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子弟不願在商店裏立足,家庭的力量能夠允許他求學的話,但在不久的將來,也須謀到一個出路,並不是讀書可以終其一生的,然而在人浮於事的今日——尤其是大腳力大資本籠罩下的今日,我儕窮苦無告的小民,那裏能隨心所欲,得一個美滿的位置。任你是具十二萬分熱誠,要知這個畸形社會所需要的,並不是具有高深學問的學者,乃是大腳力大資本的夾袋中人物,有沒有真才和實學,是可以不講的,所以沒有職業的留學生和大學畢業生在社會上到處可以看見,這雖是社會的病態,我們既是這個時候的過程者,應當隨大眾的後塵而加以奮鬥,決不是飄然遠引所可補救的。
世亂年荒的今日,失業的一年多似一年,社會的凋蔽已到了極點,謀一個職業已覺得非常的不易,父母令子弟中途棄學就商,當然是不得已的事,但同時也具著滿腔熱望,為人子的應當力求奮勉,來安慰他的父母,也就是造福自己的將來,豈可不知利害,輕舉妄動,憑一個人不健的思想,毫不猶豫地決定商店之無可留戀,離開這以自己力量營養自己的陣線;事實是這樣:起初的確痛快,不覺得什麼不便,等到覺悟的時候,要再度尋覓職業,就發生萬分困難。
吳曉晨
按:吳先生的這封信,很可以表現大多數窮苦家長和窮苦子弟對於“教育和職業不能兩全”的苦衷。關於這個問題的解決,似乎不外兩個方式:一是徹底的解決,那隻有到“社會製度根本改造”以後才有可能性;一是遷就環境的暫時的辦法,那隻有就各個人的可能範圍內,分別求得比較認為最大限度的結果。關於第一種方式,很顯然的,不平等的經濟製度之打破,不平等的教育製度之推翻,不平等的杜會製度之鏟除,而代以平等的經濟,教育,社會製度,這都是和這個社會的改造發生密切的關聯,勢不能由一二或少數私人所能於急促間完成的。除此徹底的方式之外,隻有第二種的方式可供酌采了,能勉強入校求學的入校求學——或由家人相助籌劃,或由本人尋得工讀機會——無從勉強入校求學而又不能把耗費白米的嘴巴暫擱不用,隻有尋業。能尋得合於本人心意興趣的業,固屬幸事;否則隻得暫時棲止,同時注意於自己能力的逐漸增進與較佳的相當機會之利用。如並此而不可能,即雖肯如此刻苦努力而在社會方麵仍是報以“此路不通”,這種現象如僅占社會中極小部分,僅聞嗟歎憤慨不平之聲,等到陷入此境者日多,則社會中所蘊蓄的無可忍耐的不平的意識愈廣且銳,那便是種下革命種子,客觀各條件具備之後,舊社會之崩潰有如摧枯拉朽,新社會之勃興便似怒濤狂瀾之沛然莫之能禦了。在這種狀況之下,求學與就業的難問題,便不是少數人的問題,也不是少數人所能求到徹底解決的問題,乃是社會的問題,須從總解決中求得附屬問題的解決了。
以上一段話是對於吳先生所提出的問題作概觀的答複。此外對於吳先生的來信,還想撮幾點出來談談:(一)吳先生說“在社會製度沒有根本改造以前,認金錢為生命泉源的今日,雖感覺到畸形社會的腐敗,但也不能不暫時隱忍”,此處“暫時”二字,非常重要,愚意以為此處所謂“暫時隱忍”,決不可含有勸人甘心屈伏於不平等的社會製度而任其延續其生命,須使人徹底認識“畸形社會”之所由來與革命的正確對象,不過革命的進程非經過一段時期不可,在此時期中所以不能不依實際情形而“暫時隱忍”者,乃在積極的準備,或依本人能力而僅能作相當的一部分的暗中參加,決非消極的頹廢。(二)“我們既是這個時候的過程者,應當隨大眾的後塵而加以奮鬥,決不是飄然遠引所能補救的”,這幾句真是給與我們以正確態度的話。我們要特別注意“大眾”和“奮鬥”兩個名詞。(三)在“畸形社會”製度之下,不但“商店”,有許多職業都不能有什麼可以供人“留戀”之所在,不過未得可以“留戀”的職務以前,既不能懸空起來,除在可能範圍力求避免外,不得已不“暫時隱忍”,可是不必勸人“留戀”。
學校與商場
十二月十七《晨報》晚刊,載著一段《北平通信》,很引起一般人的注意。事情是這樣:北京大學前因免費問題,發生罷課風潮,後該校校務會議決議,開除為首學生靳瀛等九人,並延長繳費期限,風潮始告平息。乃此開除之九同學,突於日前,各接到無名氏同樣信件,並彙票一紙計洋二百圓,共計一千八百圓之巨。信上略謂“你們都是有誌氣的青年,萬惡的社會造成了你們的惡劣環境,你們為了和惡劣的環境奮鬥,而遭受了現在的不幸,我對你們隻有欽佩和同情;但以我能力有限,不能給你們以有效的援助,茲寄上洋二百圓,聊以濟你目前之急,祝努力前進。”這九位學生接到此信後,有即登報聲明,退還原款者;有捐作學校周報經費者;亦有因經濟困難暫時收受者。
韜奮先生:你看到上麵這段消息沒有?看過後有沒有感觸?
在現代資本主義的社會中,尤其在中國,社會上的一切設施幾乎都為資產階級所獨占,便是教育事業也不能例外。歌女在職業輕微的罪狀下便被剝奪受教育的權利,學生因繳納不出學費而除名,在資產階級社會的係統之下,原是必然的現象,無庸我們驚異或懷疑的。獨異在這個拜金主義的社會,居然有無名氏先生其人,不把他所有的金錢來舒適他自己,或是捐給佛廟庵堂,用以廣結善緣,偏偏用來周濟窮寒學生,他的熱忱和慷慨是太感動我們了。隻可惜天下有誌的青年,因沒有資產而被摒於學校之門的不知凡幾,安得都像北大的九位學生那樣好運氣,得到這位隱名先生的幫助?況且這位先生隻能周濟北大幾位同學於一時,但一般有了今年的學費而又愁著明年的學費的學生是這樣多,試問他們能永久得到資助麼?恐怕無名氏先生想到這些,也隻能遏下一腔熱忱,頻呼“愛莫能助”了。
中略)
今日很多的大學,與其說它是高等學府,無寧稱之為“知識的拍賣所”,甚至是“講義的拍賣所”。一般教授除掉在上課時把他從他的教授那裏所得的背誦給你外,對於學生很少精神上的感應,因為照例一下課便不見到教授的麵,教授像一座留聲機,他挾了一分講義像蜂蝶一樣在當地或附近各大學奔走背誦,除掉永遠講那麼一套外更不要希望他再給予什麼了。(中略)學校像是一個商場,教授學生和學校間都是些顧客和雇傭的關係,他們可以互相不認識,更不必說其他了。
有一位擔任中學教員的朋友因肺癆死去,生前是一位好青年,死後大家非常惋惜。他家境貧寒,自己非常刻苦,在荊棘叢生社會中掙紮著,奮鬥著,結果他在師範學校畢業了,找到適當的職業以自給,除掉要供給家用外,還負擔兩位妹妹在中學讀書,嚴重的負擔像一柄利斧,隱隱地每天在剝蝕他的生命,他雖勉力維持,但終於毀滅掉他的生命了。聽朋友們說,他臨死時還以兩位妹妹的教育為念,希望朋友們維持她們到畢業呢!我聽到這消息後,非常傷心,靜默了一會,恍然醒悟了,毀滅他生命的不是那可怕的病菌,是那萬惡的建築在資產階級上的中國教育製度啊!倘若他家境好一點,他可以有適當的營養,倘若他的妹妹們不要他的資助,他也許可以有一個養病的機會,但環境壓迫他,終於把這位純潔的青年葬送了。朋友,在現代的中國,像你這樣沒有錢的人,本來就不配受什麼教育,中國的教育完全是資產階級的私有品啊!聽說你臨死的時候,還以兩妹妹的教育問題為念,朋友,你對於教育是太迷信太忠實了,因此你生生的被教育吞噬了!
倘若中國民族希望有出路的話,無疑的是要把現代的教育製度根本改革一下。韜奮先生!你是研究教育的人,你對於我的話有什麼批評?
星翁
按:星翁先生在這封信裏揭穿了畸形社會製度中的教育病態,可謂慨乎言之。資本主義社會製度下的事物,無往而不商品化,在這樣的經濟結構上的上層建築之一的教育,當然也免不了商品化的弊病。商品化的結果,最顯著的有兩種現象:一種是非有孔方兄的隨伴,休想受教育;還有一種是因為畸形社會製度之內在的矛盾,受了教育也往往得不到出路。關於第一種的現象,星翁先生已略有論及。我們倘注意在人類文化曆程上的教育之曆史,便知道教育的最初起源實為幫助生活,其作用隻是用以維持生活的手段,人人既須生活,即人人須受教育,受教育原不是一件希罕或特殊高貴的事情,到了教育“商品化”之後,教育乃成為少數和孔方兄發生特殊關係的人所獨占。關於第二種現象,在資本主義社會製度下的“教育的生產”和同一製度下的“商品的生產”有類似的地方,都是盲目的大量生產,都跑到“生產過剩”的路上去。這兩方麵在“無政府的生產”上簡直是難兄難弟。“資本主義的生產,因為不計算社會的需要,社會的購買量,而是各個資本家競爭生產,以致發生生產過剩,引起恐慌,有多數勞動者失業等等的現象:便叫做無政府的生產。同樣,在教育上,也複不計及畢業生的出路,而隻管招收新生,一批一批的送往社會,於是發生就職難的現象:這也可以叫做‘無政府的生產’。”(見李浩吾著《新教育大綱》第二五七頁)在這種狀況之下的青年,受不到教育的固不免煩悶,因為不得入路;受到了教育的也不免煩悶,因為不得出路。這是畸形的社會製度破綻的現象。
教育不能離開政治經濟而獨立存在的,是要受製於經濟的關係(同時也就是政治製度的關係),而為某種經濟的社會的副產物,某種經濟的社會的形態之反映,“要把現代的教育製度根本改革一下”誠然重要,但決不是請幾個所謂專家改改學製或課程所能解決的,乃是整個的社會製度問題中之一部分,要和社會製度連帶解決的,不是教育一個部門所能單獨解決的。(關於教育的管見,《生活》七卷第四十期雙十特刊中有拙作《平等機會的教育》一文,可供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