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發明厚黑學以來,一般人呼我為教主,孟子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所以許多人都讓我寫一篇“自傳”,而我卻不敢,何也?傳者傳也,謂其傳諸當世,傳諸後世也。傳不傳,聽諸他人,而自己豈能認為可傳?你們的孔子,和吾家聃大公,俱是千古傳人,而自己卻述而不作。所以鄙人隻寫“自述”,而不寫“自傳”。眾人既殷殷問我,我隻得據實詳述,即或人不問我,我也要絮絮叨叨,向他陳述,是之謂自述。
張君默生,屢與我通信,至今尚未識麵,他叫我寫“自傳”,情詞殷摯,我因寫《迂老隨筆》把我之身世,夾雜寫於其中,已經寫了許多,寄交上海《宇宙風》登載。現在變更計劃,關於我之身世者,寫為《迂老自述》,關於厚黑學哲理者,寫入《迂老隨筆》。我之事跡,已見之《迂老隨筆》及《厚黑叢話》者,此處則從略。
我生在偏僻地方,幼年受的教育,極不完全,為學不得門徑,東撞西撞,空勞心力的地方,很多很多,而精神上頗受我父的影響,所以我之奇怪思想,淵源於師友者少,淵源於我父者多。
我李氏係火德公之後,由福建汀州府,上杭縣,遷廣東嘉應州長樂縣(現在長樂縣改名五華縣,嘉應直隸州,改名梅縣),時則南宋建炎二年也。廣東一世祖敏公,二世祖上達公……十五世祖潤唐公,於雍正三年乙巳,摯家入蜀,住隆昌縣蕭家橋,時年六十一矣,是為入蜀始祖,公為儒醫,卒時年八十二,葬蕭家橋,後遷葬自流井文武廟後之柳溝壩。
二世祖景華公,與其兄景榮,其弟景秀三人,於乾隆二十二年丁醜,遷居自流井,彙柴口,一對山,地名糖房灣。故我現在住家仍在彙柴口附近。景華公死葬貢井清水塘。相傳公在貢井楊家教書,於東家業內覓得此地,東家即送於他。公自謂此地必發達,墳壩極寬,留供後人建築,墳壩現為馬路占去,餘地仍不小。
三世祖正芸公,也以教書為業。生五子,第二子和第四子是秀才,長子和第五子之子,也是秀才。第三子名煊,字文成,是我高祖,一直傳到我,才得了一個秀才,滿清(當時對清朝的稱呼,並無貶義)皇帝,賞我一名舉人,較之他房,實有遜色。煊公子孫繁衍,五世同堂,分家時,一百零二人,在彙柴口這種偏僻地方,也算一時之盛,因為隻知讀書之故,家產一分再分,遂日趨貧困。
煊公子永枋,為我曾祖,廣東同鄉人,在自井修一廟,曰南華宮,舉永枋公為總首監修,公之弟永材,以善書名,廟成,碑文匾對,多出其手,光緒中,毀於火,遺跡無存,先人著作,除族譜上,有詩文幾首外,其他一無所有。距彙柴口數裏,有一小溪,曰會溪橋,碑上序文,及會溪橋三大字,為永材公所書,書法趙鬆雪,見者皆稱佳妙,所可考者,惟此而已。自井世家,以豆芽灣陳家為第一,進士翰林,蟬聯不絕,我家先人,多在其家教書,而以永材公教得最久。我父幼年,曾從永材公讀。
自井號稱王李兩大姓,有雙牌坊李家,三多寨李家……吾宗則為一對山李家,而以雙牌坊,三多寨兩家為最盛。民國元年,族弟靜修,在商場突飛猛進,大家都驚了,說道:“這個李靜修,是從哪裏來?”陳學淵說道:“這是一對山李家,當其發達時,還在我們豆芽壩陳家之前。”二十八年,我從成都歸家,重修族譜,先人遺事,一無所知,欲就學淵訪之,不料已死,詢之陳舉才,雲:但聞有李永材之名,他事則不知。記得幼年時,清明節,隨父親到柳溝壩掃墓,陳星三率其子侄,衣冠濟濟,也來掃墓,其墓在潤唐公墓之下。我輩圍觀之,星三指謂其子侄曰:“此某某老師之祖墳也。”旋問族中長輩曰:“某老師是你何人?某老師是你何人!其後嗣如何?”長輩一一答之,大約是星三及其先輩受益最深之師,才殷殷若是。今已多年,對答之語,全不記憶,其所謂某老師者,除永材公外,不知尚有何人,先人遺事湮沒,可勝歎哉!
永枋公在彙柴口染房,族親子弟,衣冠不整者,酒醉者,將及店門,必莊攝其容乃敢過,公見之,亦惟溫語慰問,從未以疾言厲色加人。公最善排難解紛,我父述其遺事頗多。年七十,易簧時,命家人捧水進巾,自浴其麵,帽微不正,手自整之,乃憑幾而卒。我父為永枋公之孫,幼年在染房內學生意,夜間,永枋公輒談先人逸事及遺訓。我父常常學以教我,我讀書能稍知奮勉,立身行己,尚無大過者,皆從此種訓話而來。我父嚐曰:“教子嬰孩,教婦初來。”又曰:“教子者,以身教,不以言教。”誠名言也。
我家族譜字輩,是“唐景正文永,山高世澤長”。“文”字輩皆單名火旁,而以“文”字作號名。我是“世”字輩。我祖父樂山公,務農,種小菜賣。暇時則販油燭,或草鞋,沿街賣之。公身魁梧,性樸質,上街擔糞,人與說話,立而談,擔在肩上,不放下,黠者故與久談,則左肩換右肩,右肩換左肩。公夜膳後即睡,家人就寢時即起,不複睡。熟睡時,百呼不醒,如呼盜至,則夢中驚起。公起整理明日應賣之菜,畢,則持一棍往守菜圃,其地在彙柴口,蒲家壩大路之側,賊竊他人物經過,公見即奮逐之,賊畏甚,恒繞道避之。年終,割肉十斤,以作新年之用。公自持刀修割邊角,命祖母往摘蘿卜作湯,囑曰:“大者留以出售,小者留俟長成,須一窩雙生,而又破裂不中售者。”祖母尋遍圃中,不得一枚。及湯熟,公自持瓢,盛入碗,複傾入鍋中,祖母詢之,則曰:我欲分給工人及家人,苦不能均也。數日即病卒,祖母割肉一方獻靈前,見之即大泣,自言淚比肉多。我祖父以世家子,而窮困如是,勤苦如是,其死也,祖母深痛之,取所用扁擔藏之,曰:“後世子孫如昌達,當裹以紅綾,懸之正堂梁上。”此物鹹豐庚申年毀於賊。祖母姓曾,固高山寨(距一對山數裏)富家女,其父以一對山李氏,為詩禮之家,故許字焉,歸公後,挑水擔糞,勞苦過貧家女,每歸寧,見貓犬剩餘之飯,輒思己家安得此剩飯而食之。先父母屢述以誡不肖弟兄曰:“先人一食之艱,至於如此,後世子孫,毋忘也。”不肖今日,安居坐食,無所事事,愧負先人多矣!
樂山公生我父一人。父名高仁,字靜安,先祖沒後,即歸家務農,偕我母工作,勤苦一如先祖。家漸裕,購買田地,滿四十歲,得病,延餘姓醫生診之。餘與我家有瓜葛親,握脈驚曰:“李老表,你怎麼得下此病?此為勞瘁過度所致,趕急把家務放下,常如死了一般。安心靜養,否則非死不可。”我父於是把家務全交我母,一事不管。我父生二女,長女未出閣死,次女年十餘,專門侍疾,靜養三年,病愈,六十九歲,乃卒。
父養病時,尋些三國演義,列國演義這類書來看,看畢無書,家有四書的講書,也尋來看,我父胞叔韞山公學問很好,一日見父問曰:“你在家作些什麼?”答曰:“看四書的講書。”韞山公大獎之,我父很高興,益加研究。我弟兄七人,我行六,三哥早卒,成立者六房,父命之曰:“六謙堂。”除我外,弟兄皆務農,惟七弟後來在彙柴口開機房,有點商性質。
我父生於道光乙未年八月,光緒乙亥年八月,滿四十。我生於己卯年正月,正是我父閉戶讀書時代所生的,故我天性好讀書。世稱:蘇老泉,二十七歲,發憤讀書。蘇老泉生於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己酉,仁宗明道二年乙亥,滿二十七歲。蘇東坡生於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蘇子由生於己卯年二月二十二日,他弟兄二人,正是老泉發憤讀書時代所生的。蘇老泉二十七歲,發憤讀書,生出兩位文豪;我父四十歲,發憤讀書,生出一位教主,豈非奇事?我父同蘇老泉發憤讀書,俱是乙亥年,我生於己卯,與子由同,事也巧合。東坡才氣縱橫,文章豪邁,子由則人甚沉靜,為文淡泊汪洋,好黃老之學,所注《老子解》,推古今傑作。大約老泉發憤讀書,初時奮發踔厲,後則入理漸深,漸歸沉靜,故東坡子由二人,稟賦不同。我生於我父發憤讀書之末年,故我性沉靜,喜讀老子,頗類子由。惜我生於農家,無名師指點,為學不得門徑,以是有愧子由耳。
我父病愈時,近鄰有一業,欲賣於我父,索價甚昂,我父欲買之而苦其價之高,故意說無錢買,彼此鉤心鬥角,鄰人聲言,欲控之官,說我們當買不買,甚至把我家出路挖了,我父隻有由屋後繞道而行。卒之此業為我父所買,買時又生種種糾葛。我七弟生於辛巳年正月廿五日,正是我父同鄰人鉤心鬥角時代生的,世本為人,精幹機警,我家父母死,哥嫂死,喪事俱他一手所辦。嚐對我說道:“我無事,坐起,就打瞌睡,有事辦,則精神百倍,這幾年,好在家中死幾個人,有事辦,不然這日子難得過。”此雖戲言,其性情已可概見,據此看來,古人所謂胎教,真是不錯,請科學家研究一下。
我自有知識以來,即見我父有暇即看書,不甚作工,惟偶爾扯甘蔗葉,或種胡豆時蓋灰,做這類工作而已。工人做工,他攜著葉煙杆,或火籠,夾著書,坐在田土邊,時而同工人談天,時而看書,所以我也養成這種習慣,手中朝日拿著一本書。每夜我父在堂屋內,同家人聚談,我嚐把神龕上的清油燈取下來,放在桌上看書,或倚神龕而看。我父也不問我看何書,也不喊我看,惟呼我為“迂夫子”而已。我之喜看書,不是想求上進,也不是想讀書明理,隻覺得手中有書,心中才舒服,成為一種嗜好。我看書是不擇書的,無論聖經賢傳,或是鄙俗不堪的唱書小說,我都一例視之,拿在手中看。我有此嗜書之天性,假令有明師益友,指示門徑,而家中又藏有書籍,我之成就,豈如今日?言念及此,惟浩歎而已。
我父每晨,必巡行田壟一次,嚐說:“田塍,土旁,某處有一缺口,有一小石,我都清清楚楚的。”又說:“我睡在家中,工人山上做工情形,我都知道。”我出外歸來,嚐問我:“工人做至何處?”我實未留心看,依稀仿佛對之,他知我妄說也不斥責。
我雖生長農家,卻未做工,隻有放學歸來,叫我牽牛喂水,抱草喂牛,種胡豆時,叫我停學在家,幫著丟胡豆,或時叫我牽牛赴鄰近佃戶家,碾米碾糠,我亦攜書而往。我考得秀才時,照例宴客,佃戶王三友,當眾笑我道:“而今當老爺了(鄉間見秀才即呼老爺),如果再拿著書,在牛屁股後而走,我們要不依的,老爺們都跟著牛屁股走,我們幹什麼?”但是我碾米碾糠時,還是攜書而往。
我父所看之書,隻得三本:(一)《聖諭廣訓》(此書是康熙所著,頒行天下,童生進場考試,要默寫,名為默寫,實則照書謄),後附朱柏廬治家格言。這是我父養病時,請徐老師謄的,字甚工楷。(二)《劌心要覽》,我查其卷數,是全部中之第三本。中載古人名言,分修身、治家、貽謀、涉世、寬厚、言語、勤儉、風化、息訟九項,我父呼之為格言書。(三)楊椒山參嚴嵩十惡五奸的奏折,後附遺囑(是椒山赴義前一夕,書以訓子者,所言皆居家處世之道。)。此外還有一本《三字經注解》,但不甚看。椒山奏折及遺囑亦少有看,所常常不離者,則在前二種,此外絕不看其他之書。我細加研究,始知我父讀書,注重實用。《三字經注解》,及椒山奏折,隻可供談助,椒山遺囑雖好,但說得太具體,一覽無餘,不如前二種之意味深長。我父常常讀之,大約把他當作座右銘。我父光緒癸卯年正月初九日得病,十五日去世,初九日還在看此二書。
最奇者,我生平從未見我父寫過一個字,他讀的《聖諭廣訓》及《朱柏廬治家格言》,是徐老師用朱筆圈斷句,其他三書,俱是白本,我父未圈點一句。所以我生平不但未見我父寫過一個字,就連墨筆書的圈圈,都未見過一個。我們弟兄六人,隨時都有人在側,無論寫什麼,他都喊兒子動筆,我看他吃飯捏筷子,手指很僵硬,且有點發顫,大約是提筆寫不起字。
我父常說:“唐翼修著有《人生必讀書》。”我考試到敘府,買得此書,送在他麵前,他也不看,還是喊我拿《聖諭廣訓》和格言書來。揣其心理,大約是謂:隻此二書已夠了,其他皆是贅瘤。
我父常常說道:“你的書讀竄皮了,書是拿來應用的,‘書即世事,世事即書。’你讀成‘書還書,我還我’去了。”我受過此種庭訓,故無事時,即把書與世事,兩相印證,因而著出《厚黑學》與《心理與力學》等書,讀者有說我熟透人情的,其實不然。我等於趙括談兵,與人發生交涉,無不受其愚弄,依然是“書還書,我還我。”
我父又說:“書讀那麼多做甚?每一書中,自己覺得哪一章好,即把他死死記下,其餘不合我心的,可以不看。”所以我父終身所讀之書,隻得三本。而三本中,還有許多地方,絕未寓目。常聽他曼聲念道:“人子不知孝父母,獨不思父母愛子之心乎?”(《聖諭廣訓》中語)“貧賤生勤儉,勤儉生富貴,富貴生驕奢,驕奢生淫佚,淫佚生貧賤(《劌心要覽》中語)應箕應尾,你兩個……”(椒山遺囑中語,應箕應尾,是椒山之子)我父常常喊我近前,講與我聽,我當了秀才,還是要講與我聽,我聽之津津有味。我此次歸來,將《劌心要覽》,尋出細讀,真是句句名言,我生平做事,處處與之違反,以致潦倒終身,後悔莫及。
我讀書的方式,純是取法我父,任何書,我都跑馬觀花的看去,隻將愜心的地方記著。得著新書,把序文看了,前麵幾頁,就隨便亂翻,中間看,後麵看,每頁也未細看,讀著一二句合我之意,就反複咀嚼,將書拋去,一而二,二而三,推究下去。我以為:世間的道理,為我心中所固有,讀書不過借以引起心中之道理而已。世間的書讀不完,譬如:聽說某家館子菜好,我進去取菜牌子來,點幾個菜來吃就是了,豈能按著菜牌子逐一吃完?又好像在成都春熙路、東大街、會府等處遊玩,今日見一合意之物,把他買回來,明日見一合意之物,又把他買回來,久之則滿室琳琅,樣樣皆合用,豈能把街上店子之物,全行購歸?我這種說法,純是本之我父,因此之故,我看書,入理不深,而腹笥又很空虛。
我在親友家耍不慣。但隻要有幾本書,有一架床,我拿著書,臥在床上,任好久,我都住得慣。其書不拘看過的,未看過的,或是曾經熟讀的,我都拿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看。我一到他人室內,見桌上有書,即想翻來看。不過怕人討厭,不好去翻罷了。但是我雖這樣喜書,而家中儲幾書櫃的書,成都有幾書櫃的書,許多都未下細看過,這是由於我讀書是跑馬觀花,每本打開來,隨便看一下就丟了,看了等於未看。
我幼年苦於無書可看,故喜歡購書,而購得來又不細看,徒呼負負,近年立誓不購書,而性之所近,見了就要買,買來又不看,將來隻好把家中的書,及成都的書,搬來做了宗吾圖書館,供眾人閱覽好了。
亡弟之子澤新,對我說:“我見著書,心中就糊塗,一進生意場中,心中就開朗。”我的性情,恰與相反,提著家中事務,心中就厭煩,一打開書,心中就開朗。我請客開不起菜單子,而家中小孫兒,小孫女都開得起。赴人宴會歸來,問我吃些什麼菜,我無論如何記不全。身上衣服,尺寸若幹,至今不知道,告訴我跟著就忘了。上街買物,分不出好歹,不敢還價,惟買書卻買得來,而買筆又買不來。別人讀我厚黑學,以為我這個人很精明,殊不知我是糊塗到了極點。到而今迂夫子的狀態,還莫有脫,朋友往來,我得罪了人,還不知道。