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鴻零雁記(2 / 3)

姨氏言至此,凝思移時,長喘一聲,複麵餘曰:“三郎,先是汝母歸來,不及三月,即接汝義父家中一信,謂三郎上山,為虎所噬。吾思彼方固多虎患,以為言實也。餘與汝母,得此凶耗,一哭幾絕,頓增二十餘年老態。茲事亦無可如何,惟有晨夕禱告上蒼,祝小子遊魂,來歸阿母。”

餘傾聽姨氏之言,厥聲至慘;猛觸宿恨,肺葉震震然,不知所可。久之,仰麵見餘母容儀,無有悲戚,即力製餘悲,恭謹言曰:“銘感阿姨過愛。第孺子遭逢,不堪追溯,且已成過去陳跡,請阿姨阿母置之。兒後此晨昏得奉阿姨阿母慈祥顏色,即孺子喜幸當何如也。”

餘言已,餘母速餘飲藥。少選,上身汗出如注,憊極,帖然而臥。

第十一章

餘病四晝夜,始臻勿藥。餘母及姨氏舉家,喜形於色。時為三月三日,天氣清新,餘就窗次卷簾外盼,山光照眼,花鳥怡魂,心乃滋適。忽念一事,蓋餘連日晨醒,即覺清芬通餘鼻觀;以榻畔紫檀幾上,必易鮮花一束,插膽瓶中,奕奕有光,花心猶帶露滴。今晨忽見一翡翠襟針,遣於幾下,方悉其為彼姝之物;花固美人之貽也。餘又頓憶前日似與玉人曾相識者,因餘先在羅弼女士齋中,所見德意誌畫伯阿陀輔手繢《沙浮遺影》,與彼姝無少差別耳。方凝佇間,忽注目紗簾之下,陳設甚雅。有雲石案作鵝卵形,上置鑒屏,銀盒,筆硯,絳羅,一塵不著。旁有袖木書匱,狀若鴿籠,藏書頗富。餘檢之,均漢土古籍也。迨餘回視左壁,複有小幾,上置雁柱鳴箏,似尚有餘音繞諸弦上。此時餘始驚審此樓為彼姝妝閣,又心儀彼姝學邃,且翛然出塵,如藐姑仙子。

斯時餘正覺心中如有所念,移時,又憮然若失。忽見餘母登樓,手中將春衣二襲屬餘曰:“三郎,今茲寒威已退,爾試易此衣。”

餘將衣接下,遂伴餘母坐於藍緞彈簧長椅之上。餘母視餘作慈祥之色,旋以手案餘額問曰:“吾兒今晨何似?”

餘曰:“兒無所苦,身略罷耳。阿娘以何日將餘及妹寧家,餘尚未麵阿姊也。”

餘母曰:“何時均可。吾初意俟爾病瘳即行,但若姨昨夕,苦苦留吾母子勿遽去。今晨已函報爾姊。蓋若姨有切心之事,與我相量。苟爾居此舒泰,吾一時固無歸意。爾知吾年已垂暮,生平親屬鹹老,勢必疏遠,安能如盛年時,往來無絕?吾今舉目四顧,唯與若姨形影相吊耳。且若姨見爾,中心怡悅靡極,則爾住此,一若在家中可也。吾知爾性耽幽寂,居此樓最適。此樓向為靜子所居,前日爾來,始移於樓下,與爾妹同室。三郎,爾居此,意若弗適者,盡可語我。”

餘曰:“敬遵娘言。阿姨屋外風物固佳,小住,於兒心滋樂也。”

此時侍者傳言,晨餐已備,餘母欣然趣餘更衣下樓禦膳。餘既隨母氏至食堂,即鞠躬致謝阿姨厚遇之恩。姨氏以麵迎餘,欣歡萬狀,引首顧彼姝曰:“托天之庇,三郎無恙矣。靜子,爾趨前為三郎道晨安。”

瞬息,即見玉人翩若驚鴻,至餘前,肅然為禮。而此際玉人密發虛鬟,豐姿愈見娟媚。餘不敢回眸正視,唯心緒飄然,如風吹落葉,不知何所止。

餘兄妹隨阿娘羈旅姨氏家中,不啻置身天苑。姨氏固最憐餘,餘唯凡百恭謹,以奉阿姨阿母歡顏,自覺娛悅匪極。苟心有棖觸,即倚樹臨流,或以書自遣。顧櫝中所藏多宋人理學之書,外有梵章及驢文數種,已為蟲蝕,不可辨析,俱唐本也。複次有漢譯《婆羅多》及《羅摩延》二書,乃長篇敘事詩。二書漢土已失傳矣,唯於《華嚴經》中偶述其名稱,謂出自馬鳴菩薩;今印度學人哆氏之英譯《摩訶婆羅多族大戰篇》,即其一也。

第十二章

一時雁影橫空,蟬聲四徹。餘垂首環行於姨氏庭苑魚塘堤畔,盈眸廓落,淪漪冷然。餘默念晨間,餘母言明朝將餘兄妹遄歸,則此地白雲紅樹,不無戀戀於懷。忽有風聲過餘耳,瑟瑟作響。餘乃仰空,但見宿葉脫柯,蕭蕭下墮,心始聳然知清秋亦垂盡矣。遂不覺中懷惘惘,一若重愁在抱。想餘母此時已屏擋行具,方思進退閑之軒,一看弱妹。步至石闌橋上,忽聞衣裙窸窣之聲。少選,香風四溢,陡見玉人靚妝,仙仙飄舉而來,去餘僅數武;一回青盼,徐徐與餘眸相屬矣。餘即肅然鞠躬致敬。爾時玉人雙頰雖頳,然不若前此之羞澀,至於無地自容也。餘少囑,覺玉人似欲言而未言,餘愈踧踖,進退不知所可,唯有俯首視地。久久,忽殘菊上有物,映餘眼簾。飄飄然如粉蝶,行將逾籬落而去。餘趨前以手捉之,方知為蟬翼輕紗,落自玉人頭上者。斯時餘欲擲之於地,又思於禮微悖,遂將返玉人。玉人知旨,立即雙手進接,以慧目迎餘,且羞且發嬌柔之聲曰:“多謝三郎見助。”

此為餘第一次見玉人啟其唇櫻,貽餘誠款,故餘膠膠不知作何詞以對。但見玉人口窩動處,又使沙浮複生,亦無此莊豔。此時令人真個消魂矣!

玉人尋複俯其頸,吐婉妙之音,微微言曰:“三郎日來安乎?逗子氣候溫和,吾甚思造府奉謁,但阿母事集,恐歲內未能抽身耳。是間比逗子清嚴幽澈則一,唯氣候懸絕,蓋深山也。唐人詠羅浮詩雲:

遊人莫著單衣去  六月飛雲帶雪寒

吾思此語移用於此,頗覺親切有味,未知三郎以吾言有當不?”

餘聆玉人詞旨,心乃奇駭,唯唯不能作答,久乃恭謹言曰:“謝阿姊分神及我。果阿姊見枉寒舍,俾稚弟朝夕得侍左右,垂綸於荒村寒牖,幸何如之!否則寒舍東西詩集不少,亦可挑燈披卷,阿姊得毋嫌軟塵溷人?敢問阿姊喜誦誰家詩句耶?”

玉人低首凝思,旋即星眸屬我,輾然答曰:“感篆三郎盛意。所問愛讀何詩,誠為笑話;須知吾固未嚐學也。三郎即不以吾為瀆,敢不出吾肝膈以告?且幸三郎有以教我。”遂累累如貫珠言曰:“從來好讀陳後山詩,亦愛陸放翁,惟是故國西風,淚痕滿紙,令人心惻耳。比來讀《莊子》及之《陶詩》,頗自覺徜徉世外,可見此關於性情之學不少。三郎觀吾書櫝所藏多理學家言,此書均明之遺臣朱舜水先生所贈吾遠祖安積公者。蓋安積公彼時參與德川政事,執弟子禮以侍朱公,故吾家世受朱公之賜。吾家藏此書帙,已曆二百三十餘年矣。”此語一發,餘更愕然張目注視玉人。

玉人續曰:“吾嬰年聞先君道朱公遺事,至今曆曆不忘,吾今複述三郎聽之。”於是長喟一聲,即愀然曰:“朱公以崇禎十七年,即吾國正保元年,正值胡人猖披之際,孑身數航長崎,欲作秦庭七日之哭,竟不果其誌。迨萬治三年,而明社覆矣。朱公以亡國遺民,恥食二朝之粟,遂流寓長崎,以其地與平戶鄭成功誕生處近也。後德川氏聞之,遣水戶儒臣,聘為賓師,尤殫禮遇。公遂傳王陽明學於吾國土,公與陽明固是同鄉也。至今朱公遺墓,尚存茨城縣久慈郡瑞龍山上;容日當導三郎,一往奠之,以慰亡國忠魂。三郎其有意乎?又聞公酷愛櫻花,今江戶小石川後樂園中,猶留朱公遺愛;此園係朱公親手經營者。朱公以天和二年春辭世,享壽八十有三。公目清人䩄然人麵,疾之如仇。平日操日語至精,然當易簀之際,公所言悉用漢語;故無人能聆其臨終垂訓,不亦大可哀耶?”

玉人言已,仰空而欷,餘亦淒然。二人佇立無語,但聞風聲蕭瑟,忽有紅葉一片,敲玉人肩上。玉人蹙其雙蛾,狀似弗愜,因俯首低聲曰:“三郎,明朝行耶?故弗久留?吾自先君見背,舊學拋荒已久。三郎在,吾可執書問難。三郎如不以弱質見棄,則吾雖凋零,可無憾矣。”

餘不待其言之畢,雙頰大頳,俯首至臆;欲貢誠款,又不工於詞。久乃囁嚅言曰:“阿母言明日歸耳。阿姊懇懇如此,滋可感也。”

時餘妹亦出自廊間,且行且呼曰:“阿姊不觀吾袷衣已帶耶,晚餐將備,曷入食堂乎?”

玉人讓餘先行,即信步隨吾而入。是夕餐事豐美,逾於常日,顧餘確不審為何味。飯罷,枯坐樓頭,兀思餘今日始見玉人天真呈露,且殖學滋深,匪但容儀佳也。即監守天閽之烏舍仙子,亦不能逾是人矣!思至此,忽爾昂首見月明星稀,因誦憶翁詩曰:

千岩萬壑無人跡  獨自飛行明月中

心為廓然。對月凝思。久久,回顧銀燭已跋,更深矣,遂解衣就寢;複喟然歎曰:“今夕月華如水,安知明夕不黑雲靉靆耶?”

餘詞未畢,果聞雷聲隱隱,似發於芙蓉塘外,因亦戚戚無已。尋複歎曰:“雲耶,電耶,雨耶,雪耶,實一物也,不過因熱度之異而變耳。多謝天公,幸勿以柔絲縛我!”

明日,晨餐甫竟,餘母命餘易旅行之衣,且言姨氏亦攜靜子偕行。餘聞言喜甚,謂可免黯然魂消之感。餘等既登車室,玻璃窗上,霜痕猶在。餘母及姨氏,指麾雲樹,心曠神怡。瞬息,聞天風海濤之聲,不覺抵吾家矣,自是日以來,餘循陔之餘,靜子亦彼此常見,但不久譚,莞爾示敬而已。

一日,細雨廉纖,餘方伴餘母倚闌觀海,忽微微有叩鐶聲;少選,侍者持一郵筒,跪上餘母。餘母發函申紙,少需,觀竟,屬餘言曰:“三郎,此爾姊來椾也,言明日蒞此;適逢夫子以明日赴京都,才能分身一來省我雲。此子亦大可憐。”言至此,微喟,續曰:“諺雲‘養女徒勞’,不其然乎?女子一嬪夫家,必置其親於腦後,即每逢佳節,思一見女麵,亦非易易。此雖因中饋繁雜,然亦天下女子之心,固多忘所自也。昔有貧女嫁數年,夫婿致富。女之父母,私心欣幸,方謂兩口可以無饑矣。誰料不數日,女差人將其舊服悉還父母,且傳語曰,‘好女不著嫁時衣’,意諷嫁時奩具薄也。世人心理如是,安得不江河日下耶?”

餘母言已,即將吾姊來書置棹上,以慈祥之色回顧餘曰:“三郎,晨來毋寒乎?吾覺涼生兩臂。”

餘即答曰:“否。”

餘母遂徐徐詔餘曰:“三郎,坐。”

餘即坐。餘母問曰:“三郎,爾視靜子何如人耶?”

餘曰:“慧秀孤標,好女子也。”

餘母爾時舒適不可狀,旋曰:“誠然,誠然,吾亦極愛靜子和婉有儀。母今有言,關白於爾,爾聽之:三郎,吾決納靜子為三郎婦矣。靜子長於爾二歲,在理吾不應爾。然吾仔細回環,的確更無佳耦逾是人者。顧靜子父母不全,按例須招贅,始可襲父遺蔭;然吾固可與若姨合居,此實天緣巧湊。若姨一切部署已定,俟明歲開春時成禮,破夏吾亦遷居箱根。茲事以情理而論,即若姨必婿吾三郎,中懷方釋。蓋若姨為托孤之人,今靜子年事已及,無時不係之懷抱。顧連歲以來,求婚者雖眾,若姨都不之顧。若姨之意,非關門地,第以世人良莠不齊,人心不古,苟靜子不得賢夫子而侍,則若姨將何以自對?今得婿三郎,若姨重肩卸矣。”

餘母言至此,淒然欲哭曰:“三郎,老母一生寥寂,今行將見爾慶成嘉禮,即吾與若姨晚景,亦堪告慰。後此但托天命,吾知上蒼必予爾兩小福慧雙修。”

餘母方絮絮發言,餘心房突突而跳。當餘母言訖,餘夷猶不敢遽答。正思將前此所曆,徑白餘母;繼又恐滋慈母之戚,非人子之道。心念良久,蘊淚於眶,微微言曰:“兒今有言奉於慈母聽納,蓋兒已決心……”

餘母急曰:“何謂?”

餘曰:“兒終身不娶耳。”

餘母聞言極駭,起立張目注餘曰:“烏,是何言也!爾何所見而為此言?抑爾固執拗若是?此語真令餘不解。爾年弱冠不娶,人其謂我何?若姨愛爾,不徒然耶?爾澄心思之,此語胡可使若姨聽之者?矧靜子恒為吾言,舍三郎無屬意之人。爾前次懨懨病臥姨家,湯藥均靜子親自煎調。懷誠已久,尚不知爾今竟岸然作是言也!”

餘母言至末句,聲愈嚴峻。餘即飲涕言曰:“慈母諦聽。兒撫心自問,固愛靜子,無異骨肉;且深敬其為人,想靜子亦必心知之。兒今茲恝然出是言者,亦非敢抗撓慈母及阿姨之命,此實出諸不得已之苦衷,望慈母恕兒稚昧。”

餘母淒然不餘答,久乃哀咽言曰:“三郎,爾當善體吾意。吾鍾漏且歇,但望爾與靜子早成眷屬,則吾雖入土,猶含笑矣。”

第十三章

餘聽母言,淚如瀑瀉,中心自咎,誠不應逆堂上之命,致老母出此傷心之言,此景奚堪?餘皇然少間,遽跪餘母膝前,婉慰餘母曰:“阿娘恕兒。兒誠不孝,兒罪重矣!後此唯有謹遵慈命。兒固不經事者,但望阿娘見恕耳。”

餘母徐徐收淚,漫聲應曰:“孺子當聽吾言為是。古雲,‘不信老人言,後悔將何及’。矧吾兒終身大事,老母安得不深思詳察耶?當知娘心無一刻不為兒計也。即爾姊在家時,苟不從吾言,吾亦麵加叱責而不姑息。今既歸人,萬事吾可不必過問。須知女心固外向,吾又何言?若靜子則不然。彼姝性情嫻穆,且有夙慧,最稱吾懷;爾切勿以傳粉塗脂之流目之可耳。”

餘母尚欲有言,適侍女跪白餘母曰:“浴室諸事已備,此時剛十句鍾也。”言畢,即去。

餘母顏色開霽,撫餘肩曰:“三郎,娘今當下樓檢點冬衣,十一時方暇。爾去就浴。”

餘此時知已寬慈母之憂,不禁怡然自得。仰視天際遊絲,緩緩移去,雨亦遽止,餘起易衣下樓就浴。

餘浴畢,登樓麵海,兀坐久之;則又雲愁海思,襲餘而來。當餘今日,慨然許彼姝於吾母之時,明知此言一發,後此有無窮憂患;正如此海潮之聲,續續而至,無有盡時。然思若不爾者,又將何以慰吾老母?事至於此,今但焉置吾身?隻好權順老母之意,容日婉言勸慰餘母,或可收回成命。如老母堅不見許,則曆舉隱衷,或卒能諒餘為空門中人,未應蓄內。餘撫心自問,固非忍人忘彼姝也。繼餘又思日俗真宗,固許帶妻,且於刹中行結婚禮式,一效景教然者。若吾母以此為言,吾又將何言說答餘慈母耶?餘反複思維,不可自聊;又聞山後淒風號林,餘不覺惴惴其憟。因念佛言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無我者。嗟乎,望吾慈母,切勿驅兒作啞羊可耳!

第十四章

越日,餘姊果來,見餘不多言,但亦勸餘曰:“吾弟隨時隨地,須聽母言。凡事毋以盛氣自用,則人情世故,思過半矣。至爾謂終身不娶,自以為高,此直村豎恒態,適足笑煞人耳!三郎,爾後此須謹誌吾言,勿貽人笑柄也。”

餘唯唯而退。餘自是以來,焦悚萬狀,定省晨昏,輒不久坐。盡日惴惴然,唯恐餘母重提意向。餘母每麵餘時,歡欣無已,似曾不理餘心有閑愁萬種。一日,餘方在齋中下筆作畫,用宣愁緒。既繪怒濤激石狀,複次畫遠海波紋,已而作一沙鷗斜身墮寒煙而沒。忽微聞叩鐶聲,繼知吾妹,推扉言曰:“阿兄胡不出外遊玩?”

餘即回顧,忽爾見靜子作斜紅繞臉之妝,攜餘妹之手,佇立門外,見餘即鞠躬與餘為禮。餘遂言曰:“請阿姊進齋中小坐,今吾畫已竟,無他事也。”

餘言既畢,餘妹強牽靜子,徑至餘側。靜子注觀餘案上之畫;少選,莞爾顧餘言曰:“三郎幸恕唐突。昔董原寫江南山,李唐寫中州山,李思訓寫海外山,米元暉寫南徐山,馬遠,夏圭寫錢塘山,黃子久寫海虞山,趙吳興寫霅苕山;今吾三郎得毋寫厓山耶?一胡使人見則翛然如置身清古之域,此誠快心洞目之觀也。”

言已,將畫還餘。餘受之,言曰:“吾畫筆久廢,今興至作此,不圖阿姊稱譽過當,徒令人增慚惕耳。”

靜子複微哂言曰:“三郎,餘非作客氣之言也。試思今之畫者,但貴形似,取悅市儈,實則寧達畫之理趣哉?昔人謂畫水能終夜有聲,餘今觀三郎此畫,果證得其言不謬。三郎此幅,較諸近代名手,固有瓦礫明珠之別,又豈待餘之多言也。”

餘傾聽其言,心念世寧有如此慧穎者。因退立其後,略舉目視之,鬢發膩理,纖穠中度。餘暗自歎曰:“真曠劫難逢者也。”

忽而靜子回盼,赧赧然曰:“三郎,此畫能見媵否?三郎或不以餘求在禮為背否?餘觀此景滄茫古逸,故愛之甚摯。今茲發問,度三郎能諒我耳。”

餘即答曰:“豈敢,豈敢,此畫固不值阿姊一粲。吾意阿姊固精通繪事者,望阿姊毋吝教誨,作我良師,不寧佳乎?”

靜子瑟縮垂其雙睫,以柔荑之手,理其羅帶之端,言曰:“非然也。昔日雖偶習之,然一無所成,今唯行篋所藏《花燕》一幅而已。”

餘曰:“請問雲何《花燕》?”

靜子曰:“吾家園池,當荷花盛開時,每夜有紫燕無算,巢荷花中,花盡猶不去。餘感其情性,命之曰‘花燕’,爰為之圖。三郎,今容我檢之來,第恐貽笑大方耳。”

餘鞠躬對曰:“請阿姊速將來,弟亟欲拜觀。”

靜子不待餘言之畢,即移步鞠躬而去,輕振其袖,熏香撲人。餘遂留餘妹問之曰:“何不聞阿母阿姊聲音,抑外出耶?”

餘妹答曰:“然,阿姊約阿姨阿母俱出,謂往葉山觀千貫鬆,兼有他事,順道謁淡島神社。已屬廚娘,今日午膳在十二句半鍾,並囑吾語阿兄也。”

餘曰:“妹曷未同往?”

妹曰:“不,靜姊不往,故我亦不願往。”

餘顧餘妹手中攜有書籍,即詰之曰:“何書?”

妹曰:“此波彌尼八部書也。”

餘曰:“此為《梵文典》,吾妹習此乎?”

妹曰:“靜姊每日授餘誦也,顧初學殊艱,久之漸覺醰醰有味。其句度雅麗,迥非獨逸,法蘭西,英吉利所可同日而語。”

餘曰:“然則靜姊固究心三斯克列多文久矣。”

妹曰:“靜姊平素喜談佛理,以是因緣,好涉獵梵章。嚐語妹雲,‘佛教雖斥聲論,然《楞伽瑜伽》所說五法,曰相,曰名,曰分別,曰正智,曰真如,與波彌尼派相近。《楞嚴》後出,依於耳根圓通,有聲論宣明之語。是佛教亦取聲論,特形式相異耳。’”

餘聽畢,正色語餘妹曰:“善哉,靜姊果超凡入聖矣。吾妹謹隨之學毋怠。”

第十五章

餘語吾妹既訖,私心歎曰:“靜子慧骨天生,一時無兩,寧不令人畏敬?惜乎,吾固勿能長侍秋波也!”

已而靜子盈盈至矣。靜子手持續絹一幀,至餘前;餘肅然起立,接而觀之。蓮池之畔,環以垂楊修竹,固是姨家風物,有女郎兀立,風采盎然,碧羅為衣,頗得吳帶當風之致。女郎挽文金高髷,即漢製飛仙髻也。俯觀花燕。且自看妝映,翛然有出塵之姿,飄飄有淩雪之概。餘讚歎曰:“美哉伊人,奚啻真真者?”

靜子聞言,轉目盼餘,兼視餘妹,莞爾言曰:“究又奚能與三郎之言相副耶?且三郎安可以外貌取人,亦覘其中藏如何耳。畫中人外觀,似弈弈動人,第不能言,三郎何從念其中心著何顏色者?”

餘置其言弗答,續曰:“畫筆秀逸無倫,固是仙品。餘生平博覽丹青之士,鹹弗能逮。嗟乎,衣缽塵土久,吾尚何言?今且據行雲流水之描,的是吾姊戛戛獨造,使餘歎觀止矣。阿姊端為吾師,吾何幸哉!”

靜子此時,羞不能答,俯首須臾,委婉言曰:“三郎,胡為而作如是言?令淺嚐者無地自容。但願三郎將今日之畫見賜,俾為臨本,兼作永永紀念,以畫中意況,亦與餘身世吻合。跡君心情,寧謂非然者?”

餘曰:“餘久不複屬意於畫,蓋已江郎才盡。阿姊自是才調過人,固應使我北麵紅妝,雲何謂我妄言?”

靜子含羞不餘答。餘亦無言,但雙手擎餘畫戲之,且無心而言曰:“敬乞吾畏友哂存,聊申稚弟傾服之誠,非敢言畫也。”

靜子欣然曰:“三郎此言,適足以彰大作之益可貴耳。”言已,即平鋪袖角,端承餘畫,以溫厚之詞答曰:“敬謝三郎。三郎無庸以畏友外我。今得此畫,朝夕對之,不敢忘錫畫人也。”

是夕,微月已生西海,水波不興,餘乃負杖出門,隨步所之,遇漁翁,相與閑話,迄翁收拾垂綸,餘亦轉身歸去。時夜靜風嚴,餘四顧,舍海曲殘月而外,別無所睹。及去餘家僅丈許,瞥見有人悄立海邊孤石之旁,靜觀海麵,餘諦矚倩影亭亭,知為靜子,遂前叩之曰:“立者其吾阿姊乎?”

靜子聞餘聲,卻至欣悅,急回首應曰:“三郎,歸何晏?獨不避海風耶?吾遲三郎於此久矣。三郎出時可曾加衣否?向晚氣候,不比日間,恐非三郎所勝,不能使人無戚戚於中。三郎善自珍攝,寒威滋可畏也。”

餘即答曰:“感謝吾姊關垂。天寒夜寂,敬問吾姊於此,沉沉何思?女弟胡未奉侍左右?”

靜子則柔聲答曰:“區區弱質,奚雲惜者?今餘方自家中來,姨母,令姊,令妹,及阿母,鹹集廚下製瓜團粉果,獨餘偷閑來此,奉候三郎。三郎歸,吾心至適。”

餘重謝之曰:“深感阿姊厚意見待,愧弗克當。望阿姊次回,毋冒夜以佇我。吾姊恩意,特恐下走不稱消受耳。”

餘言畢,舉步欲先入門,靜子趣前嬌而扶將曰:“三郎且住。三郎悅我請問數言乎?”

餘曰:“何哉,姊胡為客氣乃爾?阿姊欲有下問,稚弟固無不願奉白者也。”

靜子躊躇少問,乃出細膩之詞,第一問曰:“三郎,遲來相見,頗帶幽憂之色,是何故者?是不能令人無鬱拂。今願竊有請耳。”

餘此時心知警兆,兀立不語。靜子第二問曰:“三郎可知今日阿母邀姨母同令姊,往禮淡島明神,何因也?吾思三郎必未之審。”

餘聞語茫然,瞠不能答,旋曰:“果如阿姊言,未之悉也。”

靜子低聲而言,其詞斷續不可辨,似曰:“三郎鑒之,總為君與區區不肖耳。”

第十六章

餘胸震震然,知彼美言中之骨也。餘正怔忡間,轉身稍離靜子所立處,故作漫聲指海麵而言曰:“吾姊試諦望海心黑影,似是魚舸經此,然耶?否耶?”

靜子垂頭弗餘答;少選,複步近餘胸前,雙波略注餘麵。餘在月色溟蒙之下,凝神靜觀其臉,橫雲斜月,殊勝端麗。此際萬籟都寂,餘心不自鎮;既而昂首矚天,則又烏雲瀰布,隻餘殘星數點,空搖明滅。餘不覺自語曰:“籲,此非人間世耶?今夕吾何為置身如是景域中也?”

餘言甫竟,似有一縷吳綿,輕溫而貼餘掌。視之,則靜子一手牽餘,一手扶彼枯石而坐。餘即立其膝畔,而不可自脫也。久之,靜子發清響之音,如怨如訴曰:“我且問三郎,先是姨母,曾否有言關白三郎乎?”

餘此際神經已無所主,幾於膝搖而牙齒相擊,垂頭不敢睇視。心中默念,情網已張,插翼難飛,此其時矣。

但聞靜子連複問曰:“三郎乎,果阿姨作何語?三郎寧勿審於世情者;抑三郎心知之,故弗肯言。何見棄之深耶?餘日來見三郎愀然不歡,因亦不能無瀆問耳。”

餘乃力製驚悸之狀,囁嚅言曰:“阿姨向無言說;雖有,亦已依稀不可省記。”

餘言甫發,忽覺靜子筋脈躍動,驟鬆其柔荑之掌。餘知其心固中吾言而愕然耳。餘正思言以他事,忽爾悲風自海麵吹來,乃至山嶺,出林薄而去。餘方凝佇間,靜子四顧皇然,即襟間出一溫香歲帕,填餘掌中,立而言曰:“三郎,珍重。此中有繡角梨花箋,吾嬰年隨阿母挑繡而成,謹以奉贈,聊報今晨傑作。君其納之。此閑花草,寧足雲貢,三郎其亦知吾心耳!”

餘乍聞是語,無以為計。自念拒之於心良有弗忍;受之則睹物思人,寧可力行正照,直證無生耶?餘反複思維,不知所可。靜子故欲有言,餘陡聞陰風怒號,聲振十方,巨浪觸石,慘然如破軍之聲。靜子自將箋帕襲之,謹納餘胸間;既訖,遽握餘臂,以腮熨之,嚶嚶欲泣曰:“三郎受此勿戚,願蒼蒼者祐吾三郎無恙。今吾兩人同歸,朝母氏也。”餘呆立無言,唯覺胸間趯趯而躍。靜子嬌不自勝,摻餘徐行。及抵齋中,稍覺清爽,然心緒紛亂,廢棄一切。此夜今時,因悟使不析吾五漏之軀,以還父母,又那能越此情關,離諸憂怖耶?

第十七章

翌朝,天色清朗,惟氣候遽寒,蓋冬深矣。餘母晨起,即部署廚娘,出餺飥,又陳備飲食之需。既而齊聚膳廳中,歡聲騰徹,餘始知姊氏今日歸去。靜子此際作魏代曉霞妝,餘發散垂右肩,束以帶,迥絕時世之裝;靦覥與餘為禮,益增其冷豔也。餘既近罏聯坐,中心滋耿耿,以昨夕款語海邊之時,餘未以實對彼姝故耳。已而姊氏辭行,餘見靜子拖百褶長裙,手攜餘妹送姊氏出門。餘步跟其後,行至甬道中,餘母在旁,命餘亦隨送阿姊。

靜子聞命,欣然即轉身為餘上冠杖。餘曰:“謹謝阿姊,待我周浹。”

餘等齊行,送至驛上,展車發,遂與餘姊別。歸途唯靜子及餘兄妹三人而已。靜子緩緩移步,遠遠見農人治田事,因出其纖指示餘,順口吟曰:

采菱辛苦廢犂鋤  血指流丹鬼質枯

無力買田聊種水  近來湖麵亦收租

“三郎,此非範石湖之詩歟?在宋已然,無怪吾國今日賦稅之繁且重,吾為村人生無限悲感耳。”

靜子言畢,微喟,須臾忽絳其頰,盼餘問曰:“三郎得毋勞頓?日來身心,亦無患耶?吾晨朝聞阿母傳言,來周過已更三日,當挈令妹及餘歸箱根;未審於時三郎可肯重塵遊屐否?”

餘聞言,萬念起落,不即答;轉視靜子,匿麵於綾傘流蘇之下,引慧目迎餘,為狀似甚羞澀。餘曰:“如阿娘行,吾必隨叩尊府。”

餘言已,複回顧靜子眉端,隱約見愁態。轉瞬靜子果蘊淚於眶,嚶然而呻曰:“吾晨來在膳廳中,見三郎胡乃作戚戚容?得毋玉體違和?敢希見告耳。苟吾三郎有何傷感,亦不妨掬心相示,幸毋見外也。”

餘嚜嚜弗答。靜子複微微言曰:“君其怒我乎?胡靳吾請。”

餘停履抗聲答曰:“心偶不適,亦自不識所以然。勞阿姊詢及,慚惕何可言,萬望阿姊饒我。”

餘且行且思,赫然有觸於心,弗可自持,因失聲呼曰:“籲,吾滋愧悔於中,無解脫時矣!”

餘此時淚隨聲下。靜子雖聞餘言,殆未得窺餘命意所在,默不一語。繼而容光慘悴,就胸次出丹霞之巾,授餘揾淚,慰藉良殷,至於紅淚沾襟。餘暗驚曰:“吾兩人如此,非壽征也!”

旁午始蒞家庭,靜子與餘都弗進膳。

第十八章

餘姊行後,忽忽又三日矣。此日大雪繽紛,餘緊閉窗戶,靜坐思量,此時正餘心與雪花交飛於茫茫天海間也。餘思久之,遂起立徘徊,歎曰:“蒼天,蒼天,吾胡盡日懷抱百憂於中,不能自弭耶?學道無成,而生涯易盡,則後悔已遲耳。”

餘諦念彼姝,抗心高遠,固是大善知識;然以眼波決之,則又兒女情長,殊堪畏怖。使吾身此時為幽燕老將,固亦不能提剛刀慧劍,驅此嬰嬰宛宛者於漠北。吾前此歸家,為吾慈母;奚事一逢彼姝,遽加餘以爾許纏綿婉戀,累餘虱身於情網之中,負己負人,無有是處耶?嗟乎,係於情者,難平尤怨,曆古皆然。吾今胡能沒溺家庭之戀,以閑愁自狀哉?佛言:“佛子離佛數千裏,當念佛戒。”吾今而後,當以持戒為基礎,其庶幾乎。餘輪轉思維,忽覺斷惑證真,刪除豔思,喜慰無極;決心歸覓師傅,冀重重懺悔耳。第念此事決不可以稟白母氏,母氏知之,萬不成行矣。

忽而餘妹手托錦製瓶花人,語餘曰:“阿兄,此妹手造慈溪派插花,阿兄月旦,其能有當否?”

餘無言,默視餘妹,心忽恫楚,淚盈餘睫;思欲語以離家之旨,又恐行不得也。迄吾妹去後,餘心顫不已,返身掩麵,成淚人矣。

此夕餘愁緒複萬疊如雲,自思靜子日來懨懨,已有病容。跡彼情詞,又似有所顧慮;抑已洞悉吾隱衷,以我為太上忘情者歟?今既不以禮防為格,吾胡不親過靜子之室,敘白前因,或能宥我。且名姝深愫,又何可棄捐如是之速者?思已,整襟下樓,緩緩而行;及至廊際,聞琴聲,心知此吾母八雲琴,為靜子所彈,以彼姝喜調《梅春》之曲也。至“夜迢迢,銀台絳蠟,伴人垂淚”句,忽而雙弦不譜,嬰變滯而不延,似為淚珠沾濕。迄餘音都杳,餘已至窗前,屏立不動。乍聞餘妹言曰:“阿姊,晨來所治針黹,亦已畢業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