺老幽光,至今猶屈而不申,何天心之憒憒也?”
時暴雨忽歇,餘與法忍無言,解袱臥於殿角。餘陡然從夢中驚醒,時萬籟沉沉,微聞西風振籜,參以寒蟲斷續之聲;忽有念《蓼莪》之什於側室者,其聲酸楚無倫。聽至,——
哀哀父母 生我劬勞
句,不禁沉沉大恫,心為摧折。
晨興,天無宿翳。餘視此僧,嗚呼,即餘乳媼之子潮兒也!餘愕不止;潮兒幾疑餘為鬼物,相視久之,悲咽萬狀曰:“阿兄歸幾日矣?”
餘曰:“昨夕抵此,風雨兼天,故就宿殿內。賢弟何故失容?阿母無恙耶?”
潮兒未及發言,已簌簌落淚,白餘言曰:“慈母見背,吾心悲極為僧,廬墓於此,三經弦望矣。”
餘聞言,震越失次,趨前抱潮兒而慟哭曰:“吾意歸南海必先見吾媼。餘自繈褓,獨媼一人憐而撫我,不圖今已長眠。天乎,吾媼養育之恩,吾未報其萬一。天乎,吾心胃都碎矣!”
既而潮兒導餘等出西院門,至其亡母墓前,黃土一抔,白楊蕭蕭,山鳥哀鳴其上。餘同法忍,俯伏隕涕。潮兒抆淚言曰:“亡母感古裝夫人極矣;舍古裝夫人而外,欲得一賜惠之人,無有也。吾前月奉去一椾,不知阿兄遄歸。今會阿兄於此,亦餘夢魂所不及料,寧非蒼天垂湣?先母重泉慰矣。”
第二十七章
餘等暫與潮兒為別,遂向雪梅故鄉而去。陸行假食,凡七晝夜,始抵黃葉村。讀者尚憶之乎,村即吾乳媼前此所居,吾嚐於是村為園丁者也。顧吾乳媼舊屋,既已易主,外觀自不如前,觸目多愁思耳。餘與法忍,投村邊破寺一宿。晨曦甫動,餘同法忍披募化之衣,郎當行阡陌間;此時餘心經時百轉,誠無以對吾雪梅也。
既至雪梅故宅,餘佇立,回念當日賣花經此,猶如昨晨耳。誰料雲鬢花顏,今竟化煙而去?吾憾綿綿,寧有極耶?嗟乎,雪梅亦必當憐我於永永無窮!餘羈縻世網,亦懨懨欲盡矣。唯思餘自西行以來,慈母在家,盼餘歸期,直泥牛入海,何有消息?餘誠衝幼,竟敢將阿姨,阿母殘年期望,付諸滄渤。思之,餘罪又寧可逭耶?此時餘乃戰兢而前,至門次,顫聲聯呼“施主,施主”。
少選,小娃出,餘審視之,果前此所遇侍兒,遺餘以金者。侍兒忽而卻立,麵容喪失,凝眸盼餘二人,若識若不識。餘未發言,寸心碎磔,且哭且叩侍兒曰:“子還憶賣花人否耶?雪姑今葬何許?幸子導吾一往,則吾感子恩德弗盡。吾今急不擇言,以表吾心,望子憐而恕我。”
侍兒聞餘言,始為凜然,繼作怒容;他顧久之,厲聲曰:“異哉先生,人既雲亡,哭胡為者?曾謂雪姑有負於先生耶?試問鬻花郎,吾家女公子為誰魂斷也?”言至此,複相餘身,雙頰殷然,含頳言曰:“和尚行矣,恕奴無禮,以對和尚。”
語已返身,力闔其扉。餘正垂首,無由申辯,不圖竟為僮娃峻絕,如剚餘以刄也。餘呆立幾不欲生人世。良久,法忍殷殷慰藉,餘不覺自緩其悲,乃轉身行,法忍隨之。既而就村間叢塚之內遍尋,直至斜陽垂落,竟不得彼姝之墓。俄而諸天矄黑,深沉萬籟,此際但有法忍與餘相對呼吸之聲而已。餘低聲語法忍曰:“良友已矣,吾不堪更受悲愴矣!吾其了此殘生於斯乎?”
法忍聞餘言,仰首矚天;少選悲梗之聲,百端慰解,並勸餘歸寺,明日更尋歸途。餘頹僵如屍,幸賴法忍扶餘,迤邐而行。嗚呼,
踏遍北邙三十裏 不知何處葬卿卿
讀者思之,餘此時愁苦,人間寧複吾匹者?餘此時淚盡矣;自覺此心竟如木石,決歸省吾師靜室,複與法忍束裝就道。而不知餘彌天幽恨,正未有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